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7章 魇灵(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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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历尽艰险,一个人朽烂成泥。

    黑靴一步一步走过去,停留处,跪着一个半身浸了血的剑修。

    后者抬起头来,露出一张血泪和泥的清秀脸庞。

    竟是个姑娘。

    她佩剑已折,双手被缠绕的魔气缚于身后,锁骨上有一道纵深的伤,正汩汩地往外冒着红流,额前凌乱的长发间,隐隐透出一点清新的颜色。

    眉心一点,桃花妆。

    她费力地仰着头,双眼麻木地望向上方的人,既没有痛骂斥责,也没有哭泣求饶,半晌,干哑地问了一句:“裴初夏,我叫裴初夏,叶公子,你还……记得我么?”

    叶长青无言。

    裴初夏,这个名字他记得,是个万锋剑派的一个弟子。

    当年,昆仑山论剑大会终场,他险胜了“剑魔”花辞镜,走下擂台的时候,场边大群身披银纹圣雪的剑修,纷纷投来意味不明、不服、甚至不屑的目光,那意思很明白——对于本门来讲,剑术桂冠落于别家,是莫大的耻辱。

    不过,他也不在意,相反,这些人越不甘心,他就越开心。

    忽然,雪浪一般的人群中,挤出一个个子,身材微胖的姑娘,在一干笔挺的同门间跌撞几回后,终于蹭到他身边,盈然一笑:“叶公子,你刚才得特别好,没有比花师兄差,不用理他们!”

    “哦?”叶长青量这姑娘几眼,奇道,“万锋剑派的弟子,居然也会这么话?”

    “那有什么的,事实就是这样啊,不承认也不行~”姑娘无视了旁边人投来的怨怼眼光,指间一闪,变出一簇烈火般明艳的石榴花,“有朋自远方来,我们总不能老攀来比去,得尽些地主之谊,喏,叶公子,昆仑山夏天开得最好看的花,送给你,以后记得常来!”

    这几句话似是能用尽她所有的勇气,完,把花一塞,转头就跑,跑了几步,想起什么,转头道:“裴初夏,我叫裴初夏,别忘了啊!”

    最后的一回眸,她眉间那点轻红色的桃花,仿佛要漾出水来。

    榴花欲燃,桃花灼灼,无论哪一个,都和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叶长青低头看着那一簇红,心情愉悦极了,伸出手来,想要去触碰阳光下莹润的花瓣,然而时光扭转,无数往事碎成齑粉,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那只手,穿过浓烈的硝烟和尘土,捏在了姑娘带血的下颌上。

    她和五年前相比,模样变了很多,脸上的婴儿肥不见了,骨肉匀停,冰肌玉骨,曾经的胖丫头,出落得漂亮多了。

    ……可是,有什么用呢?

    叶长青轻叹一声,低声道:“抱歉,我不记得了。”

    在裴初夏从茫然到震惊,再到痛楚的目色中,他敛下眼去,装作若无其事地道:“输了就是输了,弱者必须付出代价——成王败寇,战场上,从来都不讲人情。”

    “你——”她下一个字未出口,就僵住了,一双瞪到了极致的眼睛,来不及下移去看一眼到底怎么回事,口中、颈边已涌出了大股大股的血。

    叶长青漠然地立在一边,腕子一甩,收回折扇,不敢再看她一眼,视线飘到手中血淋淋的扇缘之上,心里像吞了黄连一样,苦涩难言。

    ——我非杀你不可,抱歉。

    ——裴姑娘,下辈子你就做个普通凡人,不要再……投身这道门了吧。

    “砰——”

    身侧一声闷响,尸体倒地,他深吸了数口气,方抬步向下一个人而去。

    ……

    不过顷刻的功夫,魔火已经包绕了他全身,烧得半边脖颈血肉模糊,叶长青望着那天的自己,手起扇落,一招一个,中途偶然一记失手,后面就乱得找不回阵脚,那强作残酷,却依旧道不道魔不魔的样子,真是可笑又可怜。

    ——玩意儿,你只有这么点本事对吗,以为单凭这个,能赢得了我?

    他嘴边的笑容忽而就深了一度,毫无预兆地,五指倏地向左前方一抓!

    电光石火之间,那片本来与旁的景象无差的虚无之境,居然如受扰的水面一般,波纹动荡不堪,下一瞬,一只长条状的,与刀鱼神似的东西,竟被活活从那水洼中拖了出来——

    无面,无五官,头尾也辨不分明,一眼看去就是浑浑噩噩的一条,正颤立着,扭动着,挣扎着。

    它出现的一刹那,天河山梦境里的魔火暴涨数倍,一下子就将擎住它的人彻底吞没!

    “这就是你的实体?”明红色的烈焰中,叶长青面目有些失真,他好奇地歪了歪头,上下量着那只歪扭的魔物,微微一笑,“太心急了吧,也不看看对手是谁,一口就想吃个胖子?”

    仿佛能听得懂他的话,魇灵尖叫着反抗起来,目睹那张脸上的皮肤一块块烧焦脱落,露出的白骨,却比冷铁还要无情——

    “你抓的时机很对,那是我第一次主动杀自己人,三个门派,一百二十七个,失手三十九个,回去之后,从一个子时到下一个子时,被那血红色的钉子罚了整整一天一夜。”

    叶长青起过去的事,平铺直叙,好像在讲一个普通的话本,与他自己毫无干系:“那天我以为自己会死,可到底也是挺过来了——自那以后,我就明白啊,这世上神祇已殁,没谁可以仰仗,能镇压邪魔的,只有比她更邪的邪魔,最终你猜怎么着了?她被我用那把‘诛邪’利刃,钉死在伐天殿的卧榻之上!”

    着,他舌尖探出,轻轻地舔了舔唇,垂首凑近一点,低声问:“区区一个手下败将,你竟企图用她来慑我?”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简单的一个动作,吓得那魇灵直接失了色,乃至于“域”中的魔火都停顿片刻。

    “哈哈哈哈哈哈哈——”恶作剧达成,叶长青畅快地笑了出来,微仰着头,戏谑道,“我又不是魔修,怎么会对你动用纳川邪术?家伙呀,胆子这么,做什么域主?所以现在究竟是我在做梦,还是你在做梦?”

    与他的自如相反,魇灵简直像只炸了毛的猫,张牙舞爪半天,忽然全身僵直了一下,自爆了!

    黑乎乎的半透明物体化作泡沫,一点一点自他手中滑溜出去,与此同时,周围的梦境开始崩塌,宛如地动时的山河破碎,山火没了力量来源,很快萎靡下去,自地面的裂缝中逃了回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火灭风停,一切都安静下来。

    山顶筑消失了,嘈杂低语的魔修不见了,焦尸、南君的声音也都散去了,唯余那水洼边的白衣少年,没有生气地趴着。

    ——还有三尺,就够到了。

    叶长青这么想着,神魂却实在难以为继,剧痛和眩晕一波强过一波,双膝一软,居然就这样跪倒在地上!

    叮当——耳畔,金属堕地的声响异常明亮。

    他机械地低下头,看到一把锋刃三寸长,刀柄刻着上古魔纹的青铜匕首,静静地躺在那,散发着阴冷冰寒的气息。

    霎时,瞳孔放大了一倍!

    “子,本君的容忍是有限度的,没空跟你在这玩贞洁烈女的把戏,刀放这了,是自裁谢罪,还是臣服于我,给你一刻钟的时间,做出选择。”

    幽深的大殿里,空有脚步声踱过,不见话者的身影,只剩几盏铜灯,举着寂寞的火焰。

    魇灵没了,梦魇还在,南君不容置喙的审判声还在身边周旋。

    不同的时空,相同的姿势,他膝盖抵在玄青色的砖面上,面对着那把不盈一握的匕首,本已掌惯了剑的手却颤抖不休。

    七日前,河洛殿东方烽火升起,魔道东君出世。

    彼时临海城大劫,正道损失惨重,数千修士尽数被屠,万锋剑派首徒云逸亦在其中。

    妖人叶长青做下此孽后,逃亡魔域,不敢露头,烽火同俦各门正在集结人马,准备第一次大规模围剿。

    前半生匆匆二十五载,他没想到有一天会落到这种境地。

    怎么办?

    叶长青觑着脚边那把青铜匕首,目眦欲裂。

    是一了百了地死,还是千夫所指地活?

    几乎是本能地,他捡起匕首,刀刃划破颈上薄薄的皮肤,鲜血滴落指尖,那烫热的温度,令他浑身一震!

    不,不能死,我就这么死了,临海城下那数千亡魂又该如何?谁人为其伸冤?何时才能瞑目?

    凌寒峰上那座屹立了千年之久的剑圣玉雕,从十几岁起,自己就一直追寻的青衣与道心,难道就要泯灭在这里?

    魔族圣女,南君迟鸢,绝不是像世人了解到的那样简单。

    想杀她,非集齐四块烽火令,召出传中夜良明王的佩刀“诛邪”不可,而能够驾驭“诛邪”的人,至少是半圣。

    飞升成圣,渡劫境即半圣。

    放眼当今世道,无一人可担此任。

    那么……

    叶长青缓缓阖眼,喉头一滑,将最后一口桀骜的血气吞下,握刀的手轻轻放下,端平在胸前,嘶哑着嗓子,沉声道:“主人,我愿臣服,愿入魔道,愿为你而战。”

    ……

    夺烽火,斩同俦,自那一刻起,铺洒在他面前的,就是一条不归之路——

    “凌宗主得对!公道来的太迟了,我们已经等了快两年了,不能再拖下去!”

    “妖人欠我家三条人命,他一日不死,我父母兄弟一日不能瞑目!”

    “叶长青,你好大的胆子,居然还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出现!”

    “出来也好,省得躲躲藏藏找你不见,今天大伙在此,一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对,碎尸万段,为无数正道冤魂偿命!”

    ……

    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人杀了,业造了,其中曲折,也确实,没什么好与人述的。

    就连最为亲厚的掌门师兄,都劝他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也罢,一个疯魔的妖人而已,行事哪里还有原则可言?

    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一个人生,一个人死,一个人历尽艰险,一个人朽烂成泥。

    不知何时,幽幽的魔焰又烧了起来,像冥火一样勾人魂魄,寸寸缕缕,剥茧抽丝。

    他深深太息:究竟,自己还是败给了魇灵,败给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往事心魔……

    好累,真的好累,一闭眼,就对上无数怨魂厉鬼惨白的脸。

    与迟鸢一起死在冰冷的石榻之上,是他前世失了心的五年里,最深刻的期盼。

    明知不可为,而肆意妄为。

    那样放弃一切,孤身屠龙的勇气,一生只会有一次。

    再多,不可能了……

    神魂的光渐渐黯淡下去,心跳也一点点趋于静默,周围什么都没有,像一片死地。

    可就在他几欲放弃的时候,忽然有一道不属于此间的声音,穿透进来!

    “八十七只羊,八十八只羊,八十九只羊……”

    山火纵横时不觉得什么,但当一切尘埃落定,不再喧闹时,少年独自数羊的声音就特别明显,清中带哑的声线十分平静,就这么听着,任谁都想象不到,他刚从凶险无比的魇灵梦境中脱身出来。

    “九十只羊,九十一只羊,九十二只羊……”

    这不掺任何杂念的信任,仿若一江冷水兜头泼下!

    魔焰无可抵抗,垂死抖了几抖,灭得彻彻底底——同时,叶长青受缚的神魂猛地一悸,原本已停止了跳动的心脏重新回温。

    他身形晃过几下,虾子一样弓下腰去,单手撑在地上,大口喘气。

    对,我还有事没有做完,不能就这么睡过去,我还有,还有——

    倏地一抬头,温辰昏迷的样子闯入眼帘,白衣尽毁,布料与后背严重的烧伤创口黏连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肉,哪里是皮。

    可他的面容,明明就是沉静的,和那不远处一声一声数着绵羊的少年,并无二致。

    “九十三只羊,九十四只羊,九十五只羊……”

    叶长青听着看着,莫名就有种落泪的冲动,他略仰头,紧紧鼻翼,忍了下去,再平复时,眼梢已然带了笑意。

    不得不,魇灵有两下子,方才编织的那几个梦,是真的扎进他心坎里了。

    两个月前,在魔郎君寝宫外,他下不去手伤那一片生谱傀儡,可一刻钟前,却清清楚楚地重温了一遍手刃同袍的经历。

    可叹他以为,转世重生,自己真的不会再有勇气面对这些东西,直到——

    少年睁着一双半魔异瞳,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那日之后,叶长青面上没什么,实则懊悔了好久,夜里总是睡不着,去回想,去假设,如果当时能够早一点,就早那么一点点,也许都不会是这样的结果。

    正是他的优柔寡断,害徒儿年纪就染上那么深重的魔性,也不知要多久才能根除。

    十四五岁的时候,自己还忙于和掌门师兄撒娇捣蛋,漫山遍野地游玩儿,可这孩子……

    哎——

    他长声一叹,双手抱起对方轻飘飘的神魂,自重生以来,身上一直紧绷的那根弦,奇迹般地松了一下。

    真好,这种被人全心全意地相信着,这种披了满身杀戮,转身之时,路的尽头依然有人在等的感觉,真好。

    我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叶长青形容不出这是个什么样的滋味,他只是想笑,想迈开沉重的步伐,朝前方安静等候自己的人走过去。

    “域”不在了,被毁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这副破败的皮囊,正被一双无形的手,一针一线缝合起来,须臾之间,就遮住了底下的腐朽和阴暗。

    他走得并不快,甚至有点点磨蹭,好整以暇地等待许诺的数字到来——

    “九十六只羊,九十七只羊,九十八只羊……”

    温辰蒙着眼睛,五感闭塞,脸上的肌肉却很放松,好像什么都不怕似的,淡定地一个一个数:“九十九只羊,一百只羊——”

    蓦地,他身体一轻,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推了进来,下一刻手被人牵住,一直失效的听觉骤然恢复。

    叶长青温热的鼻息扫在他耳廓上,低语时,音色十分柔和:“师父已经错过一次了,怎么还会再错第二次?”

    “魇灵死了,走,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