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魇灵(十一) 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
天河山地处淮河以北,四季分明,夏有清荫,冬有霜雪,此时正值腊月深寒,百草消歇,轻飘飘的雪花从天上落下,纯白的颜色,点亮了整个夜空的风华。
山顶筑前的石阶上,正站着一个少年,隔着窗户,神情专注地望着屋中的情景,一双清亮的瞳子像世上最完美的灵镜,映出了一段和乐融融的清平乐。
有点奇怪的是,数九天寒意逼人,他身上却只着着夏日的单衣,一动不动地在那站着,丝毫不觉得冷。
大雪封山,远处的山石、树枝全被盖住了,连上近在眼前的砖瓦筑,都是白茫茫一片,唯有他的肩上,片雪未沾。
顺着他的视线向屋中看去,月白色衣衫的儒雅男子坐在桌前,眉眼含笑地望着对面十岁左右的孩子,而后者,则坐得中正平和,一只臂横在胸前,压着宣纸的底边,另一只手执着毛笔,微微低垂着头,写字写得认真。
“辰儿,这一笔欠妥,欲竖先横,写竖的时候,不能这么直勾勾地一笔写完,要学会平稳扎实地起步,然后再顺着纸走下来。”
“爹,这样?”
“嗯?我看看。”温月明略微倾身,看了眼他刚写的那一个字,莞尔道,“不错,有进步了,知道不单是用笔写,还要用心写了。”
“哈哈~这就可以了?看起来也不难嘛。”得了夸奖,年幼的温辰高兴极了,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眼睛弯得像狗尾草似的,下意识地松了口气,原本紧绷的坐姿也懈怠了不少。
“这子,夸你一句就软了?像什么样子。”温月明伸手在他脑袋顶上拍了一下,笑着叱责,“坐好了,好好练,今天把这《黄庭经》练得像个样了,我去求求你娘,让她给你一天的休息。”
“真的?!”
“真的。”
“……爹,我不信,娘那么凶,她吼十句你都不敢还一句,你去求她,她会听吗?”
“……”似乎是被自己的家庭地位击到了,温月明沉默了好一阵子,然后才无可奈何地,“我不是与你过吗?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不一定非要表现出来的强硬,才是真的强硬,再了,怎么就她吼十句我都不敢回一句的?分明最多也就八/九句……”
他顿了顿,许诺:“放心吧,这一次没问题的,你娘也是为了你好,又不是想要害你,一年三百六十天的训练,你道她就不心疼吗?”
“好啊,这可是你的,必须得让我娘松口,然后明天和我去后山的林子雪仗!”字还没练好,温辰就计划着要怎么去玩儿了,探出一根指,曲成了半个圆环的形状,笑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是狗~”
其实不用变,他本来就像只狗,像只被绳子栓久了,在原地焦急地追着咬尾巴,一提起能撒开欢狠狠玩一天,就兴奋得要飞起的狼狗。
屋子里烛光暖融,罩着这方寸空间,把外面无千无万的风雪都当了开去,那笑声,话声,灯花偶有的轻微爆鸣声,甚至毛笔蘸墨,而后轻抹在宣纸上的微弱声响,都让窗外看风景的人流连忘返,不知山中日月几何。
直到熟悉的梅花香钻入七窍——
“辰,你一个人,在这站了多久了?”
温辰只觉肩上一沉,惊愕地扭头,正对上叶长青平淡和缓的容颜。
“我……也没多久吧,我也不太清楚。”在对方目光投射过来时,他有一丝丝的畏惧,匆忙低下头去。
叶长青没什么,伸出手,几片雪花落在他掌心,下一刻,就像那里空无一物似的,透了下去:“你看,这里是梦境,一切都不是真的。”
温辰怔怔地看着那几片透过他手心落下去的雪花,咽喉轻轻动了动:“师尊,我知道。”
“哦?你知道?”
“……因为这扇窗户不是我开的,这么冷的天,他们为什么要开着窗户受冻呢?”
他们是故意,留给我看的。
温辰再一次望向曾经的自己和父亲坐在一起的画面,屋子里很温暖,可他却始终走不进去。
他只能落在外面,吹着这可能永远都不会停的风雪。
少倾,叶长青低叹一声,感慨:“辰,你性子其实……挺像你父亲的。”
“我?”温辰有点惊讶,愣了片刻,连连否认,“不不,怎么会像呢,我爹他温雅清润,处事有理有条,待谁都是和和气气的,从来不一句重话,但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分得极清,他是书里面写的那种真正的君子,我——”
他苦笑一下,一半是歆羡,一半是惭愧:“我算得了什么啊,从前动辄就控制不住情绪,一会儿冷淡一会儿偏激,有时候还会像个疯狗一样的到处咬人。”
“哈~”叶长青被他逗笑了,两根手指欺上他脸颊,不客气地捏圆搓扁,手欠不,嘴也不闲着,“来来来,姓温的疯狗,咬我一口,不咬明天不带你去雪仗~”
温辰倒也皮实,之前总闹点别扭让他不能得手,现在呢?本着已经是自家师尊了,换也换不了,就不如好好享受的原则,安静地站在那,任他揉捏,一点都不挣扎。
另一边,恶趣味得到了极大满足的叶某人,俯下身子,微笑着和他平视:“诶,看我家狗子多亲人,多听话,要不是脸上都快被揉红了,我哪里舍得停手呐?”
这么近的距离,温辰有点露怯,想往后撤一下,结果腰被揽着,没撤成。
“子,烽火通史读过么?”
“读,读过。”
“觉得长么?”
?突然问这个干什么,他不知叶长青葫芦里卖什么药,但看起来对方心情不错,卖的应该不是老鼠药,便实话实:“长。”
“长啊?”两人只隔着一尺不到,叶长青眼波流转,像是盛着一盏雪中的琉璃灯,目光一挨过来,周围昏昏的雪意就晴朗了起来,他笑得非常随和,语气也非常随和——
“那么,想抄么?”
“……”温辰后悔了,心自己是有多蠢,居然相信他这么温柔,是怀着好意的。
这是老鼠药么?是鹤顶红好吧!
他讪讪道:“师尊,我不想抄。”
“好,不想抄就对了。”叶长青忽地一挑眉,卸去了方才那副扔大街上足以拐卖妇女儿童的奸诈皮相,一手拍拍他有点泛红的脸,教育道,“你心性好得很,别一个人胡思乱想,冷淡,偏激,疯狗?我这个做师父的可从来没这么想过你,所以你也别瞎给自己扣帽子。”
“心魔都是主观的,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有,这心魔,也就算去了一大半。”
他一语中的地点出了“心魔”这个事情,让温辰有点猝不及防。
“辰,这里是魇灵给你创造的梦境,刚才不知什么时候,这玩意几乎让整个凌寒峰都中招了,威力不可觑,你明白吗?”叶长青揽着少年的腰,将他护在怀里,然后一拂袖,关上了那扇让他依依不舍的窗。
魇灵的梦境里,只有这一梦眼是可以触碰的。
薄薄的一面窗纸,好像沟通内外两个世界的一道门,木质窗棂合上的刹那,其中温暖如春的灯光和语声,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见状,温辰胳膊不由自主地抬了一下,想要出手阻止。
叶长青不着痕迹地按下他,淡淡道:“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都是你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旦陷进去很危险。”
怀里的身体僵了片刻,微弱的声音传来:“我知道。”
“你知道还?”叶长青垂首看了他一眼,从自己的角度,只能看到两排浓密漆黑的睫毛,至于睫毛下的眼睛里是什么情绪,都被它们的主人心翼翼地藏了起来。
温辰低声道:“师尊,对不起。”
“我太久没见过这些了,一时没忍住……就多看了一会儿。”
心魔的事情,他不是没想过,虽然不知道魇灵具体是什么,但明白这个地方,能早点出去,绝对比耗在里面要强,可是……
他还是眷恋天河山。
眷恋这里的人,眷恋这里的物,眷恋到只为了求得一线明光,就算只身拥火,也在所不惜。
这里不似枫溪城,有那么多明白事理的城民,那么多不怀好意的目光和流言。
天河山上,只有他们一家三口,和山下一个淳朴友善的村子,那六年,不管修文习武的苦还是累,都没关系,那都是他人生中一段无可回首的美好时光。
正因如此,之前在那有共感的幻境中,温辰尚想着要找方法脱身,可来了这奇怪的魇灵梦境,他却踌躇了。
此时,他像个少离家的游子,暮年时满身霜尘地归来,看着记忆里熟悉,现实中却陌生的亲人们把酒言欢,自己却丝毫融不进去,那种近乡情怯的感情上来了,与怀念之意相矛盾,所以他宁愿——
“师尊,求求你了,我就在外面看一会儿,不会陷进去,也不会太贪的,只要一会儿,一会儿就好了。”
徒儿软绵绵地一撒娇,叶长青就没脾气,即使心里明镜似的知道这地方不能久留,但看他如此不舍梦境中的一草一木,劝解破阵而出的话溜到嘴边,却怎么也不出口。
可转念一想,他又生出了另外的盘算。
前世的元安元年,枫溪城遭到大批魔族侵略,温氏夫妇守城战死,其幼子温辰面临血肉厮杀和父母双亡的惨状,被迫激发出了先天剑意,以七岁稚龄,拖着他母亲遗下的一柄残剑,硬是在重重围攻下护住了父母尸身,使其免遭魔族撕扯。
当天夜里,天赋卓绝的温辰就被迟一步赶到的云衍真人救下,带回昆仑山收为关门弟子,有了后来碾压一切邪魔外道的万锋之王。
这一世时空错乱,很多事情都变了样子,温辰并没有爆发先天剑意的根骨和机会,云衍真人也并没有迟到,温氏夫妇好好地活着,并且在那之后就离开了枫溪城,搬到一处名叫天河山的僻静之所隐居,直到一年前,被银面血手秘密谋害。
叶长青直觉自己的重生与此事有关,但具体有什么联系,谁是因,谁是果,中间的离奇曲折,又是如何勾连的呢?
他牵起温辰的手腕,脚步轻缓,一同往梦境深处走去:“辰,你若是舍不得,那就再多呆一会儿,想看什么场景,就看吧。”
“我在,魇灵不能轻易加害于你。”叶长青看着周遭迅速变迁的环境,地上皑皑的白雪肉眼可见地消融,嫩绿色的草争先恐后地冒出头来,从冬到春,只用了顷刻,清凉的雾里,方才那个稚气满满的孩子,转眼间身姿已挺拔了不少,正在宽阔的校场上,与成群的桐木偃甲人周旋切磋。
独属于少年人的灵动和意气,一一倾注于他的招式和眼神中,像山崖间一棵自由成长的幼松,那源源不断的生命力,鲜活得仿佛在发光。
叶长青分明清楚自己此行目的不纯,可不知为何,在视线触到这一幕的时候,心弦却不期然地被拨动了一下——
“祸兮福所倚,起来我都还不了解你从前的生活什么样,托这魇灵的福,正好看上一看,倒也不吃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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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出自《棋王》,钟阿城著。
原句:若对手盛,则以柔化之。可要在化的同时,造成克势。柔不是弱,是容,是收,是含。含而化之,让对手入你的势。这势要你造,需无为而无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