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子夜(三) 屠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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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如神识探查的结果,玄都主街道上,人影寂灭,两旁商铺建筑的门敞开着,露出了其中空荡荡的内景,只见厅堂、柜台、桌椅,无一不是完好无损,纤尘不染,一间茶楼外支着的木桌上,甚至还放着两碗深红的茶水,腾腾地冒着热气,几根赤色的茶叶悠悠地漂浮在水面。

    玄都城民,仿佛前一刻才刚刚离去,整一座空城里,四处都透着诡异。

    “他们难道是刚刚撤退?”叶长青困惑地自语。

    并肩陪在他身侧的温辰没话,只默默地走到那茶碗跟前,俯身轻嗅了嗅。

    “可能是,这茶叶名叫朱雀胆,万年前只有夜良王都才有。”

    叶长青一怔:“你怎么知道?”

    温辰笑了笑:“剑灵前辈与我讲过,当年子城主镇守北境,穷山恶水,虽然他生平最喜欢这茶的口感,却因路途遥远一叶难求,巫王体谅他,每次去扶摇城探望的时候,都会特意从玄都带好几罐过去。”

    “这样。”叶长青点头,内心有些唏嘘的同时,敏锐的五感也模糊地捕捉到了一点不对,他侧耳倾听了片刻,蹙眉,“各位,你们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声音?”随行同道们都很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没有,叶长老,你听到什么了?”

    “人声。”接话的却是温辰,在场数千人中,唯有他飞升圣者的境界跟得上那人的感觉,轻声道,“很多人,正从城门的方向,朝我们这边跑过来。”

    “什么?!”修士们一听此言,如临大敌,下一刻拔剑声铿铿有力,灵符法器的光芒照彻了玄都头顶昏暗的夜空。

    呼呼呼……

    前方空旷的大道上,嘈杂的脚步和呼喊隐约露了端倪,自而大,起初只是轻微的扰动,像扫帚拂过地面带起尘埃,之后越来越大,逐渐有了覆水难收之态,仿佛不远处正有数不清的敌人,着呼哨,挥着刀剑凶狠进犯。

    叶长青察觉到危险,瞳孔蓦地锐利,身周灵压剑拔弩张,忽然,手掌落入一团温热中间。

    “不必紧张,此地没有活气,大抵是幻境罢了。”温辰压低了声音安抚,这般近距离对视,他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中,经由无情道淬炼的目光冷冽若雪,一瞬间就清凉了此间焦灼火热的气氛。

    叶长青垂了垂眸,浑身躁动的杀气缓和了不少。

    “咔啦!”

    忽然,身畔那张盛着朱雀胆茶水的桌子,莫名其妙地裂了开,木屑纷纷扬扬,陶碗的碎片和温热的茶水同时飞溅起来,看那平整利落的切口,分明就是被什么利器一刀两断!

    嘈杂声已近在耳边,三丈外,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蓦然突出了一寸明晃晃的刀锋,染着血,淋漓欲滴,下一瞬,一个鲜红的物什凭空飞了出来,流星似的堕在地上,骨碌碌滚到了他们脚下——

    那是颗人头,刚被屠刀砍下来,正鲜活着,脖颈处血如泉涌,龇着牙,面部神情恐惧而扭曲,两只铜铃样的眼睛狠瞪着,死不瞑目。

    时间仿佛静止了一样,所有人骇然之下,脸上刚刚染上了一丝霜色,就见不远处的虚空中,一道万年前的时空屏障轰然碎裂!

    一刹那,历史的尘沙滚滚如烟,血腥气扑面而来,原本空无一人的街道上,充满了逃难和屠杀,脚步声纷乱,如雨点一般落在黑黝黝的砖石上,男人,女人,孩子都在哭泣着,咒骂着,讨饶着,悲声四野,淹没在一声声刀劈剑砍之中。

    “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们只是普通城民,没有巫师那么充沛的灵气,你杀了我也没有用……”

    破败的茶桌旁,中年女子一身褴褛,拖着伤重的身体,怀里搂着一个三四岁的男童,蜷缩起来筛糠似的向来人恳求:“你,你杀了我吧,给我孩子留条活路,看在巫族曾经救你们性命的份上——”

    那一身粗布袍服的侵略者充耳不闻,手起剑落,予了她了个身首异处的结局,两步上前,一把扯开她的怀抱,拽出那个嚎啕大哭的男童,利落地抽出一把插着符箓的青铜匕首,在其天灵盖上轻轻一划,见那明黄色的符箓渐渐变得深沉,惊喜道:“好旺盛的灵气!神之子,太好了,这是一个神之子!”

    “娘,娘!恶魔你杀了我娘,去死去死去死——”男童也许不明白什么是神之子,但却明白这人心狠手辣,杀了他的母亲,愤怒的尖叫声不绝于耳,细瘦的四肢不停挣动,哭喊得嗓子都哑了。

    “崽子叫什么叫,烦死了。”恶魔在他后颈上一劈,将他晕,往肩上一甩,就兴冲冲地去寻找下一个猎物了。

    那浸满了血气的粗布袍划过身侧,卷起一阵令人作呕的腥臭,来自万年后的旁观者们静立于街市,无不血冷齿寒。

    叶长青脸色青白,眼睁睁看着那杀人越货之徒从自己旁边掠过,肩头相擦,像是幻影一样轻易地没了过去。

    这是罪证,一场与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却在许多年前真实发生过的屠城罪证。

    “为什么。”他盯着那掳得一个“神之子”不够,又去祸害下一个的恶魔不放,目光牢牢地粘附在其半青不青,漂洗褪色的衣袍上——

    “那是折梅山的青衣吗?他手中拿着的,是测验灵物的符箓吗?”叶长青询问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的。

    温辰握着他手,沉吟片刻,低声肯定:“是,虽然绘制的笔法不太一样,但能看得出来,应该是试灵符箓的雏形。”

    “怎么会这样?”叶长青苦涩地低下头,拂手遮住了眉眼,心力交瘁,“元子夜用意何在,给我们看的这些……是真的吗?”

    不止他一个人被震撼到,修行入城的数千修士尽皆骇然,一个个面无人色,惊惶的质疑声此起彼伏——

    “那剑法好熟悉,那个人,那个人不会是我们万锋剑派的创派祖师吧?他好厉害,一个人杀了那么多,那些黑袍的巫师都不是他的对手!刚才那招是太阿式对吗?师兄你看看,到底是不是?!”

    “……轮椅,你看,那是一副轮椅,传阵宗的祖师爷,就是因腿脚不便不良于行,才潜下心来研究阵法排布之术,难道被众人簇拥着的那个跛子,就是他吗?”

    “木牛流马,机关弩/箭,古时的偃术还很粗浅,完全不能与现在相比,但好在人多势众,这种从前从来没有过的器修之法,胜在出奇!那边的巫师空有灵力,却摸不清偃甲的来龙去脉,连连中计!”

    “……”

    那些曾在宗门族谱中受百代敬仰的祖师前辈,此刻就在玄都的大街巷中烧杀抢掠,他们不在乎面前的人是不是与自己为敌,有没有抵抗能力,没用的人杀灭,有用的神之子俘虏,绑回去做什么不言而喻。

    无论是安分守己的城民,还是灵力惊人的巫师,都一个个变成了刀下鬼,血手印抹在墙头,如同垂死的厉鬼再向苍天伸冤,城中流淌过的那一条河流中,面朝下飘满了死尸,河水被染成深红色,零落的舟散布着,星星点点,像冥河上摆渡亡魂的鬼船,船篷开了无数破洞,船舷边桨橹歪斜,仿佛刚被一阵腥风席卷过,狼藉遍地。

    率众洗劫的数位人族首领,从四面八方回合而来,终于默契地停在了昭明宫前,属下们早已拢好了柴堆,高大的十字刑架上,五花大绑着一个受伤的女子。

    为首一手执长剑,白衣翩翩的中年人冷声道:“长公主殿下,交出开启巫族圣地的禁咒,可以饶你不死。”

    刑架上,身着一袭染血王服的女子,正是夜良国长公主,元如月,她听到匪首威胁的一瞬间,美艳如画的脸上裂开了狰狞的神色,目光向下扫过那四个曾经臣服于巫族夜良,如今却不约而同拔刀相向的人,哑声道:“做、梦,巫族圣地岂是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有资格踏入的?有什么手段尽管来吧,你们的那些酷刑,对我没用,永远都不要想,从我这里抠出一星半点的秘密。”

    似是对她十分了解,她如此负隅顽抗,人族首领们并不感到意外,白衣人抬起左手,向下一挥,淡淡道:“点火。”

    “是!”两侧早已等候多时的下属精神抖擞,手中擎着的火把同时扔向了那高高的柴堆,蕴含着巨大灵力的三昧真火一触到干燥的木柴,顿时红光大盛!

    元如月破碎的袍角被火苗一舔就着,整个人顷刻间就遭火海吞噬。

    “呃,啊……”她痛苦至极,双臂大开着,把十几道水火不侵的玄铁链挣得哗哗作响,可再怎么挣扎,也不过是徒劳,身上被人下了药,灵气荡然无存,任邪恶的烈火一遍遍碾压,孤苦无依。

    “混蛋,如果没有我夜良国南征北战的那几十年,你们这些渺的人族怎么可能活得下来?!我们将灵气传承于你们,却没想到你们是这样的禽兽!过河拆桥,恩将仇报,早晚会遭报应的——呃啊啊啊!!!”

    昭明宫的上空愁云黯淡,硝烟弥漫,真火灼烧木柴和肌骨冒出黑雾,一缕缕飘上天空,渐行渐远,一声惨烈过一声的嚎叫,仿佛丧钟一般,宣告着一个时代的落幕。

    元如月是不死鸟,有着漫长的生命和永恒之身,在恐怖的火焰中一遍遍赴死,又一遍遍重生,惨不忍睹。

    人族各部在四周围观,目光狂热如猎手,都在等待着她交出夜良巫族最后的密辛。

    然而,一夜过去,她除了咒骂与尖叫,什么都没。

    刽子手们颗粒无收,悻悻地铩羽而归。

    偌大的王城玄都,只剩满城断壁颓垣,尸骨遍布,还有宫门前,那个奄奄一息的长公主。

    清时,紧闭的城门忽然开了,咣啷一声,惊醒了城中死一样的寂静。

    温文俊雅的男子站在门口,脸色苍白无措,他眼下七颗明丽的朱砂没变,身上却不再是银星点缀的漆夜王服。

    元子夜封神登仙近百年,头一次回归下界,入目的就是这样一幅惨状。

    从城门,到昭明宫,中间笔直的一条道,十数里距离,他一眼就望到了昔日的故人。

    泪如雨下。

    此间,是巫国的时空幻境,相隔万年的人在这一刻面对着面,感同身受地承载着幻境主人,一片片零落成泥碾作尘的心血。

    巫族之王青春依旧,容颜永驻,怎奈何尘满面,鬓如霜,一路走来,清泪渐渐变得浑浊,最终化为了血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玷污了象征着上界文宰的仙灵羽衣。

    为什么,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区区百年,人世间天翻地覆,沧海桑田,他离去时风华正茂的夜良国,为何就成了现在这副疮痍之相?

    他们做错了什么,要遭受这样的惩罚。

    一片死寂中,元子夜解下刑柱上绑缚着的故人,以神之力为她治疗,喉间有千言万语想要询问,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元如月幽幽转醒,一睁眼,就看到了一张陌生而熟悉的脸。

    “陛下……”她气若游丝地唤着。

    “是我。”元子夜深吸口气,让清凄冷的空气侵入肺腑,好保持住再多一刻的清明,“如月,发生了什么事?”

    元如月痛得哆嗦,梦呓一样喃喃道:“反了,他们全都反了,人族各部,着灭神的旗号,对巫族下了手,他们实际想得到的,其实是圣地中封存的禁术,不死鸟。”

    “凡人皆望长生,为求长生什么事都可以做,杀戮,背叛,欺瞒,忘恩负义,丑恶至极……”

    元子夜脸埋入手掌,泣不成声:“他们想要就给他们,你何苦硬撑。”

    “不行。”元如月笑着摇摇头,抬指揩了楷他下颌溪流一样的血泪,抚慰似的,“圣地中不光是巫族最后的禁咒,其实,还有几万名避难的族人,我若给出了钥匙,就全完了。”

    她如释重负地叹道:“陛下,一百多年了,你终于肯……回来了,我好开心。”

    元子夜:“……”

    这一瞬,除了“对不起”,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什么,自从封神入上界,就兢兢业业效命于天道,竟料不到,离开人世待久,当年亲手撒下的恶之种子,早已长成了参天大树,将头顶上的青天,生生撞破了窟窿。

    “参与屠城的人有哪些?”

    元如月红唇轻启,蛇信子似的吐出那么一串名字。

    “好,我知道了,如月,你累了,先睡一会儿吧。”元子夜擦了擦眼睛,笑了,横抱起她,一脚踹开残损半掩着的昭明宫大门,孤身走了进去。

    *

    作者有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