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0章 赝灵根(二) 唯一不同的是,他毁得是真相,那人毁得却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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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一阵过去,等到怀里的少年终于抖得不那么厉害,叶长青轻叹道:“辰,和我回凌寒峰吧。”

    沉默半晌,温辰闷闷的声音传来:“……好。”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师父,我为你做条赝灵根,暂时压下你经脉里的魔气,以后有什么问题,我们再,行吗?”

    “……行。”

    “白羽他们就在外面,这会儿估计也得差不多了,来,擦干眼泪,我们演上一出戏,骗他们一把。”叶长青终于放开了他,从怀里掏出渣男手帕的其中一块,囫囵吞枣地在他脸上擦了起来。

    不是不想好好擦,而是不习惯。

    若面前是八九岁,十岁出头的孩,叶长青摆弄起来得心应手,可温辰这种已经十四五岁的少年,他有点不太能乖哄得下来。

    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叶长青此人,其实是很难做来温柔细心之事的,上辈子二十五岁之前,众星捧月,顺风顺水,上有柳明岸宠着他,下有一大堆平辈晚辈慕着他,没被宠坏已经是心性坚韧了;二十五岁之后,命运大反转,过街老鼠,人见人踩,一度成为吓不睡觉孩最有效的恶人榜首,要他去照顾身边的人,比如……沈画?

    开什么飞升玩笑。

    温辰被他蹭地难受,脸偏了偏,想躲却又不敢,心想——太糟了,我在他面前哭了,好丢人,都十四了还像个五岁孩似的被他哄,我不能接受。

    叶长青自以为温柔地给他擦着花猫脸,看他欲拒还迎的姿态,心想——太好了,他在我面前哭了,好可爱,都十四了还像个五岁孩似的被我哄,我太可以了。

    就着这么暧昧的姿势,温辰一眼看到他手背上深种着的那两排齿印,心里咯噔一声——我是疯狗吗,刚才怎么就不分黑白地咬了他?那么好看的手被咬成这个样子,一定很疼很疼的吧?

    我真是太过分了。

    看到他一瞬间变得痛苦的目光时,叶长青手里的帕子正碰到他脸上明显的手指印,心里咯噔一声——我是禽兽吗,刚才怎么就一时心急地了他?那么白皙细腻的脸被成这个样子,一定很疼很疼的吧?

    我真是太变态了。

    两人各怀鬼胎地沉默了一会儿,同时开口——

    “那个,我刚才……”

    “咳,我刚才……”

    尴尬了一瞬,两人又心有灵犀地换了个切入点,一起道——

    “叶长老你是不是生气……”

    “辰你是不是生气……”

    ……

    王八瞪绿豆地瞪了一会儿,叶长青大手一挥,豪气道:“行了行了,是男人就不该怕这点疼,这篇揭过吧,以后都注意点就是了。”

    着,他很随意地就要扔掉那块已经光荣了的渣男手帕,温辰急道:“这个,别,别……”

    “怎么?”叶长青狐疑,只道他还在纠结刚才那件事,甩手扔了帕子,不甚愉悦地道,“你子差不多行了,你好好的我能你吗?你想想你之前那个样子,一言不合扭头就跑,叫你站住假装听不到,关键还递不进人话去……”

    “退一万步讲,就算我以大欺恃强凌弱不对,但俗话棍棒底下出孝子,严师门下出高徒,你是没见过秦箫以前挨过多少揍,那得妈都不认识了……”

    温辰两腮紧绷着,不知所云地听他白呼了一阵,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叶长老,你我得挺对的,我不是这个。”

    嗯?

    如何为人恶师的高谈阔论被断,叶长青思维空白了一下,随即问:“那你哪个?”

    “……”温辰犹豫了片刻,摇头,“没事了。”

    “没事?”叶长青掰起他下巴强迫对视,以为他又悄悄地瞒了自己什么事,心里有点急,逼问道,“辰,有话你就,别一个人藏着掖着,为师一切都为你考虑,听到了吗?”

    他是当真倒贴得紧,入门测试都没过,就开始一口一个“为师”。

    “……”被这么直白地关心,温辰不太好意思,他皮肤白,稍微羞赧一点脸就红得特别明显,就比如现在。

    在对方火热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好像硬被赶鸭子上架似的,一只水润润的紫眸躲闪着,嗫嚅道,“那个手帕,给我吧,我拿回去洗。”

    手帕?

    叶长青愣住,看了眼掉在地上,和尸体血水混为一滩的渣男帕子,有点难为情:“这个就算了吧,都成啥样了。”

    “没关系。”温辰却不在乎,弯腰捡起它,拧了拧上面的血水,珍藏地捏在手里,“我拿回去洗洗就好了。”

    “……”叶长青好生无奈,心雪月双仙难道这么穷吗?养出来的孩子节俭成这样,就差上街和狗抢吃的了吧?

    他嫌弃地看了看那血迹斑斑的帕子,丑话在前面:“咳,先好了,我可是有洁癖的,这玩意不算再要了。”

    不要了?

    温辰眼中闪过一抹喜色,低头浅浅笑了笑,单梨涡若隐若现。

    外面金铁相撞声愈演愈烈,盲猜,应该是白羽他们把仅剩的生灵谱傀儡诱进了地道,逐个击破。

    想彻底掩去他身上的魔族血统,非困龙枷那种级别的禁制不可,但时间紧迫,哪里还来得及搞那么复杂的东西,叶长青想了想:“我用个简单禁咒给你压制修为,好好配合,别乱动。”

    “嗯,明白。”对于身上魔族血脉一事,温辰一想到就慌得不知道该怎么才好,这时候自然是一切任凭他摆布。

    只见他低声念了些听不懂的咒语,蓦地掌心虹光闪现,猝然飞进自己丹田的位置——

    “唔……”温辰痛得闷哼,只觉被什么东西捆了起来,浑身经脉都流通不畅了。

    “好了,暂时把你这一身乱七八糟的修为给锁住了,不过还有个问题是……”叶长青目光向上移,对上了他那一双波斯猫似的,异色眸子。

    想掩去魔族紫瞳,必须得要魔域特有的障目叶,叶长青不是魔修,此时自是没带着,思虑片刻,从自己衣襟上撕了一条染血的青布,比对了一下宽窄长短,觉得差不多,微一颔首:“辰过来,把这个绑在眼睛上。”

    言毕,他双手扯着青布的两端,不容拒绝地覆上了温辰的双眼:“戏得做足一点,带血的,有点腥,你且忍一忍。”

    视野骤然变黑,习惯了戒备的少年身子微不可查地抖了一下。

    “还有,落进魔修巢穴,衣服都破得差不多了,你身上不应该这么完好无损。”叶长青略一沉吟,褪下身上着着的淡青外袍,一呼噜给他整个包起来,袍角有些拖地,像个人形春卷,“待会儿,你出去的时候,要装作受了惊吓不会话的样子,其他事情都交给我,懂?”

    “……”温辰咬咬下唇,略有点不安地问,“真的没关系吗,万一——”

    “别怕,信我。”

    叶长青撸了撸他脑后柔软的发,得自信无比。

    当年在铁桶一样的万锋剑派里,兵人就是给了他这么一句诺,单枪匹马带他冲出重围,即使重生转世,好多人和事都有了变化,可每每想起来的时候,心里总觉得有点别扭。

    许是不习惯那冷酷无情的人突然转性,许是为其追求飞升不择手段感到不齿,可不论找多少借口,叶长青最后还是发现——全都扯淡,自己只是不想被人压一头而已。

    换句话,他是个纯粹的好胜主义者。

    十五岁时,因为祁铮了一句“你们折梅无剑,不要在这里丢人现眼”,他一怒之下,不仅烧了人家的兵器库,还赌气似的,在五年后的论剑大会上,费尽心思干掉人家的天才弟子,用论剑第一的称号,狠狠涮了万锋剑派一把。

    在世人眼里,不管是道是魔,他都鲜有敌手,直到遇见出关后的温辰。

    一落千丈。

    ……不对,都是上辈子的事儿了,还在乎它干嘛?

    叶长青扶额,把骨子里那点争强好胜的想法往后扔了扔,反复检查温辰身上裹着的外袍有没有疏陋,确定没问题了,才牵起来,大步走了出去,边走边安顿:“记住,一会儿我什么你都别接茬,就表现得足够凄惨就行了,能做到吧?”

    “能。”温辰点头,紧张的同时不由有点好奇,他会些什么理由来蒙混过关?

    停在寝宫大门边上,叶长青不动了。

    “叶长老,怎么了?”

    “没怎么。”他轻轻冷笑,若有所思地自语,“你如果白羽发现魔郎君被吸成干尸的壳子,会怎么想?”

    温辰被他攥着的手立时僵住了。

    毁去,必定引起白羽猜疑;不毁,实实的纳川证据又在那放着。

    叶长青沉思了不过一瞬,扬手翻出一张空白的符纸,以火灵为笔,在上面刷刷画了一串复杂的咒文,掌心轻推,一缕和风送着它进了满是尸体的寝宫。

    火系顶级符咒,三昧真火。

    明黄色的符纸像一片落叶,轻飘飘地荡了下去,触地的一刹那,狂暴的烈焰升起,眨眼间就席卷整个空间,那速度,好像地上漫流的不是血液,而是火油。

    气浪滚烫,掀起淡青的衣角和及腰的长发;大火嚣张,深深地映刻在旁观者的瞳孔之中。

    叶长青忽然有种错觉,这样为了保护想保护的人,而不顾一切,毁尸灭迹的行为,像极了某个人。

    唯一不同的是,他毁得是真相,那人毁得却是自己。

    叶长青的心很硬,偏偏这时却很软,他暗暗一笑,握紧少年的手,轻声道:“结束了,走吧。”

    ·

    其实以叶长青在折梅山的身份和手段,混过去简直菜一碟,他之所以那么怀疑,只因为在外面接应的,不是别人,是白羽。

    只要身在烽火同俦,没人不知道白羽的特色。

    她性子本就偏执,加上授业恩师死在魔修手中,以至于她仇魔的程度,则几乎到了丧心病狂的地步,对魔修那双紫瞳,有一种天生的敏感和敌视,一旦遇上,经常不分青红皂白,先收拾了再。

    所以,当白羽看到温辰从魔修巢穴出来,双眼蒙着沾血的青布,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受伤包扎,而破天荒地……与事实不谋而合。

    “他这是?”她紧盯着这好似一阵风就能吹走的单薄少年,面露疑惑。

    “被魔修虐待了,伤得不轻。”叶长青解释得模棱两可,看她还欲追问,故意凑近了一点,低声道,“你知道的,魔郎君喜欢在床上办事,那方面……特别惨。”顺道,给她指了指温辰半张“饱受蹂/躏”的白皙脸颊。

    后者是真没想到,他所谓的“别怕,信我”就是这?当时气得腿一软,差点跪下,所幸被他及时捞住,摸着后背低声安慰:“没事,没事,白长老正人君子,最见不得的就是这种事情,她不会为难你的。”

    ……你要胡扯可以,但好歹先知会我一声行吗?隔着一层血青布,温辰用目光无声地谴责。

    “……”白羽这边也不太兜得住,眼皮抽了抽,秀美的脸上毫无表情。

    她是个没有道侣的老处女,执掌折梅山戒律馆时,曾血洗过全山上下数千弟子的暗室抽屉还有储物戒,把所有与男欢女爱相关的东西,全部付之一炬。

    其中不乏好些虐待与被虐的珍藏孤本,令人扼腕叹息。

    如今碰上实实在在的例子,她不由得尴尬。

    白羽再怎么她也是个女人,想起方才刚一提起这事,温辰那“羞愤欲死”的反应,无论如何也不出要亲自检查一下之类的话了,可她不知为何,总觉得不妥,便换了个方向:“魔郎君作恶多端,心狠手辣,叶师弟方才进去,可是已将他擒获?”

    叶长青语气淡淡:“没有。”

    “为什么?”

    “魔郎君当时用温辰做人质,拒不伏诛,我一生气没收住手,直接宰了他了。”

    “……那尸体呢?”

    正着,有个在里面善后的弟子跑出来,灰头土脸,呛咳连连:“禀白长老,魔郎君寝宫烧起来了,三昧真火,我们进不去啊!”

    “……”白羽脸色黑如乌鸦,转头看向毁尸灭迹的某人,目光里清楚写着——这是何意,是否需要解释一下?

    叶长青按下温辰有些颤抖的肩膀,要他不必惊慌,而后微微一笑,飞扬的眼尾透出丝狂妄的邪气:“把我的徒弟整成这样,不到他魂飞魄散,只是烧他个寝宫,我已经很给面子了,不是吗?”

    他特意强调了“这样”二字,明显不想再被追究下去了。

    “……”白羽虽不喜他这样强硬的态度,但看了眼少年白到透明的肤色,心里一软,终于还是松口了,“好吧,掌门师兄等你很久了,这孩子……你带回去医治吧。”

    “多谢白师姐体谅。”对付正直的人,就得用不正直的法子,叶长青行了一作别礼,牵起温辰的手,抬腿就离开了。

    路上错过不少正在清扫生灵谱傀儡的折梅山弟子,一一向他行礼致意。

    “见过叶长老。”

    “叶长老安好。”

    “向叶长老问好。”

    “多谢。”叶长青象征性地颔首,权当回应了,他目不斜视,抚了抚温辰被冷汗浸透的后背,低头轻声道,“没事了。”

    “嗯。”后者应了声,从不知什么时候起就紧攥着的拳头,总算松开了。

    可就在这时,身后传来白羽的声音:“叶师弟请留步!”

    糟了。

    温辰身子顿时僵硬。

    叶长青转身,不着痕迹地将他挡在后面,眉梢轻抬:“白师姐还有何指教?”

    “得罪了。”白羽快步追上来,面色严肃,直接越过他身后,凑近温辰抛出张探测的符咒,只见那符咒上原本朱砂色的字迹,在触到少年身体的瞬间,一下变得青黑,连带符纸一起,付之一炬。

    边上站着的几个弟子注意到这事,神色俱是一震。

    这是目标物有问题的表现。

    白羽再抬眸时,目光已犀利如刀:“叶师弟,你也看到了,这孩子身上……有魔气。”

    *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