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8章 叶岚(二) “从今往后,不用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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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心魔境崩塌在即。

    楚怀玉魔化后的样子很可怕,五官被魔纹遮盖得模糊不清,只剩下一双深邃如海的紫瞳,他有很多埋藏了经年,想又不敢的话,像火山一样喷发。

    “叶岚,自从拜入你的门下,我做了多少努力,费了多少心血,就为了你的一句肯定,你的一个微笑,可是你怎么都不满意!”

    “我问你,曾经我卧病在床的时候你在哪?我被人构陷蒙冤的时候你在哪?我视你为天人,这些都可以不计较,可那天晚上,但凡你出来看我一眼,我都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像被卷进了一个巨大的旋涡,他越陷越深,无法自拔,一桩桩一件件,细数着这些年来对叶岚的不满和愤恨:“你能为素不相识的地缚灵赌上性命,也不愿意给自己的徒弟施舍一点关心,就因为我低贱,我无能,我做的事惊不起你高贵心田里的一丝丝动静——叶岚,我的好师尊,我真想剖开你的胸膛看一看,里面到底是铁还是石!”

    叶岚站在原地,仿佛等待命运的审判一般,静静地看着对面的魔物。

    他霜染的白发落在肩上,像寂夜里银河垂挂一样夺目,再往下的锁骨、背脊、腰肢单薄,不堪盈盈一握。

    病骨支离,温柔恬静,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激起了对方疯狂的征伐欲。

    楚怀玉紫瞳猛地一缩。

    “叶岚,你从前嫌弃我蠢笨,比不得那墨含香伶俐,那现在呢?现在我变强了,跟你一样,凌驾于众生,城想灭几个就灭几个,人想杀多少杀多少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狂放至极。

    “我终于成了传中的魔道北君,你是不是愿意看我一眼了?那些人的死不怪我,怪你——你把天下苍生当己任,对我不理不睬,我偏要杀生十万百万,毁了你重视的一切!”

    一如当年地牢里原形毕露的佳公子墨含香,他歇斯底里地重复着几乎一模一样的执拗:“叶岚,我要你的眼里装不下其他人,只能有我!听到了吗?!”

    叶岚竹箫挽花,波澜不惊地压于身前。

    “无需多言,开战吧。”

    昔日生死夙敌,千年未曾交手,楚怀玉看着他这副不堪一击的模样,体内杀伐的魔血沸腾到了顶点。

    他认得的,那是折梅剑法起手式,暗香。

    当年,叶岚就是以同样的姿势,握着那柄凝霜淬雪的灵剑“问道”,将他入无底深渊。

    如今,就要以卑微之身,折下这根昔日的凤凰枝,这一天,楚怀玉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久到,足以将理智烧成灰。

    魔刃出鞘,带起了一声微弱的□□,伴随着一片片秾艳的血花,染红了那抹素白柔和的影子。

    “……”

    叶岚双膝一软,颓然地跪倒在地上,苍白的五指松开,竹箫落了下去,无声地滚到三尺之外。

    血不断地涌出来,先从左胸的刀伤处,然后从口鼻、眼角……最终,蔓延到了整个七窍,他像一个纸做的娃娃,被一刀捅碎了精致的外壳。

    楚怀玉懵了,捞着手中轻如落叶的身子,实在想不通这个人怎么会变得这么弱?千年前,明明就是他见神杀神,见佛杀佛,多少凶神恶煞的异族魔物,一听到“凌寒剑圣”的名号,立刻不攻自溃,散作散沙。

    所谓的一剑定乾坤,也不过就是如此了。

    他不懂,叶岚可是剑圣,圣者,与天同寿之人,怎么会弱到这个地步?

    “叶岚,你怎么回事?怎么不还手!你到底在耍什么花招?!”楚怀玉厉声质问。

    叶岚没有回答他,只是缓缓抬起右手,搭住了胸前插着的魔刃,向内发力,轻轻一推——

    “呃……”他痛得一哆嗦,张口吐出一片血红。

    “你疯了!”楚怀玉攥住他手,却分毫不敢再用力。

    掌心中的手指瘦得硌人,握在沁了血的刀刃上,脆弱得奄奄一息,可也就是这种脆弱,绽放出一丝直击人心魄的美。

    “你,你,你别骗我……”

    楚怀玉声音都有些发抖,直到此刻他才承认,眼前的这个人,真的不再是记忆中那个杀伐果断的凌寒剑圣。

    “最后一个。”叶岚动了动唇,气若游丝地吐出几个字,他被疼痛折磨得轻颤,嘴角却带着笑,“百万……荒魂,我……还清了……”

    “叶岚,你在什么!!!”楚怀玉彻底疯了,他好想把刀抽出去,可又怕这么一动荡,对方就油尽灯枯。

    “天道,你输了。”

    叶岚梦呓一样,完全不在乎身边人如何歇斯底里,无数细的灵光从他四肢百骸溢出,化作漫天银色的萤火,笼罩了整个心魔境。

    “叶岚,叶岚,叶岚……”楚怀玉紧紧抱着他,就像抱着一只被虫蠹了、再也提不起线的木偶,不知为何,胸腔里那颗麻木不仁的心,忽然狠狠抽搐了一下。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响起了呼呼的声音,听上去好像是风。

    风里充斥着血腥味。

    楚怀玉抬起头,看着周遭陌生又熟悉的景象,满目茫然。

    万骨崖,那场修真史上最著名的封魔之战的发生地。

    魔道北君败落,魔族群龙无首,一溃千里,横尸无数的原野上,正道士气高涨地追逐着残寇。

    冷月幽幽,映照着一个血染的身影。

    叶岚青衣尽污,墨发凌乱,像个孤魂野鬼一般行走在荒芜的山野。

    前方是一线鬼斧神工的断崖,路很平坦,他却深一脚浅一脚,喝醉了似的彷徨。

    头顶的云黑沉沉的,像多年来暗无天日的世道,忽然,乌云间散开一条细缝,明亮的天光如破开魔障的利剑,飒然倾落于崖上。

    圣光中,一道无上天梯,从九霄降下。

    整个世界都是寂静的,唯有他一个人,魔怔似的立在天梯的尽头,良久,也没有上前一步。

    “叶岚,”一个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深沉且永恒,如人间耸立了千万年的群山沟壑,“你已诛灭乱世贼子,问鼎天道大成。来吧,登上天梯,羽化成仙,与天同寿。”

    “我……”叶岚低下头,看着自己血迹斑斑的双手,而后又将目光移到脚边闪着仙光的天梯,犹豫少倾,缓缓迈出一步——

    他惊叫出声,像踩在刀尖上似的,踉跄着退了回来。

    “怎么了?”天道轻轻问。

    “我,我不行……”叶岚死死盯着那虚幻的玉阶,盯着那世间无数人想疯了的登天之路,毫无预兆地,两行清泪自脸颊滑落。

    他跪下来,仰头颤声:“天道在上,我不配成仙,我也……不愿成仙。”

    天道沉默了片刻:“为何?”

    “我错了,今日之事,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叶岚摇了摇头,十指狠狠插进鬓发里,牙咬得咯咯作响,“楚怀玉天性纯良,与世无争,若不入我门下,不至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他不是北君,我是,我才是!”

    天道淡淡地一笑:“叶岚,你剑斩邪魔,吾已赐你仙身神格,这些飞升前的尘世,都忘了罢。”

    “忘?”叶岚错愕地睁开眼,眼中红血丝蔓延,“你叫我怎么忘?”

    “不想,自然就忘了。”

    “……”听到这个答案,他僵硬了数秒,猛地站起身来,直勾勾地望着那道高而远的天裂,厉声问,“不想就能忘吗?!那那些冤死在这场战乱中的人怎么办?他们只不过是恰巧在这个时间,生在了这个世上,这难道也算是错吗?”

    “算。”天道不冷不淡地回应,“这就是他们最大的错。”

    “什……么?”叶岚完全愣住了,他想不到自己一直追寻的答案,竟然就是这样一个结果,“等等,你什么意思,莫非人世间这些流离失所的痛苦,都是他们活该?”

    天道笑了笑,不以为意。

    叶岚神色渐渐转凉。

    他单手执剑,指向远处的万里河山。

    “高高在上的天道,你看见了么,那些山川原野间,遍布着死不瞑目的亡魂,被困在阴阳两界的交界处,进退维谷,每到天阴雨湿之时,便悲声无数,他们难道没有亲人,难道不想回家吗?”

    “喔……”天道沉吟一下,懒洋洋地,“有人成圣,自然就有人堕魔,那是北君怀玉犯下的过错,自有他身后的千百世去偿还,与你何干?来吧,莫要再犹豫了。”

    玉阶微微一闪,仿佛在催促快点上去。

    叶岚眸光一寒,下一刻,手中灵剑悍然挥出!

    轰——

    空中高不可测的天梯受创,猛烈地晃动数下,倾颓之势立显。

    “放肆!”那个九霄之上的声音怒不可遏,洪钟一般斥责,“尔等凡人,难道不知触犯天怒是要遭天谴的吗?!”

    铿铿铿!

    回应它的是愈发狠厉的几剑,转眼间,那仙灵美玉雕就的天梯上,就遍布了危险的裂痕。

    青衣人凌空仗剑,状若癫狂地一扬首:“来,来罚我吧!我叶岚罪人一个,死不足惜,你狠狠地罚啊!”

    “天道如此不仁,这仙,我不成也罢!”

    话音方落,一道惊雷就从天裂中落下,不偏不倚正冲着他眉心位置。

    霎时飞沙走石,山川摇动。

    叶岚不闪也不避,掌心一翻将剑锋插入土地,借着四两拨千斤的力道,硬生生受了这一记天罚!

    惊雷滚滚中,金色的天梯碎成了一片一片,雨点一样零落凋谢。

    天道余怒未消的声音在上方响起:“叶岚,你知错了吗?”

    神明降怒,凡人之力到底难抗,叶岚撑着剑半跪在崖边,气喘吁吁:“是,我知错了……北君怀玉做下的罪孽,由我来还。”

    “……执拗。”对方微微一窒,“你可知晓,世上最难还的就是杀孽,北君杀生十万,你须以十倍之数奉还,好好想想,当真还得起?”

    十倍。

    叶岚握剑的手抖了抖,终究没有放开。

    “我愿渡人间百万荒魂,以偿北君造下的杀孽,只是凡人寿数短暂,此生余下的时间,我恐怕……”他轻轻哽咽着,为难道,“恐怕难以做到。”

    天道“咦”了一声,饶有兴致:“难得难得,从前那些个凡人,飞升之时无一不是扬眉吐气,偏偏你这个子特殊,都敢和吾谈起条件来了。”

    “有意思。”

    它思索了片刻,呵呵笑道:“这样吧,正好吾久居上界,没什么新鲜事可看,这就与你这家伙做个赌约吧。”

    “什么赌约?”叶岚蓦地抬头。

    天道慢悠悠地:“吾予你超脱于凡人的漫长寿命,从今日起,千年为期,你若不能按时渡完荒魂百万,便论与北君同罪,魂魄散于四野,永世不得超生。”

    “听明白了吗?”

    叶岚一怔,继而欣喜若狂:“多谢天道成——唔!”

    他冷不丁跌倒在地,痛苦至极,眉心方才受过天罚的那处,像被狠命地楔入一枚钢钉,从身体发肤,直到脏腑神魂,咒印一寸寸地刻进去,真真生不如死。

    “呃,呃……啊!”

    与天作赌,千年寿数。

    哪有那么便宜。

    那夜正逢朔月,天边只有一弯几乎看不见的银勾,断崖上,满身狼狈的凌寒剑圣蜷缩着身子,苦苦挣扎了很久。

    这是他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夜,也是他一生中最短暂的一夜。

    从云巅跌落尘泥,不过几个时辰而已。

    后来,天将破晓,遥远的东方泛起了鱼肚白。

    咒印酷刑终于散去,叶岚撑着一口气爬起来,挺直了腰杆,席地而坐,就像过去在清冷的折雪殿中悟道一般。

    高崖上,七日七夜,一头青丝尽白雪。

    他幽幽地睁开眼,眸中再也没有恃才傲物的颜色。

    “不修人道,何以……勘天道。”

    叶岚垂下眼,看着膝上相伴了大半生的灵剑“问道”,像抚摸自己的孩子一样,指腹轻轻抚过它泛着冷意的剑身,从头到尾,又从尾到头。

    不知抚了多少遍,忽听“咔”一声脆响,绝世神兵玉殒香消。

    清的山风吹来,扬起了鬓边雪一样的白发,叶岚缓慢地起身,望着它的碎片坠入万丈深渊。

    “从今往后,不用剑了。”

    他淡淡一语,转身走入人间。

    *

    作者有话要:

    真的,我还蛮喜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