第90章 宫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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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都城外,东郊,凤阳门楼下。

    千人的军队列阵在前,大纛猎猎飞扬,绣的乃是一个裴字。从城楼下望,车马如流,兵戈鳞次栉比,当中分开路,出来一辆驰车,车上支起一顶冠盖,底下立着什么人。

    随车的骑兵策马上前,到得城楼底下:“始兴裴郡守在此,请开城门。”

    裴徽悠然立于冠盖的荫蔽下,披一件鹤羽大氅,面前是七丈城墙,南军密布于墙垛、马面,巨型城门后如同潜藏着猛兽,沉默的呼吸穿透铁包木的城门,那是埋伏在瓮城里的士兵。

    城楼上卫队长高喊:“请郡守驻军在城外,等候骑郎将命令。”

    随车两腿一夹马腹,颠颠地回来道:“怪了,怎么不让进?”

    裴徽翻过手来检视指甲,最近一段时间在郊外吃也不好睡也不好,指尖长了倒刺,令他很是忧愁。

    “不让进,就是心存戒备。”

    “可他们有什么理由提起戒备?难道……”随车大惊,“难道骑郎将已经知道大人的计划?!”

    “呸,”裴徽赏了他个白眼,“竖起你的耳朵,听见了什么?”

    风里静得可怕,只有旌旗哗啦啦声响。悉悉索索,那是战马前蹄刨土,按耐躁动。除此之外……

    随车忍不住道:“城里……城里怎么一点人气都没有?”

    裴徽冷笑一声:“没有人气,明已经起来了,百姓都躲在门后,不敢冒头呢。城里南军皆由仇致远掌控,局势十拿九稳,他唯一不放心的,就是外郡驰援王城。我们这一批人马,不必进城给他添乱,在外震慑援军才是他的本意。”

    “原来如此。大人,不若咱们冲关,三千人马怕他个鸟!”

    裴徽惊奇地看着他:“你这样心急,调去炊事班做豆腐好了。”

    东城墙五十步一处敌台,执勤的卫兵架起床弩,不曾上箭,明面上是对了应对可能出现的勤王援军,实际只有卫队长知道,骑郎将仍然对始兴军存有戒备之心。

    “始兴的人还在叫门,”卫兵不禁奇怪道,“这架势,怎么搞得像要攻城?”

    卫队长也正有此怀疑,始兴军自达到凤阳门,便不顾骑郎将命令,口称东郊蚊子太多,夜晚野兽嚎叫,希望入城休整。今日更是明火执仗,向着城楼方向,不似协助对抗外敌,反到要倒戈一击……希望是他多心了。

    这时身后门楼传来奇怪的声响。

    “什么声音?”卫队长警惕道。

    旋即敌台地面开始震动,那声响竟然贯穿了整座城墙。

    “不好!”卫队长大叫,“谁在强开城门?!”

    百石之重铁皮包实木的庞大城门,由千斤闸调动开启,连接门楼底部的绞盘柱,有专门的卫兵负责看守。卫队长冲向内侧女墙,俯身下望,但见门楼下七七八八横倒一片士兵。

    “回防!回防!有人偷袭!”

    喊话刚一出口,卫队长骤然反应过来,不能回防!开城门是为了什么,自然为了放城外的进来。这是一处得人措手不及的里应外合。

    “有奸细!”卫队长怒喝,“架弩!始兴军要冲关!”

    如果他的声音够大,能传进裴徽耳朵,贼喊捉贼,想必免不了遭到一番嘲笑。然而他没有机会了,他的声音最终湮灭在喉管,尾音拖出一声泄气的怪叫,仿佛牛皮袋被扎了个破口,鲜血喷涌而出。

    一身黑衣的林驻出现在他颓然软倒的身躯之后,手中尖刀殷红。卫兵尚未及反应,更多的黑衣人登上城墙,身形干脆利落出手狠辣,南军登时倒了一片。绞盘柱转动牵引着千斤闸,发出齿轮弥合的艰涩声响,大地震动,城门吊起。

    裴徽的驰车转瞬被骑兵淹没,钢铁洪流涌入望都城。

    林驻在城墙上,甩掉刀上的血珠,兴奋喃喃:“放狗进城了……”

    始兴军骤起发难,突入城中,南军急忙组织回防。裴徽的驰车方从城楼下经过,华盖忽然巨响震动,吓了大人一跳,接着顶上翻下来一人。原是从城墙上纵身一跃而下,准头奇好地落在车顶。

    “林将军真是艺高人胆大。”裴徽为他鼓掌。

    “哪里哪里,手熟而已。裴大人我看您才是胆子大。”

    四面杀杀,裴徽还在车上设了茶座,无比悠哉惬意。林驻端起茶壶毫不客气灌了一口,他忙活了整夜,带人从地道潜入内城,嗓子干得快冒烟儿了。

    “林将军,弟一介文官,带兵仗是不懂,这就将始兴军委托给您指挥了。”裴徽谦虚地——他竟然也知道谦虚。

    “好好!”林驻两指抵唇一声唿哨,骏马嘶鸣着冲开步兵,他翻身下车,正落在马背上——

    “南军听令!骑郎将仇致远、车郎将童方、户郎将牛仕达犯上作乱图谋造反!今奉圣旨诛杀叛军!缴械免死!”

    呼啦一声,战场上竖起另一面大纛——玄底绣金,龙飞凤舞的“梁”。林驻不挂自己的旗,却选择梁璜的帅旗,向所有南军宣告了他们的由来——有别于始兴红衣皮甲的将士,这支身披玄铁甲胄、脚跨高头大马的军队,是从涿江之畔远道而来,王朝真正的精英士兵。

    瓮城中南军不由为之一震。

    继而有人喊道:“乱臣贼子是强行闯关的始兴军和川南军!守住瓮城!不能让他们进去!”

    “狭关部儿郎!”林驻怒吼,“随阵冲锋!破开瓮城给始兴的兄弟们表个率!”

    瓮城四面架设的床弩纷纷调转,对准下方战场。裴徽赶忙——仍然仪态不乱——躲进华盖的庇护下。弓箭还未发出,墙头惨叫连连,头颅顺着墙边滚落,手持钢刃的黑衣武士纷纷吹哨,纵身跃下,落在战马背上。战马人立而起,前蹄踏出一条血路冲向瓮城门。

    裴徽心有余悸,这下不冲在前面了,驰车缓慢跟随在最后,驶入望都城中。衢道空无一人,坊门紧闭,为连日来肃杀的氛围所影响,百姓都闭户不出。冲杀声震耳欲聋,裴徽口干舌燥,伸手向茶水,又想起适才被林驻喝了一口,遂将茶泼出车外。

    热水滚落凤阳大道,渗入王城古老的青砖,留下一块斑驳的疤痕,随即为军靴践踏、热血泼洒。为繁华与安逸所迷醉百年的城池,终于为外力揭开了它早已破败不堪的外衣。

    金銮殿通往天禄阁的复道之上,南军步步紧逼,王简之率领惊沙部顶在前,台卫护着陛下与官员们撤入身后高台。

    惊沙部只有百来人,台卫更是不够用,阁卫,不消,他们老大压根就没露面,而对面的南军却里三层外三层,怎么也杀不完。王简之显示出他卓越的战术眼光,如臂使指调动部属在狭窄的复道上拦截住了南军。而一旦退到天禄阁,通天之阶三百级,且只有一面能上,可撑得一时半会。

    追随梁珩的多半是文臣,无他,这边领头的是段博腴,那边领头的是仇致远,一个文首,一个武首。这些平日提腕写字的孱弱书生,到了生死关头什么风度也不顾上,抱了天禄阁里的藏经书卷砸向登梯的士兵。

    段博腴将梁珩按在檐下避免刀剑无眼,沈育一旁提剑守护。

    “援军什么时候到?”段博腴语速飞快。

    “我怎么知道,”沈育反问,“裴徽的始兴军不是丞相召来的?”

    段博腴一怔。

    梁珩抓着沈育的袖子。他以为今日被仇致远点破身世,就是废帝,谁知桓帝骨戒化作灰飞;他又以为能当堂将仇致远拿下,谁知反被南军逼上绝路,如果裴徽与林驻晚来一步,或许今日就要君臣共死了。一时大悲大喜,情绪跌宕起伏。

    凤阙台遥遥相对,面对王朝生死关头,展示着它的冷漠,犹如梁玹的幽魂仍然盘踞在殿中。

    一箭飞来,钉在柱上——台阶下的士兵被卷轴砸得不耐烦,引弓上指。群臣登时大乱,一拥而上逃回阁楼,慌乱中梁珩不知被冲到什么地方。羽箭乱飞,忽然他被扑倒在地,一双干巴巴的手在他脸上乱摸——

    “儿子……儿子……娘保护你……”

    是金殿里那个白发老媪,逃命中不知是谁将她也带上了,此刻回光返照,犹如一个大力士,死死压住梁珩,眼中淌出浑浊的泪水,口涎滴落在梁珩胸口。

    梁珩惊恐万状,待要推开这老妇,她自己软绵绵滑了下去,变成一滩尸肉,背上刺猬似的扎着数支箭簇。梁珩发抖的手一推她肩膀,沾满手的血。

    “珩儿!”沈育拨开人群,找到梁珩,将他护在怀中,怒不可遏呵斥群臣道,“都在乱跑什么?!敌人尚未登楼,你们就自乱阵脚!邹昉!”

    邹昉率领台卫数十人,引弓搭箭,一字排开在台前。松弦轻吟,底下一片惨叫。

    “诸位爱卿,”梁珩推开沈育,站起来,声音尚有些虚浮,但很快冷静下来,“今日在此,你我君臣同生共死。为匡扶大亓社稷,平定叛乱,即使功败垂成,则其道义亦足以彰示来世!何足畏之!”

    百年书阁以沉默回应年轻陛下的宣言。

    霍良第一个躬身行揖礼:“臣愿与陛下同生共死,以全忠义!”

    紧接着,群臣纷纷拜服。

    “愿与陛下同生共死,以全忠义!”

    梁珩一抬两袖,君臣对揖。沈育守在他侧后,日光破云而出,洒落阁楼,中庭笼罩在刺目的金色湖海之中。忽然间福至心灵,沈育回头,承明门方向南军大乱,一股黑色的浪潮势不可挡涌入宫门,黑底金字的旌旗大展,如同绽放粼粼金光。

    旗帜下,林驻一夹马腹,率先冲向广场:“奉旨勤王!缴械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