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玄黄(二) 夜良旧事
溪边,身披一袭曳地红衣的清丽少年,抬指挽了挽鬓边垂下的头发,眸子一掀,凉飕飕地望了过来:“我也想问,你怎么在这?”
一个在上千人注视下死去的人,突然又出现在这里,叶长青消化了半晌这个事实,才讪讪地回答:“南明谷的大家太热情了,我实在有点招架不住,就使了个把戏,来躲个清闲。”
着,他悄悄捏了捏臂,确定不是做梦之后,压抑着奇怪,低声问:“玄黄前辈,你,你不是在离火崖上……”
“没死透。”玄黄道。
叶长青闻言,惊喜极了,耳朵听着不远处朱雀神火节的庆祝奏乐,笑道:“前辈,那你为什么不去谷里看看,大家都特别崇敬你,如果见到真人的话,一定会特别高兴的!”
“……”玄黄却沉默了,眼睫垂落,连目光中的凉意都渐渐淡了下去,望着匆匆流过的溪水,良久,才,“不用了,不知何时就要消散的一丝残魂,何必再去给人希望。”
“为什么?”叶长青怔住。
“因为他们崇敬的只是不死神鸟……不是我。”
一句话包含了太多的辛酸和无奈,让人光是听着,心中就为他觉得不平。
“前辈,你什么呢!你怎么就不是了,你明明从冥界涅槃而生!传中朱雀神鸟,只要离火不灭,就会转世重生,你一定还会像万年前一样,再回来的,对吗?”
“不对。”玄黄轻轻笑了一下,语气柔和,“天道无常,变化有常,哪里有什么东西是永远不死的呢?万年之前,是陛下想办法为我留下了一缕精元,才有了你们后来所见到的一切,至于现在——”
在身旁惶惑又震惊的目光中,他缓缓道:“差不多到头了,魂飞魄散之后,不会再有下辈子了。”
“怎么会……”叶长青喃喃地了一句,神色一动,腾地站起来,起身的动作太大,导致缠着绷带的右臂骨头咔吱一声响,疼痛钻心而来。
“唔……”他咬牙将一声低吟咽回嗓子里,白着脸,颤声道,“前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够救救你?”
“没有。”玄黄答得很干脆,好像完全不在意自己死活,拾起一块光滑的石头,掂了掂,扔进身前的溪流里,“本来,我就想一个人坐一会儿,听听山声,听听水声,听听人间的众生,是如何欢声笑语,第二天天一亮,就会离开。”
他抬起头,看着这个扰人清净的不速之客,忽而一笑:“真的,如果今夜你不来,有些故事埋在心里,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
上古,定渊元年,春。
夜良国芳华林中,桃花盛开十里,清风更解人意,浅粉玫红的五瓣花纷纷扬扬,如梦似幻,一点一点,落在柔嫩的绿草地上。
竹笛声清越婉转,一声声与树荫间的鸟鸣互相应和,一披着繁星王服、眼下缀着四颗朱砂的俊美少年,正坐在花树之间,唇边横着一根翠色的短笛,阖着眼,认真吹奏。
对面,另一个年纪一些、身着黑衣、相貌奇怪的孩子,懒懒地趴在青石桌子上,侧脸枕在臂弯之间,正静静地看着他,眼神微微迷醉,不知是因为笛声,还是因为吹笛子的人。
一旁的桌面上,陈放着一只稻草编成的鸟窝,鸟窝中央立着一颗鸟蛋,成□□头大,通体火红,在阳光的映照下,散发着莹亮的光彩。
咔——
忽然,一声特别微弱的轻响传来,在清脆的笛音里显得微不足道,可还是逃不过两个少年的耳朵。
笛声戛然而止,元子夜腕子一旋,将竹笛收在袖中,转过身来,紧张地看着窝里的鸟蛋,眸光闪烁,兴奋极了,他压低着嗓子道:“子,你看,有用,给它吹笛子真的有用!”
“嗯!”元子点点头,视线一瞬不瞬地看着朱雀蛋,抿唇不语,相比起兄长,他显得冷静了不少。
火红的鸟蛋动了动,顶上蓦地裂开一个口子,然后缝隙就像山崩一样,咔啦啦蔓延到蛋壳的每一个角落,下一刻,在两道无比期盼的视线中,蛋壳崩开,光秃秃的鸟探出头来。
“太好了,太好了!”元子夜高兴得忘乎所以,也不管自己是不是会吓到家伙,直接双手托住蛋壳底,将它高高地举了起来,“三十多年了,夜良已经三十多年没有新生的朱鸟了!”
他肆无忌惮地笑了一会儿,转头对元子道:“你,朱鸟新生,便会带来火焰与希望,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与鬼族这一场仗能得赢了?”
“希望是吧。”
“子子,你该给它起个什么名字好呢?”
元子浅浅一笑,嘴角提起的那点弧度,很快就被脸上遍布的黑色鬼纹所淹没:“兄长,你读的书多,这事你更在行的。”
“好,那让我想一想……”元子夜膜拜似的捧着那只秃头鸟,踩着满地的落英,左右踱了几圈,正要话,林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陛下,大事不好,前线传来战报,南明之野阴阳界又崩了!鬼族又过来了!”
“什么?!”元子夜脸色骤变,方才因朱雀出生的喜悦一扫而空,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佩刀,上前一步,沉声问,“什么时候的事,来了多少鬼族,由谁领着,我方伤亡怎么样?”
一提战事,少年君王的气魄立马起来了。
传战报的属下神色一凛,利落禀报:“回陛下,敌人很多,暂时点不清数目,大概有两三万,由洪荒大王子带领,昨夜三更来了,推进速度很快,到半个时辰之前,已经屠了我们十来个部落了!”
“那怎么现在才来报!”元子夜厉斥一声,眉宇间尽是冰刀霜剑,略略思索了一瞬,下令,“立刻给我点三千巫师,联合涂山氏,魁隗氏,一个时辰之内,必须赶到南明之野!”
“是!”
战乱时期,所有人时刻都保持着警惕,君王也不例外,他几乎什么都没带,提步就要出芳华林去,忽然,手腕被人拽住了——
“兄长,我也想和你一起去战斗。”身后,元子轻声道。
“……”元子夜默然片刻,为难地笑了笑,“先不要了吧,你年纪,还不到上战场的时候,等你长大了,我一定带你去。”完,就匆匆走了,留元子一个人站在花树下,望眼欲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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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雀运气不太好,刚刚出生,就卷入了艰苦血腥的一战。
鬼族来势汹汹,绞肉机一样横扫了南明之野近千里的土地,一夜之间,河水江流全部干涸,鱼虾烂在河底,散发出恶臭的气味,与陆地上七横八竖的尸体一起,吸引来无数红眼睛的冥鸦,荒村坍圮,人烟破败,往日里欣欣向荣的一片大好平原,怕是再也回不去了。
洪荒王族的大王子很是善战,周旋了三天三夜,才率着残余的鬼军,暂时退回了冥界。
崩毁的阴阳界边上,阴气溢散,侵蚀四野,十几个青面獠牙的鬼族,正执着满是骨刺的长刀,对一排被吊着的俘虏施虐。
“哈哈哈哈哈,人族的王?你个乳臭未干的家伙,就是人族的王?”为首的鬼将仰天大笑,转了转匕首,剁掉了俘虏的一根手指——
“啊啊啊!!!”惨叫声响起,令人不忍卒闻。
那只是个四五岁的男孩,身量还没三尺高,因被鬼气吸食过,肌肤枯瘦如树皮,包裹在细细的骨架上,浑身缠着黑漆漆的雾,脸隐没在里面,只露出一双惊恐绝望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一身星夜长袍的少年。
“哟,人族之王啊,你的子民被这样虐待,都不过来救一下吗?你听着他们的惨叫声,难道良心不会不安吗?”
“快,快过来,拖一刻钟,老子就剁他一根手指,剁完了左手,再剁右手,你倒是过来呀!”
“孬种,没胆量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
鬼将搦战嘲讽的叫骂不绝于耳,站在鸿沟对岸的少年君王,却始终一动不动。
“陛下,救命,救命啊!!!”
“求你了,救救我吧!太疼了,我真的撑不下去了,让我死,让我死行不行?!”
“呜呜呜呜呜呜……”
对岸的求救声一声比一声凄惨,元子夜带着人族激战三天未休息,此时疲惫得几乎站都站不稳,拼尽了最后一丝骨气,才没有在敌人的噱笑中倒地。
不能去。
他们是故意的。
只要忍不住往前走一步,对方首领就会带着手下卷土重来。
原来,这场战斗中,鬼族没占得大便宜,硬下去也不是个办法,直接退去又觉得不甘心,便提了个条件——言和可以,前提是,人族之王单刀赴会,亲自来观一场刑。
受刑的是一群无辜的村民,有耄耋之年的老人,也有牙牙学语的孩童,他们被绑在阴阳界前的行刑柱上,身上被下了再生的法术,身体的部位被剁掉一处,半个时辰之后就会再长出来,然后,再被残忍地砍下来,他们始终神志清醒,在极度的痛苦中如此往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很快,村民们受不了折磨,口中的哀求变成了怒骂。
“昏君,你还是不是人?!胆鬼!有本事你就来杀了我们啊——”
“王?你算哪门子的王!我呸,缩头乌龟!”
“昏君,你听到他的哭声了吗,你为什么不觉得疼!你的心怎么就这么硬啊!”
男孩的母亲歇斯底里,早已没有了正常的思维,眼睁睁看着亲骨肉撕心裂肺的嚎哭,一点忙都帮不上,屠刀过处,一根根鲜血淋漓的手指掉到地上,沾满泥灰——
“这么的孩子,你就见死不救,你就见死不救!我要变成厉鬼,缠你生生世世,让你不得好死!!!”
从前一夜的夕阳西下,到第二天的黎明破晓,这场观刑持续了整整一夜。在轰天的笑声中,鬼族撤去,留下一排被血吞没的行刑柱,和一个心神俱碎的少年。
对岸,再生的法术终于没有了,受尽凌/虐的平民吊在上面,只剩半口气,苟延残喘。
年仅十七岁的人族之王,拖着两条灌了铅的腿,一寸一寸捱过去,一刀一个,将他们送去往生——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
最后,他不忍去看那被削成个人棍的男孩,佩刀“诛邪”轻轻一划,割断了喉管,手颤抖着,为孩子合上了死不瞑目的双眼。
“对不起……我做不到。”
七个字,嘶哑得能滴出血来,元子夜双手掩面,跪在地上,带着丝丝猩红的泪水从指缝间溢出,眼尾处,四点朱砂像死去了一样,毫无光彩。
这里没有别的人,他才能暂时卸下身为王者的重担,像个平凡少年一样,悄悄地哭上一场。
抽泣声断续,压抑的眼泪像珠子一样,颗颗在衣袋里,忽然,衣袋动了动,有什么东西探了出来。
“啾~”朱鸟扬着光秃秃的脑袋,朝他张开了粉红色的嘴。
“……”掩面的手微微落下,元子夜低了眉,潮湿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它,一言不发。
初生牛犊不怕虎,在人鬼交界的动荡之地,朱鸟忙着呼吸新世界的空气,快乐地叫个不停:“啾~啾~啾~”正乐着,忽觉头顶一软,它抬起头,视线对上了一只冰凉的手掌。
“啾?”
“谢谢你。”上方,元子夜低低地开口,嗓子很干,像锈蚀了的铁,“你就是传中的不死神鸟——”
“你就是我们的希望,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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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
子夜哥哥终于出来了……虽然,一出来就挺惨的QAQ