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2章 赝灵根(四) 我说,我要你……喂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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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魔窟离折梅山有上千里之遥,即使御剑也要两三个时辰,兼之叶长青身上有伤,还带了个温辰,只象征性地飞了一盏茶,就直接甩出一只芥子舟,放大成个一丈见方的山水,在百丈高空中慢悠悠地往回磨蹭着。

    温辰坐在石阶上,腰杆笔直,姿态端正,双手规矩地放在身子两侧。

    叶长青则相反,没骨头似的枕在他腿上,身子平摊在长而宽阔的石阶上,右腿轻晃晃地支起来,手背覆着眼睛,惬意得很。

    若不是他双唇时不时因肩胛骨的伤疼得发抖,真与只午后晒太阳的大猫没什么分别。

    温辰担心他伤势,伸手想摘了蒙眼的青布——

    “不许摘。”虽然没睁眼,身边人的一举一动叶长青全都知道,“你能保证白羽那女人不会死缠烂地追上来吗?”

    “……”温辰想想觉得也是,无奈地放下手去,只好继续当个瞎子,他犹豫了半晌,才,“叶长老,你刚才不是因为阮师姐关心的是我而不是你就生气了吧?”

    “怎么不是?两个白眼狼。”叶长青嘴上着,手上变出只传讯灵鸟来,让它蹲在自己翘出的食指上,对着留言:“扬真,我那两个笨徒弟道行一般,没见过多少大阵仗,不远千里跑过来给我添乱,你先帮忙照看着点,别让魔修叼走了就行。”

    他当然不至于因为那么点事就动怒,只是接下来给温辰做赝灵根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故而发神经支开两个狗皮膏药徒弟,这会儿又放心不下,正在和随白羽同来、却因为去地宫解救俘虏而没来及碰面的折梅山掌门首徒陈扬真话。

    陈扬真只比他大了几岁,算同龄人,又是柳明岸的弟子,两人关系自然很不错,所以他聊天的时候态度也就很随意。

    温辰在一边听着,心里想,据秦箫十七岁,金丹三阶,阮凌霜十六岁,也已经步入金丹境界,这么快的进度,不折梅山,就是整个烽火同俦,都是前十之一二的。

    道行一般。

    他暗搓搓地想,相比自己这个至今没能成功筑基的,那可真是相当的“一般”了。

    叶长青继续道:“还有,我现在还有点事必须要办,脱不开身,所以我受伤的事你先帮我瞒着掌门师兄,别让他知道,过后追责起来算我的就是。”完,他抖了抖手指,金色灵鸟朝着魔窟的方向,振翅飞去。

    温辰听完,不淡定了:“叶长老,什么事能有疗伤要紧?那是纯血魔族造成的,逞强放着不管,会出大乱!”

    魔气侵蚀的感觉确实不好受,叶长青捱过一阵痛,微微叹一声气,伤感:“看看,又一个白眼狼。”

    “……谁?”

    “你。”

    “……我?”

    “对,就你。”叶长青这么躺着其实不舒服,上下左右蹭了半天,才挑出一个伤口不那么疼的姿势,哀声道,“为师拼着老命去帮你遮掩事实,从你子嘴里出来居然成了逞强?”

    着,他把手从眼睛上移开,带着点戏谑的笑容,一边观察温辰的面部表情,一边:“辰,你太伤我心了。”

    果不其然,他这句凄凄惨惨的控诉一出来,温辰整个人都不对了,身子想动一动却怕扯到他伤口,僵得像条擀面杖,遮眼青布下露出来的半张脸阵红阵白,就算看不见眼神,也能猜得出有多惶恐——

    “叶长老,你真的不必为了我这样,我就是个平平无奇的人物,我受不起,我不配——”

    “嘘。”一只玉葱色的手指抵在他唇边,叶长青冷淡又不容置喙地道,“以后再这种话,我抽你屁股。”

    “——脱了裤子的那种。”

    “……!!!”温辰语塞,许是被惊到了,一紧张,牙齿又不由自主地去咬嘴唇。

    叶长青蹙眉,两指掰住他下巴:“不许再咬了,还嫌肉烂得不够多吗?”

    温辰嘴被掰得半张着,红着脸道:“好,不咬了,不咬了,你放手好吗?”

    叶长青欣赏够了他羞赧又别扭的神色,才满意地松开了手:“这还差不多。”

    这时,芥子舟正飞入了一片流云之中,无数白皑皑的棉絮状云层萦绕在两人身周,凉凉的,像梦境一般。

    专属于变声期少年,清润中带着点点低哑的声音响起:“叶长老,银面血手真的很厉害吗?”

    “没有啊,废物一个。”叶长青实话实,而后想到了什么,问,“你问这个干什么,你和他是有什么过节吗?”

    “……不是过节。”

    “那是?”

    温辰深吸了口气,低声道:“深仇血恨……他杀了我的父母。”

    到关键地方了。

    叶长青精神微微一振,追问的时候算得上心翼翼:“你的父母不是死于七年前魔族袭城?”

    “呃,不是。”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温辰卡顿了一下,黯然道,“七年前枫溪城确实被魔族袭击过,但守住了。”

    “我爹和我娘……他们弃世才不过一年。”

    “这样啊,那你知不知道银面血手又是为何要下手害人的?”

    温辰愣了一下,摇头,“不知。”

    这“不知”二字,也不清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叶长青从下往上看过去,视线中央是个清瘦白皙的下巴,总有种感觉温辰隐瞒了什么,不愿让人知晓。

    这一世的鬼,好像心思很深的样子呢。

    无奈之下,叶长青暗暗摇头,心想以后有的是时间,等他什么时候愿意了,再吧……他忽又想起温辰这辈子没有去万锋,直接上折梅来的变故,旁敲侧击地问:“辰,你母亲是剑修,为何你不去天下人景仰的万锋剑派?”

    温辰不愿让他知道自己与祁铮之间的种种恩怨,敷衍道:“我根骨不好,万锋剑派不收的,去了也没用……”

    “哦,那帮直肠子们挺能耐啊,根骨不好的不收。”叶长青若有所思地重复,据自己所知,万锋剑派门槛虽高,可折梅山也不是吃素的,没有从别人家捡垃圾的爱好,要求一样不低不是?

    他这个理由实在牵强。

    温辰也不傻,明白这么糊弄不过去,后面只好实话实:“叶长老,是这样的,当时我父母双亡后,我一个人游荡着无处可去,正逢那天下大雪,我在桥洞下看见一个醉得不省人事的酒鬼,旁边有几只饿极了的狗想上去分食了他,我看不过,就救了他一把。”

    “然后?”

    “然后我把他带回破庙里,照顾了一夜,第二天醒来,他自己是折梅山上下来游历的修士,负责为山上今年的潜龙院选拔新人,他看我虽然根骨不好,但还算有点仙缘,就非要塞给我一张潜龙院的邀请函,当做报答……我想着反正举目无亲,没地方可去,就听了他的话,来折梅山了。”

    原来竟是这样。

    实话,叶长青是有点惊讶的,先不别的,喝酒喝到能险些被狗分食了的修士,这在白娘娘的高压管制下,折梅山几乎是不可能有的;而且,潜龙院选拔新人向来只认根骨,只有表现出不凡灵性的少年人,才有机会被领上山,至于后续能不能真正入门,那还要看自己的努力和造化。

    救命之恩,怎么报都可以,何以非要用这种方式?起来,这和徇私舞弊也没什么区别。

    “你知不知道那酒鬼修士姓甚名谁,是哪个峰的人?”

    “不知。”温辰又是这两个字回敬了他,不过,这次好歹解释了一下,“我问了,他没。”

    “……好吧。”

    到这份上,叶长青也想不出再怎么刺探了,于是,两人一坐一躺,同阶异梦。

    温辰情绪不高,还沉浸在自己的愁苦世界里,没有去追究他为什么会问出“七年前”和“魔族袭城”这样精确却又荒谬的节点,半晌后,才惨笑:“以我的能力……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报仇了。”

    少年两手撑着石阶,脸上写满了伤感,那模样,仿佛已经到了世界末日,他一个人坐在天涯海角的边上,眺望夕阳一样悲怆。

    叶长青就着仰卧的姿势,手搁在额头上,饶有兴致地看他这般顾影自怜,蹙眉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他这是在做什么。

    ……沈画那壁虎爬的家伙,什么时候在他心中有这么高大的形象?还以他的能力……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报仇了?

    叶长青越想越咋舌,心被未来天下第一的温真人当做不可逾越的高峰,这要让沈画知道了,会不会感动得就此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他劝解道:“辰,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银面血手那就是个废物中的废物,要不是脚底抹油跑得快,早就被正道逮住,鞭尸一百回了。”

    闻言,温辰低下头,隔着那带血的青布和他对视,目光灼灼,却意味有些不明,他:“叶长老,我都明白,你不用安慰我。”

    叶长青狐疑道:“你明白什么?”

    “……”温辰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抿着唇,欲言又止。

    叶长青无语:“有话就,憋得不嫌难受?”

    “……那我了你别生气。”

    “不生气。”

    “喔。”温辰得了宽赦,才放开手脚,大胆道,“那个,叶长老,其实我觉得,你不用这么硬扛着,偶尔示示弱……也挺好的。”

    嗯?什么玩意?

    叶长青来回琢磨了好几遍,直到肩胛骨山的魔气适时地恨咬他一口,才恍然大悟——操,本长老一世英名,差点毁在“壁虎爬”手里!

    “那不是姓沈的能耐,那就是我一——嘶!”他一下激动得有点过,撑着身子差点坐起来,结果扯到那该死的贯穿伤,疼得又落了回去。

    “哎你怎样!好好躺着别乱动啊!”温辰急坏了,两只手胡乱按着他肩膀,生怕他再不知死活地跳起来。

    “一时失误。”叶长青咬着牙,有始有终地完了这句话。

    呵呵,怪不得问银面血手是不是很厉害呢,原来是在这等着呢,幸亏鬼问出来了,这要是一直憋着,以为他就这么点能耐,这脸往哪搁?

    温辰满脸心疼地“看”着他,那神色,那表情,明明就是在:我知道你死要面子,不用解释了,我都懂。

    ……真乃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他抚抚额,无力道:“……真的,没骗你,银面血手设下幻觉圈套,我当时救人心急,不心才中了招。否则,他那点能耐根本不够看。”

    “什么幻觉圈套?”温辰十分地好奇。

    “呃……”叶长青舌头一结,差点给自己一巴掌,心难不成要告诉你我是因为去抱你才中了套的?

    不行,绝对不行,这太没面子了。

    于是,他欲盖弥彰:“没什么。”

    然而,温辰并看不见他不欲追究下去的表情,一边思考着,一边有理有据地分析:“我以前随爹娘出去除魔的时候,也碰到过用幻象迷惑人的魔物,但道行都不高,只能用些口腹之欲来吸引人,就比如五行债主什么的;更可怕的我没遇到过,据它们能窥探到人的内心,变幻出他们最在意的人或物来诱入圈套……”

    “我娘有一次,一个惯用幻术的魔族变成了我爹的模样,差点就得手了,蓝封要不是最后……”

    仗着看不见,温辰吧啦吧啦了好一堆,最后忧心忡忡地叮嘱:“叶长老,你以后可千万要心,魔族狡诈,他们不过你,就变成你心爱的人或物来骗你,就像这一次,要是不偏这么一点,伤到了心脏,那——”

    他鼻尖一缩,有点难过,想什么,却最终什么都没有。

    半晌,叶长青略带调侃的声音才响起:“辰,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你这么爱操心?”

    “啊,有吗?”温辰茫然,微张着嘴,声,“我就随便而已,班门弄斧,你别介意。”

    叶长青笑笑,没答话。

    除却鬼举的例子有失偏颇,其实扪心自问,被人牵挂,被人在意,他挺高兴的,明活着还有意义,不像前世,天下人都恨不得除他而后快。

    那时候,他曾以为自己能做乱世之中力挽狂澜的那只手,没想到,却成了让大厦覆灭的最后一把火。

    所谓的赤子丹心,万世太平,早就被他亲手加了把锁,立了座碑,一捧黄土撒下,掩埋在记忆深处最难以抵达的地方。

    世人都魔道东君心性狠毒,桀骜不驯。

    但没人知道,在魔域伐天殿,被七七四十九根搜魂钉整夜整夜地折磨,迷乱神思里,偶有那么几霎清明时,他也会觉得——原来死,竟是这世上最最奢侈之事。

    其实,东君伏诛,元安十八年至二十年,真正的太平盛世之下,他本不该活着,只怪……

    只怪正道温真人不念旧情,为了一己之私硬将人从阎王那里要了回来,之后不管是扔进地牢严刑拷,还是索要魔核,都无一不是……

    等等,严刑拷?

    叶长青眉心一跳,无数的流云自脸边擦过。

    如果没记错的话,前世除了最后那一次,温辰从未对他真正的下过狠手。

    最多最多,就是鞭子抽上一顿,一旦见血,就没有然后了。

    ……他难道是下不去手?

    叶长青怔怔地望着少年纯洁无瑕的半张脸,一时忘了身上绵延无尽的痛楚。

    温辰不择手段的一个人,怎么会下不去手?他那么想要飞升,想得连生前身后名都不要了,哪怕和自己一起被钉在耻辱柱上,也——

    昆仑绝壁上的寒潭洞窟里,冰冷的锋芒抵在魔君咽喉上,他睁开眼,已经不会再亮起来的视野里,隐隐约约看到那剑的主人脸上有水迹。

    兵人无情,怎么也会哭呢?

    哈。

    叶长青自嘲地笑笑,大概是苦了太多年,所以临死时的那一点甜,让自己产生幻觉了吧。

    他已经习惯了被弃若敝履,却不想烂在泥里很久之后,又被人挖了出来,一点一点,精心擦去上面沾着的污秽,捧在手心里,备受珍惜。

    一些陈年往事如鲠在喉,噎得人不太舒服。

    叶长青目色沉了沉,卷头发的手指顿住:“辰,你从我外袍腰带上挂着的荷包里,拿几颗糖出来。”

    “嗯好。”温辰现在可乖了,对他言听计从,在自己身上裹着的淡青外袍上摸索一阵,掏出几颗带着糖纸,圆滚滚香喷喷的桂花糖来。

    “叶长老,给你糖。”

    却没人应。

    “?叶长老,你要的糖——”

    “喂我。”

    “什么?”温辰愣了一下,怀疑自己幻听了。

    叶长青低低笑了两声,五指一翻将他发梢了个结,往下拉了拉,逼他俯下身来,与自己对视。

    “……”温辰愈发紧张了。

    而他看不见,近在咫尺的人微眯着双眼,殷红的舌尖舔过干燥开裂的唇线,那神情,惬意得像只偷到腥的猫儿。

    只听“猫儿”低声重复了一遍:“我,我要你……喂我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