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碧落(三) 你老公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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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子时已过,天枢峰最高处的山崖上,一座简单的阁楼朝天而立,高逾千仞,手探出疏窗,足可采摘星辰。

    幽暗无灯的书桌前,一个黯淡的身影正垂着头写写画画,流水般的长发倾泻下来,遮住了大半边身子,鼻梁挺直,架着一只银丝框的单片琉璃镜,薄薄的镜片上光华明灭,仿佛流动着一条完整的银河。

    纸面上落笔声沙沙,飞速描摹着一张星图,与此刻夜空中万星排布相应和,像一张神秘诡谲的罗网,使人一眼望之,即沦陷其中。

    猛然间,笔尖嚓地停住,一条星宿轨迹就此断裂,元子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良久,喃喃道:“破军陷地,大祸……”

    “陛下?”一声轻柔的呼唤断了沉思,他搁下笔,回头一看,红衣如莲的少年人站在门口,手臂上搭着一件玄色披风,正有点紧张地看着他。

    “阿玄,是你啊,过来吧。”元子夜微微一笑,原本端坐的身子侧了侧,以示相迎。

    “是。”红衣少年踏着碎步进来,摘下手上挂着的那件披风,万般体贴地给他披在了肩头,一边整理衣领,一边低声,“陛下,快进腊月了,西域严寒,你多穿一点。”

    元子夜任他照拂,浅笑着闲聊:“还好,当年我与子一道,带着千百来人在极北之地追剿魔族,多少风霜雨雪都受过来了,这不算什么。”

    红衣少年身段优柔,容貌昳丽,额心一点火焰印迹缠绵缱绻,正是在冥界为鬼王抚琴的玄黄公子,他盯着案上艰深晦涩的星图看了一阵,犹豫着开口:“陛下,我们做的这些……真的只是为了回家吗?”

    “当然。”元子夜态度坦然,琉璃镜下的温润目光,透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慑。

    “可是,”玄黄秀眉微颦,看了看窗外的夜色,有点怯怯地,“你为什么要放出镇在黄泉海中的魔族,还把它们引向九州各处,现在人间烽火不断,我们的家……不是也被毁了吗?”

    元子夜声色不动,莞尔:“阿玄,你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吗?”

    “……”玄黄咬了咬下唇,点头,“你不是,大封不稳,魔族要卷土重来,夜良国不得不举国沉入黄泉海,才镇住了这些邪魔?”

    “你信吗?”元子夜波澜不惊地望着他。

    “我——”玄黄轻轻了个激灵,绝美的面庞上露出某种恓惶不安的神色,他悄悄拽住身边人的衣袖,低下头,“你的,我都信。”

    “真乖。”像宠爱自家弟弟似的,元子夜笑着摸了摸他的头,却没再给他一厢情愿的机会,直言,“天道不仁,见死不救,它要我灭亡,我偏就不从,偏要争上一争,待一统了人魔两界,一道天梯捅入云霄,我便是比肩天神的存在,你好不好?”

    玄黄诧异地睁大了眼,期期艾艾:“陛,陛下,你什么,一统……两界?”

    “嗯。”“这样,这样不行……”“为什么不行?”

    玄黄急道:“人魔自古异心,你偏要逆天而行,得掀起多么大的战争?苍生何辜!”

    闻言,元子夜目色冷了冷:“苍生无辜,那我夜良国又有何罪过?”

    玄黄顿时脸色煞白:“陛下,你骗我一句,你就骗我一句,我一定……死心塌地。”

    少年泫然欲泣的模样,我见犹怜,然而元子夜并不为其所动,淡淡地转过身子,由着衣袖从他手中抽离:“阿玄,我记得你出生的那天,我就立誓,天地之后,便是你我,再也不受异族欺辱,任同胞凋零,但是,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元子夜抬起头,袍服边绣有咒文的银线熠熠生光,像是将满天星斗披在了身上,他沉静如水地:“但凡有不可战胜之事存在,安宁的日子就不会长久,天道也不例外——与其仰人鼻息活着,不如干脆推翻了它,自立为王。”

    “阿玄,你没经历过黄泉海下的一万年,很多事,你不懂。”

    咫尺外,玄黄双手捂着嘴,浑身发颤。

    其实,他本该早就湮灭了,多年前坐在离火崖上,告别了那救他出牢底的剑修,一个人安静地看日出。

    当第一缕清透的照在身上,玄黄就感受到了生命不可忤逆的消逝,可电光石火之间,好像幻觉似的,身后有人在唤着他的名字。

    “阿玄。”

    声音很熟悉,似是梦到过,玄黄怔了一下,猝然回头。

    一个疏星朗月般的青年站在身后,仪容俊雅,气度从容,眼下七颗艳丽的朱砂,比山巅的更加耀目。

    “阿玄,对不起,让你久等了,我来兑现承诺,接你回家。”

    年轻的夜良王微笑着,朝他递出了一只手,像劈开永夜的一束光,予他无限的希望。

    啪!就是这同一个人,再次把他镜花水月一般的希望,摔成了粉碎。

    玄黄哽咽着,抬手一指窗外:“陛下,你看看外面的世界,这不是我们想看到的,这不是!!!”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上古魔族正如黑云压城似的往天权峰袭击,雪山洁白的外衣被魔气侵蚀,露出了底下深藏的伤疤。

    在看不见的地方,无数人正在死去。

    元子夜沉默半晌,缓缓起身,走近,五指一提,势如闪电,将玄黄整个人掼到了墙上——“咣!”

    他身量颀长,比玄黄高了近半个头,提着他像提鸡似的,轻笑:“不喜欢看,那就别看,何苦为难?”

    “咳咳咳咳咳……”玄黄喉咙被掐住,双手胡乱地扒着,无济于事,涨红了脸,艰难地咳嗽。

    元子夜掐着他,五根手指却毫不留情地持续收紧,眼睁睁看着少年凸眼伸舌,行将就木,目中没有一丝怜悯。

    “陛……下……”玄黄视线舍不得移开,一瞬不瞬地望着他,挣扎的手却渐渐松了,无力地垂落到身侧。

    他本就垂危的性命,仅剩一口气了。

    忽然,元子夜脸色一变,胸膛一阵剧烈的起伏,嘴唇抖动着,鲜血不受控制地喷涌出来,他踉跄地后退几步,堪堪扶住桌角,咬紧牙关,疼得战栗不休。

    “七杀绝阵破了,飞升神格……他们居然真的有。”

    “等什么,还不快滚?”

    元子夜阖着眼冷笑,第一句是给自己的,第二句则是给玄黄的。

    后者倒抽一口凉气,陡然失了钳制,脱力地委顿在地,蜷缩着缓了片刻,头也不回地逃了。

    耳听着那仓皇的步伐消失在门外,元子夜背靠着墙壁,缓慢滑了下去,窗前一阵清风吹过,将桌上的星图送到地上,他一低头,见那杂乱无章的星宿轨迹上,印着几片氤氲的血渍。

    “……”元子夜默然无话,侧过脸,视线透过镜片,冷漠地望向窗外星光,良久,提起一只手,轻轻覆在眼上。

    刚才少年的眼瞳里,感情很复杂,有不解,有难过,有失望,有伤痛……独独,就是没有恨。

    ……傻瓜,就看不出来,我是真的想杀你吗?

    元子夜深吸了口气,心想,差一点,只差一点,自己险些……就又成了孤家寡人。

    幸好,阿玄,逃走了。

    ·

    夤夜,困龙枷效力刚过,叶长青召出“洗尘”,剑锋一横,将屋中设下的禁制一扫而空。

    他眼睛红得像兔子,一推门把两个徒弟吓到了:“温辰呢?”一开口,嗓音吞了炭似的嘶哑。

    秦箫结巴地:“他,他去天枢峰,会明王子夜,我们怎么拦都拦不住……哎师尊你去哪!”

    叶长青理都没理他,使了个缩地成寸的法术,眨眼就消失不见,一刻钟后,出现在了天权峰与天枢峰相交的界限。

    潦草地一眼望去,这里魔族数量明显比之前多了,也就是,“连城”传送网八成已经废了。

    山石摇落,雪崩连绵,叶长青一人一剑,恍入无人之境,在魔族和不死鸟坚守的封锁线上,硬生生杀出了一条血路,不多时,就来到了“连城”阵枢所在的山峰。

    遥遥望去,那本应魔气葱茏的雪原上,干干净净,晴朗无雾,大片乱石残渣崩裂在地面,遮盖住了底下灵力流动的阵法纹路,清冷的月色洒下来,映亮了一道细细的线。

    那是……

    叶长青心里咯噔一声,御剑飞驰的速度再一次加快,整个人流星堕地一般不要命,霜风酷冷,他落地时,衣上脸上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天上一朵烟花绽开,代表着有人入侵领地,四面八方,数不清的魔物和不死鸟集结,渐成合围之势。

    杀气火一样蔓延,叶长青却视若无睹,下了剑,深一脚浅一脚地奔了过去,目标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终于,一道幽蓝色的锐光刺痛了他的眼球。

    灵剑一旦失去主人,周身灵气会骤然消弭,只留下锻造本身的灵石或冷铁,在暗夜中散发着最自然的光泽。

    “不……”叶长青腿一软,差点就站立不住,短短数丈,走得像刀山火海一样艰难,那把无主的弃剑,像一根钉子似的,扎在他心房最脆弱的一点,越钻越深,最后几尺,他是双膝跪地一寸一寸蹭过去的,无力地张开两只手,用尽毕生所有勇气,才把那剑身拥入怀中。

    锋刃冰凉,一如它的名字那样,叶长青闭着眼,麻木地想:这剑,当初是自己亲手送给他的。

    要他不管成仙还是成圣,都像喜欢自己一样喜欢它。

    所以……剑弃了,是不是意味着,自己也被抛弃了?

    青衣人抱着剑,双肩痛苦地耸动,他想哭,眼角却干涩涩的,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这样失去一切,欲哭无泪的绝望,叶长青至今只有过两次,第一次是在临海城下,入魔造业,茫然无措地从尸山中站起;第二次,就是现在。

    他咬着牙,清晰体会着五脏六腑都在灼烧的痛感,心里明白——

    两辈子,就这么结束了。

    周边群山与天幕间,黑压压的魔族围拢上来,像世界末日一样,堵得月光都失了颜色。

    他们觉得可笑,天下竟然有这么蠢的修士,单枪匹马闯入敌人千倍万倍于己的魔窟,看来,人之一族也算是油尽灯枯了。

    在一片噱笑声中,那青衣人一手握住“寒宵”的剑柄,缓缓用力,从“连城”阵枢中拔了出来,然后撑着膝头,状似体力不支地一点一点站起来,身子飘萍一样,轻悠悠的,一双眼瞳光芒空泛,像什么都看不见似的,迷茫扫视着四周。

    有不知死的魔族嘲道:“看看,还没呢,他死气沉沉的那样。”“听这就是人族顶尖儿的高手了,不管死的活的,拿下重重有赏,兄弟,头我要了,你要胳膊还是腿?”“操去你的,恶不恶心?老子要要就全要,拿个血呼拉碴的残肢回去干什么?烧火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耳畔全都是乌七八糟的声音,叶长青面无表情,将已经熄灵的寒宵收起,袖子一抖,一道三尺雪锋落了出来。

    他冷冷淡淡地:“今夜,我道侣死了,丢下我一个人,怪孤独的,连个伴儿都没有,我很不开心。”

    “你们,全都留下陪葬吧。”

    *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