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一念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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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取名字?

    取名字还不简单!

    首先,它是一家书院。其次,它是一家坐落于嶂山脚下的书院。

    郡守大笔一挥——就叫,嶂麓书院。

    好!众人鼓掌。太精辟了,有文采!

    木匠将郡守大人的墨宝雕刻到匾额上,填以丹砂金粉,高高挂上门梁。盘在楹联上的爆竹噼里啪啦一通乱叫,场面立时热闹起来。来了几十个工人,搬抬书案与卷席进院子,嶂山郡守拉着沈育的手:“先生,你肯来咱们这学风不振的偏乡启蒙授业,本官无以为报,自费为书院做了一套乌木案几。想来书院新建,百废待兴,希望这些东西都派得上用场,先生勿要嫌弃!”

    沈育嘴角抽了一抽:“不嫌弃,多谢大人美意。”

    郡守真诚地凝望他:“先生,我们嶂山的孩子们就交给你了!”

    是矣,嶂麓书院并不会成为文人墨客的清谈会所,也不会是才子俊茂的受业场馆,而是嶂山郡年龄在十五岁以下的少年学童发蒙启智之地。换句话,沈育之前的教材都白准备了,他只需要教孩识字记数。

    梁珩宽慰他道:“先教得人,才能教大人嘛。你看你二十来岁,嘴上胡须都不留,哪里像个有资历的教书先生?等你年过而立,蓄上两撇胡须,再去教青年书生,不就能镇住他们了?”

    沈育答道:“我又不是为了这事不满。”

    “那是为什么?”

    沈育有点恼火,手执苕帚,对坐在门墩石狮上看热闹的梁珩:“请那么多人来开府,结果爆竹屑弄得满地都是,扫干净要到什么时候啊!”

    书院落成后不久,崔季过来看看有什么能帮忙的,三人聚在空旷的学堂里讨论如何招揽学生。

    崔季道:“这事儿你应该找郡守帮忙,书院是他主张建立的,他可不能放手给你就不闻不问了。”

    “郡守的确帮忙宣传了,”沈育,“可是没有人家愿意送孩儿过来。”

    “这可奇了。”

    “不奇不奇,”梁珩道,“你也不看看,书院就他一个讲师,还这么年轻脸嫩,哪家父母能信任?”

    “我看他脸嫩,你倒是喜欢得很。”崔季。

    “不要讨论这个话题,”沈育擦掉额汗,“叔,你要是愿意过来做一阵子讲师,我们就有两位教书先生了。”

    崔季:“好的,好的,忙而已,不值一提……等一下,谁是你叔?”

    在崔季的建议下沈育给远在望都城的宋均写了封信。

    宋均新任治粟官,虽然不知干得如何,但他本性较真,又公正严谨,料想身处何处都能一丝不苟,得到重用。沈育只在信中提及如今安家立业的所在,意思是宋均若想起探望故人,不至于找不到地方。谁料,不多日,宋均就拿着书信敲开了嶂麓书院的大门。

    彼时书院仅有的三人正在学堂里围炉吃汤锅。

    偌大一个正堂无人使用,不免寂寞,他们就在书案上摆满新鲜蔬菜瓜果和腌入味的肉丸鱼片。

    宋均一把鼻涕一把泪:“师弟啊!我听你创业艰难,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想开书院却招不到学生,挣不到钱就吃不上饭,师兄读毕来信心中愧疚痛苦啊,怎么舍得师弟饿肚子?马不停蹄就来相助你一臂之力!”

    他师弟筷子上的鱼片滑落下去,掉进肉汤里。

    “欢迎欢迎!”崔季一点人头,“那么我们现在就有四位讲师了。”

    宋均道:“你,我,还有育哥儿,也才三人,何来四人呢?”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转了一圈,目光齐齐落到梁珩身上。

    “我?”梁珩自己都很惊讶。

    “是的,你,”崔季道,“书院不养吃白食的人啊,请问你能教些什么呢?”

    梁珩回忆自己启蒙的经历:“嗯……教孩子探索自然的乐趣?”

    崔季对他做了个请出去的手势。

    “可是你们书院是我买的,你们吃的鱼片肉丸也是我买的。”

    “请用食。”沈育双手奉上碗筷。

    交给崔季和宋均,就不用太费神了。他们一个是做在自家塾里做先生的,一个是在沈家塾里做大师兄,气势拿捏都不在话下。出去招生,父母,嶂山郡从来没有什么启蒙学塾的,如果要读书,交二斗米到村口老秀才家,跟着学几个字就成了。

    崔季,以前没有,现在有了,学几个字能成什么才,我们学塾是郡守大人亲自设立的,是体系化的教学,我们教《诗》《书》《礼》《易》《孝经》《论语》《孟子》……

    父母,你不出去听听,俺们嶂山郡什么时候出过秀才官老爷,这地界就养不出读书人,你要教书怎么不去隔壁汝阳?

    宋均,以前出不了,现在就要教啊,你知道他是谁吗?他就是汝阳鼎鼎大名的崔学嫡传弟子,崔学你知道吧?天子的老师就是崔广微老先生。

    父母拳头塞进嘴巴里,哎哟,天子啊,俺们这辈子还没见过像样的官儿呢。

    宋均大手一挥,亮出自己的官印。

    时近夏日,孩子们在暖洋洋的学堂里瞌睡。沈育背手走过书案间,竹简挨个敲过啄木鸟脑袋,哎哟声连片起。

    孩儿摸着头抱怨:“先生!这不公平,珩哥哥为什么可以睡觉?”

    沈育正色道:“背下帝王制就可以散学回去睡觉了。你们珩哥哥过目不忘,早就背下来了,不信,可以让他背给你们听。”

    梁珩托腮眯眼意识正恍惚,听得沈育叫他,半睁开眼道:“帝王制,我早就忘了。”

    “背不下来要挨!”孩子们起哄。

    沈育微微一笑,屈指在梁珩脑门上敲了一记。

    散学后,沈育到梁珩身边坐下。

    “夏天了。”

    “是啊。”

    “我们回汝阳一趟。”

    梁珩看着他:“回去做什么?”

    沈育道:“去一趟广济寺,祭拜我父母师兄们,过不久是祭日。”

    梁珩默默握住他的手。

    广济寺香火较之从前更兴旺了。外教传入江南,渊源久远,但论起受到百姓普遍信奉,也不过是阉党专权后开始的事。沈育在寺里给沈父沈母供了莲灯,有一间单独的静室。两人各自一张蒲团,分别磕三个头。

    “先生,学生对不起您,”梁珩开口道,“您教我那些帝王术、权衡法,如今都无处施展。您是有大才之人,可惜教错了学生。”

    莲灯无风而动,摇晃梁珩的影子。

    沈育没有插嘴,任由梁珩完。

    “我出去等你。”梁珩,算去广济寺里转转,留给沈育和父母独处的时间。

    外间有许多香客,许多人在宝殿上香,浓郁的烟火味充斥佛门净地。

    崔季正巧也在这天带着妻儿来拜佛,崔习见到梁珩,立刻撒了父母的手奔过来,大逆不道地要骑脖子。

    “家中要长幼有序,”崔季苦口婆心地教育,“怎可对堂兄无礼。”

    崔习与梁珩天生合拍。在梁珩心中,虽然他从未见过父亲,但从书信里知道是个有趣好玩的人,因此有时他会觉得自己与崔习乃是亲兄弟,和这个古板的崔季先生没有血缘关系。

    “我带你去玩儿!”习牵住梁珩的手。

    他很活泼,广济寺来过几次,就跑遍了大大的角落,带梁珩东逛逛西看看。寺里有一方长达数十丈的照壁,乃是富绅香客捐赠,请了当世著名工匠凿刻佛诲众生图,沿着照壁前行,可以阅览经变故事。壁刻中一个信徒献上鲜花,恭敬地洒在佛陀身上,一朵朵鲜花随即组成花盖,佛陀走到哪里,花盖就跟随到哪里。佛陀露出微笑,口中发出光线,没入信徒头顶。

    “这个故事讲的什么?”习问。

    梁珩摇头:“我不知道。”

    一旁洒扫的沙弥合十念道:“世尊的弟子阿难问道是什么因缘使他发笑,世尊回答,由于这个信徒以花供佛的功德,未来世将不会堕入恶道。一念随喜,佛陀亦会授予人间无上正等正觉的成佛之道。”

    “我知道他的意思,”习,“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是这样吗?”

    二人牵手漫步过照壁,两旁绿树华盖,垂下浓荫,梢头洒落纷扬的黄槐。尽头有位青年垂手而立,面容温润和煦。大约是赏花时好运遇见的那种,会为你摘花拂叶的客人。

    梁珩见到他时,心里不知为何想起了很久远的事。在最初的最初,是谁先赠出了那一朵花,赢得后半生不堕入恶道呢?

    信州走上前来,半膝跪地,像他曾经无数次做过的那样,为梁珩拂去掉落在衣裾的黄槐花。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