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2章 兵人(三) 井底之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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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那一天起,温辰就明白,自己和别人不同,修仙问道,修得好不好,问得透不透,别人一句命该如此就糊弄得过去,可是他不行。

    他必须做到极致,做到无人能比,做到魔君子时一刻降世,他子时二刻就能将其斩于剑下。

    所以他一天都不能休息。

    剑谱,心经,史书,子集。

    无数在贫寒人间难以窥得的珍贵典籍,都陈置在专为他造的灵气宝地——昆仑山饮冰洞的四壁上,在周遭寒气的烘托下,透出股不近人情的冷意。

    从元安元年冬天入门,到元安三年初夏,温辰像个苦行僧一样,在这些死物的陪伴下修行,整整两年多,从未有一日,出过万峰剑派的山门。

    幸好是他,心性寒凉,若换做别的孩子,早受不了了。

    这一日,温辰正坐时,忽觉脚下的冰阶有点异常,低头看去,却见一只雪白色皮毛的老鼠,不知从哪里找到了途径,竟挤破了玄冰砖石之间的缝隙,溜进了向来除他之外,再没别个活物的饮冰洞。

    家伙视力不好,全靠嗅觉探路,此时正沿着冰阶,一边嗅,一边慢慢往过挪,又细又长的胡须颤抖着,粉嘟嘟的鼻尖不住抽动,眼见着就要爬到他脚下了。

    “……”温辰眸中没什么异动,默默地看着它,虽然无甚表现,但捏着剑谱的手却松了。

    这个东西,好像有点意思。

    他怕吓跑它,尽力收敛了气息,让自己与冰座混为一体,目光一瞬不瞬地,观察着它肉乎乎的身子,油光水滑的皮毛,细瘦如针的爪子,眯成一条缝的眼睛,还有兔子一样的短尾巴。

    饮冰洞四面都是冰壁,顶上有透气的天孔,唯一的冰门需要特定的法印才能开启,所以雪鼠探寻了半天,依旧找不到出口在哪里,智商有限,又想不到顺着得地洞原路返回,独自在地上焦躁地转着圈圈,走投无路。

    西域本就寒冷,这座凝聚了冰魄之灵的洞府里,更是终年低温,折胶堕指。

    温辰本身水属性灵根,且修的是吞并五感的无情道,体质异于常人,很容易就适应了这里非常的环境。

    这只雪鼠,明显不行。

    它又转悠了不到一刻钟的时间,已经冻得受不了,四肢都没法活动了,僵直地瘫在地上,除了间或抽搐一下,再看不出半点活着的气息。

    温辰有点着急。

    忽然,门外传来侍候弟子的问询:“师叔,掌门真人差我送来一片千年灵芝,劳烦开下门。”

    千年灵芝,有活死人肉白骨之能,普通人吃了延年益寿,修真者吃了经脉通畅,是不折不扣的好东西。

    有人给送灵芝来,若是一般人听着,必是要欣喜若狂,可温辰就不一样,不仅不开心,反而微微皱起眉来——

    饮冰洞内不准有任何玩物,若被发现,一律销毁。

    那么这只偷溜进来的雪鼠,是不是也会被上阻碍他修行的烙印,然后死得很惨?

    “师叔,你在里面吗?劳烦开下门。”洞外的弟子又在叫了。

    温辰头都没抬,道:“不方便,你晚些再来吧。”

    外面人犹豫了片刻,道:“好的,弟子告退。”

    成功引开了不速之客,他轻巧地跳下冰座,五指鹰钩一样,利索地扣上了雪鼠的身子。

    “吱。”后者感觉到异样,虚弱地叫了一下,然而实在冻得够呛,后腿微微一蹬,就再没别的动作了。

    温辰将它托在手里,掌心释放出些温和的水木灵力,不多时,白鼠渐渐恢复了意识。

    然而它恢复意识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抓它的手指,张开嘴狠狠地咬了上去!

    “吱!”恩将仇报的家伙痛苦地呻/吟一声,为自己被震破的牙龈。

    “……”温辰看它这样子,也没管它听不听得懂,低声道,“我身上有护体剑气,你最好老实一点,再咬我,受罪的是你自己。”

    他把兀自吱吱呜呜的雪鼠塞进袖子里,走到冰门边,结印开,左右看看没人盯着,几个闪身出去了。

    ·

    两年前,温辰入门的第一天,与师尊云衍真人之间,就有过这样的对话。

    “辰儿,你既已是我烽火同俦未来的兵人人选,就不能再像其他孩子一样随心所欲。”

    “这座饮冰洞,是本门专为万锋之王准备,倾尽财力物力造而成,等的就是你来成为它的主人。”

    “无情道修之不易,最忌七情六欲的侵蚀,很多先人都卡在了这道坎上,前功尽弃,甚至走火入魔,真正修成正果的太少太少……所以我不希望你也步他们的后尘。”

    “幸好你还年幼,与俗世感情交集不深,这样吧,从今天起,如果没有不得已的原因,尽量不要走出饮冰洞,实在觉得憋闷了,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透透气就好。”

    不得不,云衍真人识人的眼光着实刁钻,彼时不到十岁的温辰,竟真就听了他的话,在寂寞冷清的饮冰洞里,耐着性子,待了整整两年。

    这天,托这只鼠的福,他第一次在白天的时候走了出来。

    正午,阳光洒落,明亮异常,温辰一见天日,只觉刺眼得厉害,连忙抬手在额前搭了个凉棚,给双眼落下一片阴影。

    因经年照不到太阳,他肌肤显现出一种病态的白,与身上雪一样的素衣衬在一起,竟有些分不出所以然来。

    呆立了一盏茶的功夫,温辰终于适应了在日光下行走的感觉,身形飘忽,几步切到了一片灌木丛后面,蹲下来,掏出鼠。

    “好了,没事了。”他单手把它按在地上,指背一下一下顺着它的皮毛。

    鼠身子扭了扭,似乎是在抗议。

    “这么着急走?”温辰眉梢轻提,有点无奈地松开手,“也好,去吧。”

    一得自由,鼠就嗖地钻进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树影微微摇动两下,很快归于沉寂。

    他双臂交叉,搭在膝盖上,眼望着它离开的方向好一阵,才轻轻叹口气,起身离开。

    ·

    饮冰洞是座围城。

    外面朝不保夕的野鸟很想进来,里面养尊处优的雀儿却想出去。

    它们互相艳羡着,却又各自无奈着。

    温辰站在后山舞剑坪的角落边,看了会儿众弟子舞剑。

    那一排排规划整齐,明锋晃晃的白衣剑修,一般人看来很是飘逸,可在他眼里,就是儿戏。

    剑路散乱,力道欠佳,该重的时候不重,该轻的时候不轻,收招也拖泥带水,遇上速度快一点的对手尽处劣势……

    无聊。

    他摇摇头,抱着双臂往前山走去——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怎么样了,是不是还和他刚来的时候一样。

    昆仑是高和冷的代名词,即使已进入初夏,周遭山上的冰雪犹在。

    万锋剑派坐落的位置很特殊,三面环山,一面临海。

    山是大雪山,海是黄泉海。

    唯有千里冰封与浩然正气,才能镇得住,那万年来澎湃不休的邪恶渊薮。

    天下第一大派,自是气度恢弘——主干道两侧,是一排排金瓦覆顶,月白色墙镶着红木门的漂亮建筑,与身后的皑皑雪山映衬,显得亮的更亮,素的更素。

    人来人往,熙熙攘攘,门派中到处都是白袍银纹的修士,有的行色匆匆,有的言笑晏晏,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不知何时混入人群的九岁孩子。

    温辰像大雪天里,最不起眼的那一片雪花,还不到人肩膀高,身法却犹如鬼魅,轻盈地穿梭来去,近半个时辰过去,没沾到他人衣角半分。

    忽然,前边人群密集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李长老大方!这么贵重的灵剑都能拿出来送人?”

    “哈哈哈,一般一般,今日老夫九十大寿,就想图个彩头,挣个期颐之年!各位年轻后生们,宝剑配英雄,谁能解出老夫十招剑局来,这把龙泉剑就赠给谁!”

    掀天的喝彩声中,温辰足尖一点,悄然落坐在不远处的石榴树上,轻轻抚着手边的一簇红花,目光穿过人群,看到了那摆在地上的剑局。

    剑局,顾名思义,和棋局有些相似,以灵力灌注在两个或数个不同颜色的木头人上,由主人操控黑色的一方,挑战者操控白色或其他颜色的一方,研究剑招走向,破解主人设下的迷局。

    这是当代剑修们钟爱的一种游戏,每当悟出新的剑法时,就喜欢用这种方式来展示展示,有的人是为了炫耀白呼,有的人是为了切磋改进,还有的,纯是想找那棋逢对手,将遇良才的感觉。

    今日李长老九十大寿,便是拿出他皓首穷经了近十年,编写出的一套新剑法,来设下一个剑局,以上品灵剑龙泉做奖励,吸引年轻一辈来切磋技艺。

    ——只要能解得过十招,就算赢。

    这一听着并不算难的条件,让众多垂涎好兵器的弟子跃跃欲试,很快,报名的人就排起了长队,宛如一排待割的韭菜。

    ……一个时辰过去,韭菜所剩无几,一个个蔫头耷脑的,立不起来。

    “哎这天下果然没有白吃的午餐,十招!我能解上三招就谢天谢地了,李老爷子还是宝刀不老!”

    “可不你以为呢?批阅十载,增删五次,当是闹着玩儿的?李长老这是出关之后憋大招来了!”

    “可惜了得,今日这上百名青年剑修,竟没一个能过得了这一关,本门未来堪忧啊……”

    一群围观者交头接耳,或唏嘘,或叹惋,看着那些年轻们走马灯似的上去,再走马灯似的下来,一开始热火朝天的气氛渐渐凉了下来,就在人们兴意阑珊地要散去时,斜上方一个声音传来——

    “李长老,你剑法第四式的第七个变招不对,威力没有完全使出来,还可以再修正一下。”

    解剑局,能解了,也就是应付过去已很不容易,若要指出剑路中的差池,境界必然是比解局要高出许多的,难度仅次于自创剑法。

    此时正逢散场时分,没什么人喧哗,这声音插进来得十分突兀,清脆,听着像孩子,可又冷淡,听着不像孩子。

    观战的众人纷纷回过头去,根本不用刻意找,就在一株高大的石榴树上,看到了那大放厥词之人。

    哟,还真是个孩子。

    他也就十岁左右年纪,一身清凌凌的白,斜倚在树干上,左腿松松地垂下来,右脚踩着枝杈撑起,一只手撚着几瓣红花,腕子慵然地搭在膝上,微微偏头望过来时,眸子里闪着纯净的光,像极了上树偷果子吃的邻家弟。

    雪一样的白衣,和火一样的榴花衬在一处,色彩鲜明得足以刺痛人的眼球。

    众修士看着他,先是一愣,而后不约而同地笑开。

    “哎,家伙!你是哪位长老的徒儿啊,长得这么可爱,一个人遛出来不怕被坏人给拐跑吗?”话的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很容易父爱泛滥,当下随口一瓢,就给安了个长老徒儿的好身份。

    温辰没话,一双大眼睛黑亮黑亮的,很是喜人。

    一女修掏出一把糖,笑盈盈地冲他招手:“公子,别在树上坐着了,过来姐姐给你好东西吃!”

    “哈哈哈,李长老九十大寿,座上正好缺个福禄娃娃,这子粉雕玉琢的,倒是合景儿。”

    “你看他刚才话那一本正经的样子,大人似的,太有意思了真是!”

    俗话得好,颜值即正义,指摘剑法谬误的狂妄之言,从这么个漂亮孩的嘴里出来,大家没人当真,一致认为是童言无忌。

    于是,一时间,真没人去仔细琢磨他的到底对或不对,欢笑声一片,都忙着逗弄玩乐了。

    温辰居高临下地坐着,目光淡淡地扫了一圈,而后捡着众人交谈的空隙,不轻不重地道了一句:“嘴比剑快,自以为是。”

    戏逗他戏得最欢实的中年男人,两只眯缝眼早已笑没了,手搁在规模颇为雄壮的肚子上,正扭头跟左邻右舍笑:“诶你们听,白兔娃娃话了,他什么来着,嘴比剑快,自以为……为……为?”

    “是”字梗在喉咙里,他惊愕地瞪大眼,难以置信地望过去——

    树枝上,温辰见着他那样子,微一摇头,贴心地补了一词:“井底之蛙。”

    *

    作者有话要:

    嗯,没错,大辰的性格是不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