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2章 剑灵(一) 道心坚定温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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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寒峰”之所以被称为凌寒,并非论资排辈,任意而为,而是因五峰之中海拔最高,冲入云霄之巅,终年清寒料峭,梅花喜寒,这里的梅林,一年四季都是开着的。

    翌日辰时,后山清幽之处,径曲折,梅雪摇乱,花枝掩映下,两个人影一左一右跪在地上,手捧着泥土,往中间的浅坑里洒去,泥土簌簌落落,渐渐覆盖住了坑底之物。

    那是一件折叠整齐的淡青道服,道服上放着一只洁白如雪的剑穗。

    叶岚走得干净,除了这穗子和折梅剑法,旁的什么都没留下。

    叶长青为了悼念,便找了他未离开师门前最爱穿的青衣和相随千年的梅花剑穗,和温辰一起,亲手立了灵牌,挖了衣冠冢。

    “义父。”叶长青提起手边搁着的酒壶,缓缓斟了一杯,“你在信里,尝遍了人间四海的酒,都不如家乡的这一口桂花酿,生前我们相见的时候太少,都没机会陪你好好喝上一杯,今天这顿,就当是补上吧。”

    着,腕子轻转,原本水平的杯沿一点点向下倾斜,酒液跟着溢了出来,透明微黄的颜色里,散发着缕缕醉人的清香。

    叶长青偏着头,注视着那细细的酒液落入泥土中,然后又添了一杯,仰头一饮而尽。

    他不谈天,也不难过,就那么不声不响地,喝一杯,倒一杯,三杯下去,拂袖起身。

    “师尊,你就这么走了?”温辰诧异地问。

    “不走还怎样啊?你师祖漂泊了一辈子,好容易魂归故里,我们吵吵闹闹的,岂不是扰他老人家清静?”

    “喝完了,就走吧。”

    叶长青开心笑着,额发下本来明秀的一双眼,此时倦怠得像暮春开败了的残桃。

    七百三十四封山海传书,他逐字逐句地读了一整夜,找回了记忆里缺失的那十八年。

    曾经一剑可裂山海,而今不复当年。

    仅仅一夜,叶长青就感觉很累了。

    不知为何,温辰忽然就想到了躺在衣冠冢里的那一位,白发枯败,病骨支离。

    ……和眼前这人好像。

    他眸子黯了黯,疼惜地:“师尊,那我陪你回去休息。”

    “等等,不忙。”叶长青扭过头,笑吟吟地问,“论剑大会擂台赛,战绩怎么样?”

    醒来后缠身的事太多,直到现在,他才有功夫问一句论剑大会的情况。

    温辰如实道:“截止到三天前的那一次,一共七十三连胜。”

    “……七十三,连胜?”叶长青挑了挑眉梢,略诧异,“中间都没败过?”

    “没有。”

    叶长青笑道:“辰,你真是出息了,老实交代,出这么大风头,是不是好多姑娘给你递情书?”

    “……”温辰犹疑片刻,摇头,“没有。”

    骗鬼呢。

    叶长青心里明镜似的,这子从在他面前不了谎,一谎就脸红,现在长大成人了也不例外,侧脸上一缕可疑的轻红游来荡去,似乎不知往哪藏好。

    “真没有?”

    叶长青嘴角轻轻勾了起来,若有若无的笑意浮在边上,狭促极了:“当年论剑大会结束,给我写情书的姑娘可是从昆仑排到折梅了哦。”

    排这么长队倒也不至于,但他确实也有一阵子是年轻女修们的梦中情人。

    “……”被逼无奈,温辰沉默了一阵,抬起眸来望着他,慌乱又无辜,“师尊,我都拒绝了。”

    双方视线交汇的瞬间,叶长青微微一怔。

    不得不承认,对方身上最动他的,就是这双眼睛,干净澄澈,黑白分明,像墨玉落入了寒潭,一旦认真起来,有种让人无法苛责的虔诚。

    想想,当初那个冰冷寡言的少年,眼中的感情,或许也是这样直白而纯粹。

    可惜,自己那时是个棒槌。

    “……”叶长青轻咳几声,掩住了自己心湖的微澜,巧妙岔开话题,“你子可以啊,一上来就破了我七十连胜的神话,还以为能再保持个几届呢,没想到这就被你给刷下去了。”

    温辰松了口气,顺手摘下他肩头落着的一瓣白梅,笑道:“不能这么算的,这一届参赛的人没有上一届厉害。”

    “你怎么知道?”

    “万锋花师伯没来。”

    “什么?”叶长青步子一顿,惊讶得很,“上回他来送剑的时候,不是还给我下战书呢,怎么到最后他自己反而撂挑子了?”

    “不知道。”温辰摇头,拂开两旁缭乱的花影,自然地牵上他的手,“云师伯对外的理由很简单,就是他要闭关,心无旁骛,无暇参与论剑。”

    炼成兵人何其艰难,花辞镜在破刃的边缘挣扎数年,最终还是决定一头扎进去。

    叶长青思量片刻,怅然道:“算了,各人有各路,何必强求?他愿意做兵人,旁的谁也管不了,只是苦了云师兄,一片心血付之东流……诶对了,”他话锋一转,回到了之前的事,“擂台赛了三个多月,也该结束了,你下一场的对手是谁?”

    温辰抬起手腕上的灵环看了眼,道:“天疏宗,凌韬。”

    ·

    为期近半年的论剑大会,终于走到了尾声,昆仑山主峰天枢人山人海,翘首以待,都想知道谁才是最终问鼎魁首之人。

    几个年轻子弟聚在一起,探头探脑地,悄悄讨论着不远处雪山观景台上的白衣人。

    “皇甫师兄,你奇不奇怪,再有半个时辰,终局大比就要开始了,那折梅山的温公子怎么还坐在那,跟个没事人似的?难道他放弃了?”一身穿深蓝道服的少年遥遥眺望,一脸疑惑。

    “放弃?”他身边的另一个少年,看着十八九岁,精干挺拔,气质举止皆为上乘,一看就是名门出身,此刻正抱着胳膊,神态严肃,“松,你这眼力还得再练练呐,温公子怎么就没事人了,大比将近,人家那是忙着低头拭剑呢。”

    “拭剑?”蓝衣少年微微咋舌,看样子不大相信,“那不就是把兵器么,有什么好擦的,这个当口不应该是气沉丹田,调整经脉,运转大周天的吗?”

    此言非虚,毕竟另一位天下第一的候选人凌韬,就是这么干的。

    那姓皇甫的少年却不以为然:“看,这你就不懂了吧?剑修跟别的修士不一样,不光修己身,还得修己剑,讲求个‘太上忘情,人剑一心’,讲的就是纯剑修以剑为侣,时时刻刻都得爱护佩剑,就像爱护妻子一样。”

    “是吗???”

    ……

    半里外,观景台一角的仙灵石桌边,模样标致的青衣人一手托着侧脸,一手掂着一块千里传音石,桃花眼半睁半闭,悠闲惬意。

    他手里的石头圆润如水珠,一闪一闪,两个少年人的对话从中传了出来,清晰明了,仿佛就在耳畔——

    “皇甫师兄,我年纪,你别骗我,世上真有把剑当老婆的人?”

    “松,你自己戒不掉凡心,就不要以己度人,把剑当老婆的当然有,那个温公子就是。上个月楚师姐刚约过他,想傍晚一起去昆仑后山的霜华林走走,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他拒绝了,特别干脆,一点犹豫没有。”

    “啊?你楚师姐,就是那个求亲者如云,门槛都被踏破好几块,却谁也瞧不上的上品灵根大美人,楚潇潇?”

    “嗯,你神不神奇?楚师姐以为他是避嫌,不好意思,三番五次暗送秋波,旁敲侧击,结果姓温的就跟块木头似的,一点不开窍,最后她等不及,索性就表白了。”

    “啊啊啊啊啊表白!人家都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一定成功了吧!”

    “害,成功就怪了!楚师姐生平头一遭这么主动,落了个出师未捷身先死的结局,回门派哭了整整三天,后面的比试都没心情参加……后来我们才听到,温公子拒绝她的理由居然是,一心向道,无意情长,在寻着剑道极致之前,没有找道侣的算。”

    “啊,呃,这道心真是坚定如铁,在美色面前竟然毫不动摇,怪不得二十二岁就能有这般作为,我们普通人比不得啊比不得……”

    ……

    叶长青听得直想笑,手指一抹关掉了传音石,轻叩了下桌面:“温公子,敢问你传中坚定如铁的道心,现在还好吗?”

    “……”温辰低垂着脸,眼睫有一下没一下地轻颤着,尴尬道,“可能,不太好。”

    “喔,不太好啊?”

    叶长青故意拖了个长调,自腰间抽出折扇,轻薄地勾着对方下巴:“那怎么个不好法呀?”

    他眉花眼笑的样子活像只坏狐狸,温辰看着了,满心无奈加无语,淡淡笑了一下,轻声:“美色当前,碎了一地,行吧?”

    “哈哈哈哈哈……”叶长青成功逗到了他,心满意足,趴在桌上一边笑,一边指着他手里的东西,“还‘太上忘情,人剑一心’,这些孩子们都怎么想出来的?要是让他们知道你在干什么,会不会直接崩溃?”

    “不至于吧。”温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背这锅,然后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原来,再过半个时辰,传中“道心坚定”的温公子,就要上逐鹿台和天疏宗少主凌韬角逐天下第一的名号,在所有人都替他着急紧张的时刻,他本人却没事人似的,正拿着一把锋利的匕首,认真削苹果。

    叶长青坐在他对面,好整以暇地欣赏。

    今天,徒儿穿着一身干练绝尘的白色练剑服,包裹出腰身悍利修长的线条,长发束成一道高马尾,斜斜地垂在脸侧,发色的乌黑和肤色的雪白放在一处,给人一种极强的视觉冲击力,整个人从头到脚,非黑即白,仿佛从水墨画中走出一般。

    真好看。

    叶长青暗暗称奇。

    温辰习惯于穿白衣,同样白衣也最衬他。

    若前世昆仑温真人像雪,孤寒冷冽,那么今世折梅温公子就像霜,清淡而凉爽,指尖稍稍一碰,即化作温柔轻暖的水雾,缓缓将人缠绕。

    哒、哒、哒——

    温辰收拾苹果的手法很熟练,薄薄的刀锋在指间舞成一团梨花,很快,一只红彤彤的果子就褪去了外皮,果肉一块块落入盘中,发出悦耳的轻响。

    他自己并没多喜欢吃零食,只不过是给馋嘴的某人准备的,完事收好匕首,把盘子推到对面。

    对面人一动不动。

    温辰无奈:“师尊,这人有点多,你自己吃吧。”

    以前在折雪殿的时候,叶长青经常做事做得太认真,以至于不怎么理人,他切好了水果,总得连哄带骗地喂着吃,可今天昆仑山上人来人往的,自然不能够太放肆。

    “哦?”叶长青目光一斜,瞄着一丈外维持秩序的万锋剑派年轻弟子,心里啧了一声——

    徒儿什么都好,就是太正经,太要面子,从就比同龄人稳重,话办事大人似的,记得十来岁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还会偶尔撒个娇,卖个甜,委屈了红红眼,后来就不行了,性子一天比一天深沉,越来越不可爱。

    尤其从魔域回来后,紧绷绷的,好像全天下的责任都压到了他一个人肩上。

    叶长青心思微动,唰一声展开玄铁扇,倾身靠过去,让“落尘”微微透着冷意的扇面挡在两人之间,支起了一层纸糊的屏障。

    “这下没人看见了。”他眼睛一弯,跃跃欲试。

    温辰诧异地无以言表。

    就算是正经的道侣夫妻,在外都得收敛着点,更何况是他俩这种关系?

    这样,这样……

    温辰耳根子都有点红了,左右权衡一阵,最终低声妥协——

    “就两块,剩下的自己吃,好吗?”

    *

    作者有话要: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写了这么长,最最喜欢的剧情终于快写到了,有点鸡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