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女儿红(八) 劫后余生,坐着聊聊天
江南的春天最是喜人,夜晚凉风习习,划过身上好似情人温柔的手。
温辰跟着叶长青的身影,一路从城南大道而去,出了城门,御剑往绿荫葱茏的城郊飞去。
这么晚了,师尊去会稽山做什么?难道是慈幼园还有事情没解决?温辰想不出他夜半独自行动的缘由,只隐匿了行踪,始终以半里左右的距离,悄悄缀在后面。
于是,就这么一前一后,两人逐渐深入了山腹之中,在行经一处人迹罕至的锦绣花海时,叶长青终于停下,拂袖一展,召回玄剑,而后竟手腕一扬,酣畅淋漓地狂舞起来!
大约与性格挂钩,叶长青剑路本就偏华丽,年轻的时候喜欢炫技,总是能将一式简单的剑法挥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错觉;后来随着年岁增长,一些浮躁招摇的东西渐渐沉淀下来,剑路里慢慢融入了狠辣与刚烈的元素,追求很简单,一击毙命,见血封喉。
这一世,他授徒也多是以后者为主,重目的不重形式,所以,虽朝夕相处过三年时光,温辰却是头一次真正见识到,自己师尊本来的样子。
少年躲在一块巨石后,偷偷探出半张脸,一双眼睛睁得溜圆。
不远处,一片姹紫嫣红的花树中,青衣玄剑交相辉映,时而像仙子九天揽月,时而像美人扶花醉酒,可怜温辰跟着父亲,从读书不少,平时遣词造句都还能来得,可真看到这样惊心动魄的一幕时,他却除了一个“美”字,其他什么都想不出来。
所谓极尽溢美之词,可能也不过就是它了。
叶长青似乎一个人玩得上瘾,一整套折梅剑法,暗香、疏影、凌寒、幽姿,不厌其烦地一一过了一遍,每一式都有每一式独特的曼妙,看得藏在石头后的温辰如痴如醉。
良宵总是苦短,美好也难长留,最后一式“独秀”就要走到终章,当他荡剑于身前,踏着漫天繁花轻落下来的时候,当真如冬日里一枝独秀的寒梅,在百花消歇之后长青依旧。
真漂亮。
看着空中的那流卷的青衫,温辰发自内心地赞叹着,可还来不及再想什么,一道剑气倏然袭来!
铿——
剑气与巨石相交之际,后者毫无悬念地碎成了十几块,像炸山开道似的,瞬间被夷为平地。
碎石滩边,温辰劫后余生,正满脸错愕地站着——方才他躲闪的动作如果再慢上半拍,现在碎成十来块的就不是石头,而是他自己了。
“师,师尊……”
叶长青背对着他,挽剑于身侧,轻轻侧过一半脸,清冷的月色下,轮廓分明如刀刻:“如何,为师这剑舞好看吗?”
“……”偷看被人抓了个正着,温辰羞愧地无地自容,低了低头,讪讪道,“师尊,你知道我在呀。”
“我知道你在?”
叶长青不屑地哂笑:“辰呀,从客栈出来一路跟踪到这,真是辛苦你了,就你那两下子,也能瞒得过我?”
“……”温辰脸热得快烧着了。
叶长青没搭理他,自顾自往山上走去,走出一段后,挥了挥手:“行,来了就来了,正好,一起上去吧。”
“是!”见他没生气,温辰心里一松,连忙跑跟了去。
叶长青步子很快,一边走,一边道:“你知不知道,你警惕性太差了,刚才如果不是我刻意留了手,你现在就已经横尸在地了。”
听出他口气中的担忧,温辰笑着道:“师尊,要是别人的话,深山里面独自相处我自然是百分之二百的防备,这不因为是你吗?你是我最亲的人,怎么可能会害我?”
叶长青不以为然:“最亲的人不会害你?大错特错!相反,最亲的人若想要害你,就会利用你的这种心理,在你毫无戒备的时候猛然拔刀,因为他们不光是要你受伤疼痛,有时候,甚至还要让你生不如死。”
这话够狠,温辰听着背后直发凉,再联想起他今天的一系列反常举动,轻声问:“师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呀?”
“没有。”叶长青拒绝得很是干脆。
“哦。”温辰吃了个硬钉子,不好再继续问下去,心里悄咪咪琢磨。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来告诉自己这么个道理,但也能猜得出,这一定和他今晚心情不好脱不了干系。
后来,他们没再别的,就这么默默走着,一起上了山顶。
若论会稽山景,当可以一句涵盖——千岩竞秀,万壑争流,草木蒙笼其上,若云兴霞蔚。
此时子夜方过,窸窸窣窣的虫噪鸟鸣,衬得四周愈加安静,师徒二人并肩坐在香炉峰的一处陡崖之上,脚下云烟缭绕,不似人间。
叶长青支着一边膝盖,腕子懒懒地搭在上面,闲来郊游似的,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阡陌山路,若有所思。
知他心里有事,温辰也不敢妄加揣测,只在山风吹拂之下,陪他一起静坐。
良久,他才堪堪开了口:“辰,你山下的那些路,最终都会通向哪里?”
温辰不明所以,就实话实话:“师尊,我以为它们有的通向城里,有的通向田间,还有的通向深山,河湖……”
“所以,”叶长青断他,淡淡接道,“不是沿着每一条路,最终都会走回家的,是吗?”
什么,回家?
温辰怔了下,猜不透他醉翁之意到底在何处,心地答:“当然……不是了,世上阡陌千千万,能走回家的不过十之一二吧?”
叶长青闻言,面无表情:“是啊,并不是所有的路都能回家,可有的人就是不明白,非要坚信那路的尽头就是家,走着走着,不知不觉,落入深渊去了。”
“师尊,你怎么了,怎么突然起这些话?”看他难过,温辰心里也跟针扎似的,轻轻握住他的手,声问,“你是不是在林姑娘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叶长青默然半晌,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吧。”
果然。
温辰暗叹一声,稍稍挪过去点:“师尊,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就出来吧,这里没有外人。”
没有外人。
似是被他不加掩饰的亲昵暖到了,叶长青神色轻松不少,笑了笑:“可惜了,世人并不是总像你我这样,亲密无间,反而啊,总是有那么多不珍惜师徒缘分的人。”
“怎么讲?”
“我也不知道怎么讲,因为我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们身为人师,就没有一点责任和使命感,不把自己的徒弟当人看。修真界与凡间不同,入了道门,就相当于与尘世断了联系,所以很多时候,师门感情甚至重于血缘亲情。”
到这,他长叹一声,颇为惋惜:“明明都是那么好的孩子,为什么就要为了一己私利亲手毁掉呢?虎毒尚且不食子,可秦玉笙,凌风陌,云衍,这些人却各有各的可恶。”
温辰闻言,心里一动。
秦玉笙和凌风陌如何对待弟子他知道,可云衍又是怎么回事?好像并没有听过这位化神境的剑修大能有不爱惜自己弟子的传闻呀?
温辰想着想着,忽然就忆起了那个已经一年多没有出现的幻像少年,瞬间福至心灵:是了,他那么强,似乎就是云衍的徒弟,从仅有的几次共情中,分明就看得出他活得并不开心。
亦或者,那根本就不是什么他,而是我。
这个节骨眼上,温辰懒得去计较这些细节,因为他总觉得,叶长青心里还有别的事,他之所以这么,根本就是在避重就轻,引开话题。
再加上之前莫名其妙的什么“最近亲的人伤人最狠”,“以为尽头是家,走过去了却发现是深渊”,怎么听着都像是在影射他自己。
思及此,温辰便不算再给他逃避的机会,直接开诚布公:“师尊,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事了?”
叶长青一愣,目光微微躲闪:“魔道天天想抓的不都是你么,要有麻烦也是你有,我能有什么事。”
温辰笑笑,只当没听见:“师尊,心事与不,感觉真的很不一样,老是一个人憋着多难受?”
在对方明明已摆明了态度不想的情况,他还这么穷追不舍,原因不是别的,正是他实在太了解这个人了。
叶长青性格特别要强,遇到困难的时候,从来不会直接示弱,就刚刚那些模棱两可的话,对他来讲,实在已经是最大限度的倾诉了。
温辰明白,师尊这样的一个人,要想真正地走进他心里,没有相当的耐心和细致是不可能的:“师尊,当局者迷,也许你以为的,和真正的事实并不是一回事。”
如他所料,这一句成功动了对方。
叶长青垂着眼睫,咽喉微不可见地滑了两下,许久之后,艰难地道:“辰,你知道的,我不是什么严格意义上的好人,我为人多疑,狠辣,有时候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所以……我心其实是很窄的,真正能放进去的人,不过也就那么几个,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你,秦箫,凌霜,还有……掌门师兄。”
到柳明岸的时候,他语气明显犹豫了,修长的五指插进鬓发中,烦躁地甩了甩头,急促道:“师兄待我恩重如山,可以没有他就没有今天的我,真的,就算现在要我为他去死,我也绝无二话。”
温辰体谅地点点头,顺着问:“师尊,掌门真人他怎么了?”
“他怎么了……”叶长青缓慢地重复了一遍,像品尝一口苦汤药似的,神情中每一处微的细节,都透着酸涩,他话锋一转——
“辰,我问你,我们在冥界见过你爹娘的事,你有告诉过别人吗?”
“师尊,你不让我,我就不会。”
“嗯。”叶长青轻轻颔首,目光恹恹,低声道,“我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除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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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