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
我到户部报到, 一天隔一天上班,类似顾问的形式。葛大人是个实诚人, 我与他认识也很多年了, 一上来就开始讨论税制改革,大周在这个上面花了不少的时间,可惜收效甚微, 士大夫阶层已经习惯了不交税, 要让这群人吐出嘴巴里的肉可不容易。
“我不认为身有功名的人就可以减少税收,在税收上对于高收入的要一定要多缴, 低收入的人群可以少交甚至不交。这才是合理的,这些前朝的旧制一定要取消。既然国号为民,就是为所有百姓考虑!”
“娘娘,这会动多少人的利益?天下读书人会寒心。”应常远之邀出任户部尚书的葛大人劝解我。
“如果天下人都读书了呢?是不是所有人都不要交税了?”我反问, 我道:“农业是根本, 但是农业是看天吃饭的,所以不能依靠农业来重税,所以我们可以降低农业的税收,但是天下的农田必须统一交税。这个没有任何讨论的余地,而且我们在两淮已经实施了三年多,收效不错, 推而广之,必然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一点你可以放心。”
在农业上减免税收,新兴的商业进行区别对待, 进行弹性税率。因为海外贸易的增加,光靠关税上的收入已经远远超过了大周两到三年的税收。所以手里的牌起来就好了。
酉时初刻,我结束在户部的工作,骑马往家去。才不过走了几步路,前面冲出来一个妇人惊了我的马,她高声喊道:“娘娘,求娘娘看在与明祁自幼一同长大的份儿上,放过他吧?”
我的天,前面正是我的便宜干娘柳氏!大庭广众之下,她想做什么?我翻身下马,寄杉站在我身边,我对她言道:“干娘快快起来!”
“娘娘若是不肯放过明祁!妾身长跪不起。”她跪在地上痛哭道。我方才叫她干娘,她现在又是这般做派,身边的人议论纷纷,她这是拿长辈的身份来压我?她算吗?好吧围观的吃瓜群众面前算。
我叹息着道:“干娘,国有国法!这不是放不放过的问题。身为皇后,我乃是天下人的表率,这个事情实在无法帮衬,帮了要寒人心的。”
“娘娘,您十岁失祜与我母子相依为命,您知道林家就这么一棵独苗,如果他出了事,一家都完了!”她哭着道:“明祁是帮着黄家才犯下这错处,他并非是有意的。更何况已经改朝换代,也不是不可饶恕之罪,娘娘何忍置他于死地,难道您就是为了当初那桩事情吗?那事情是我的不是,是我胡八道,才让他信以为真。他为你求取匾额,也是为了你好,并非恶意。”
她不提还好,她一提,我脑袋上血管砰砰跳,她这是混淆是非,是想要在众人面前,把按照国法处置变成了我公报私仇?又来了,有了功劳全是自己的,出了事情往别人头上推。黄家是不怎么样,但是老黄待这个女婿不薄,黄四姑娘对他也是一心一意,她这样亏不亏心?今天我要帮她理理思路才行。
我摇了摇头,温和地对她:“干娘,置明祁于今日境地的人,不是我,而是您。明祁有今天,跟你的言传身教是分不开的。既然你来求了我,我便细细地与你听,也让大家伙儿听一听,这里面的是非曲直。寄杉找个开阔的地儿,别挡了大家的道儿,让大家伙儿一起坐下。”
寄杉问了道旁的一家饭馆,可以借个地儿吗?那饭馆老板是个机灵人,马上:“晚间就是不做生意了也行!”他扑通一声跪地上道:“恭请娘娘!”我将他扶起道:“店家快起!”
我在饭馆里坐下,对着外面的百姓招手道:“各位进来坐!”无人落座,都站在边上。
我家的护卫在我身边站定。干娘被我扶着坐在了对过,我对她道:“咱们从头起,我十岁那年,您夫死子亡,来投奔我养父。我养父待你如何?”
“表哥待我赤诚!”她道:“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我能够过得顺遂。”
“没错,他心里一直记挂着你。原本我们父女俩相依为命,您来了,因着您,他摔断了腿,之后药石无用,卖尽了家当。是也不是?”我问她。
“话虽如此,可那也不是我的错,实在是有恶人要伤我,他为了保护我,而摔断了腿。并非我害他,况且他并未怪我。”这是习惯了,她在推托,我看着她泪水涟涟。
“没错,他从未怪你,他希望能名正言顺地收留你,又尊重你想要为夫守节,不想改嫁。他想了个主意,就含糊其词,我与你儿自幼结亲。是也不是?”
“表哥!他一心为我,但是燕娘,他没有恶意,他只是希望我们能好好活下去。”她继续垂泪。
“是啊,这也没什么,权宜之计罢了。他临死前对我这个十来岁的闺女托付,让我要照顾你,他你柔弱,又生地极美,这样的世道你这样的女人太艰难。”我对她道。
“燕儿,我知道你在怪我,你怪我害死了你的父亲,你怪我明明应该我照顾你,却让你操劳奔波。不过咱们一家三口可以相依为命,如果没有我们母子,你一个十来岁的姑娘,一个人守着一个家,被族人卖了也未可知。”她立马辩驳。
我摇了摇头,道:“干娘,父亲的死我从未怪你,而我照顾你,也是我对我父亲的承诺,自然不会怪你,既然答应了,我就照顾好你们母子,你地也没错,咱们在一起至少让我一个孤女不会有那些危险。不过你可记得当时咱们家徒四壁。我去点心店里帮佣,四更天就过去,到五更天他们开门我回来,每次都带两个馒头回来,然后去张屠户家里帮他们剁肉,到辰时我再回家洗衣。回来的时候,两个馒头,你和明祁一人一个早已吃完,对不对?”
她点头称是,又:“这是事,你后来,人家只给你两个馒头,你也没吃,我就和你分一个,明祁男孩子要长身体,他吃一个。”
“没错这是事,但是一件事,就能看出一个人的为人。你一直在你已经怎么样了,你替别人想过吗?你只是别人待你极好,完这句话,你就心安理得的接受别人的帮助。你真的心存感激而去力所能及地回报吗?你想过我一早出去做工,而帮我洗掉衣服吗?或者你替我想过一个姑娘家天未亮,就往外跑,会不会遇到危险?我每天早上出去前,你可记得跟我一声路上心。”
“你自幼主意那么大,我也不敢碰你的衣服。再你四更天出去,我那么早起来也没必要,还带着刀,那群混混都怕你,我自然放心。”她嗫喏地道。
“所以你找好了理由,无需为我做任何事情。包括后来我开面摊子,我从鸡啼做到鬼叫。明祁你总是他要温习。你做多做少没什么,但是明祁是个男孩儿家家,他应该知道自己的责任。所以我对你明祁,十来岁了,该为家里做做事情,让他能肩膀负担起这个家,让他知道他的责任。你跟我读书要紧,功名要紧,依然不让他做任何事情,是也不是?”我继续问她。
“可明祁若是不好好读书,不靠书包翻身,咱们的日子肯定是无望的,他书读地那么好。”她跟我辩解:“我没想到你如此的怨我,只怪我这个身体,不能多给你体恤。我也力所能及的去理桌子,收账了。”
我摆了摆手道:“我也没什么怨的。我是觉得你这样教孩子不对。你没有感恩之心,他也没有养出感恩之心,你整日跟他只要榜上有名,就能翻身过好日子。你这是给了他错误的概念,你让他觉得自己只要能高中就能要什么有什么。自私的性格就是在你潜移默化中形成。所以他才会在中了探花,黄家看中他之后,想到要为我求取贞洁牌匾。只是为了留下我,能给他继续挣钱供养他罢了。他不曾感激我的付出也就罢了,还想要我为他继续奉献,而且理所当然。”
“燕儿,他只是想要让你下辈子衣食无忧!真的只是如此!”
“这话你就不要了,比方才我所的更可恶的实情,难道你不知道?”我断她的哭哭啼啼道:“后来他进入官场之后,跟人学了一堆所谓的官场习气。镜湖大乱,为什么乱,是百姓都要活活饿死了,上头还征税才乱的,前一任官员已经为此死于非命。他呢?从京城过来,可以一路看到千里饿殍,可以看到民生艰难。他有怜悯之心了吗?我劝过他,多替百姓想想活路,他只顾着自己的功绩,被王一祥抓走,差点被杀。若非陛下念在他是我干弟弟的份儿上,只身涉险去救他,他如今早就已经黄土一抔。”
此刻她已经不话了,旁边的人声议论着,我继续:“最后我们再来他这次,他才当了几年的京官,就收受贿赂三万两之巨。”听到三万两,在场的很多人都吸了一口冷气,毕竟这个年代,百姓都穷,这是几辈子都没见过的钱。
“那是他没办法,在那个窝里,更何况他岳丈就是户部尚书,自有人托他办事。如果不是官场那么黑,他是不会这样的。他不收就混不下去。”
我站起来深吸一口气道:“你还在这样辩解!”我拍了桌子对她道:“我几次三番跟你,即便是在家里也不能让他养成什么都是他的,什么都要依着他。自私的性格在官场上如果不知收敛,不出事他害的是百姓,出了事情他害的是自己。你若是还是这样的想法,还这样去教你的孙子,你的孙子还会步他爹的老路。”
“燕儿,你不能这么心狠啊!你这么做,对得起你死去的爹吗?对得起他的嘱托吗?”她放声大哭。
我看着她:“阿爹养我十年,身无分文的我,用十年养你们母子,供林明祁读书。并且在他坑我的时候不计较,还分了七百俩面馆的钱给你们在京城安家。我自问对得起我爹的嘱托。陛下,也在明祁遇到危难的时候,他单身去跟乱军谈判,救下明祁,这都是我们能做到的。但是这次明祁犯的是罪,而不是随随便便可以一笑而过,一声不计较就能了的事情。陛下这次要杀的就是这批吃着民脂民膏的恶鬼。不杀这些人,对不起黄淮死去的那么多百姓!”
我仰头,叹息道:“你见过人吃人吗?”
她看着我,我开始讲了当初在海陵,老赵一家的故事。这个故事太凄惨,完一抹脸已经是满脸的泪水,我问她:“你看,这些人不死,那些菜人市死去的冤魂如何瞑目?”我的法让大多数在经历了困苦的百姓有了共鸣。但是我明白从某种意义上来我是用我的三观强加给柳氏。
自有人跟着落泪哽咽纷纷跪下道:“陛下圣明!”
我上前扶起一位老人家道:“老人家快快起来!都起来吧!”
所谓上行下效,这次的事情,让更多人认识了我。有很多人到城西去专门探,很多人知道了,新的帝后,喜欢穿布衣,喜欢行走于街市,喜欢摊子上讨价还价。包括有人起我家蕴哥儿讨价还价功力深厚。
配合舆论,布衣皇后的故事在市井茶馆里开始流传,偶尔我会带孩子去一坐,听到不实之处,蕴哥儿会站起来:“你错了,我家阿娘没那么好!”我揉揉他的脑袋带着他离开。
对于普通民众来一个接地气的皇后和皇子,远远比高高在上,很有距离感的皇室要来得真实和可亲。
前朝的贪官集中正法决定放在年前,虽然犯人一般都是秋后问斩,但是这次情形特殊,需要尽快执行,常远此次实行枪决,枪决更具有震慑力。
行刑之前,我给林明祁做了一顿断头饭,拿了食盒,去了牢里。
我进了大牢,牢头替我开了牢门。林明祁看见我叫了一声:“阿姊!”
我开食盒,将里面的饭菜一一拿出,酒香糟肉,糖醋鲤鱼,葱花炒蛋,清炒白菘另外一壶酒。
与他对坐道:“给你做了几个菜,也不知道你还爱不爱吃。”
他哽咽道:“爱吃,阿姊还愿意来看我,我挺高兴的。”他夹起一块糟肉,他:“吃得起肉了之后,阿姊总是在这样的冬天腌了腊肉,晒干了放在酒糟里。放在饭锅上蒸来吃,只要闻到这个味道,就是到家了。那时候书院里的先生也都爱吃,阿姊就用坛子装了让我带去书院。若是早知有今日,我只愿从未离开过姑苏,能与阿姊好好在姑苏能吃着你做的饭菜,过一辈子该多好?”
我一时无言以对,这一生这样的日子,对我来是极好,对他来又是极坏。他又自嘲的笑了笑道:“我愿意有什么用,阿姊哪里会愿意?跟阿姊一起生活十年,阿姊从来都没有对我真正的敞开过胸怀。我也不知道阿姊居然是心怀韬略的大家,阿姊一向看不上我!”
“也没什么看得上看不上,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罢了。我和常远都是痴人,不过是想为这个世间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而你的想法是多年读书,一朝高中,想要钱与权,这本也没什么。只是拿了就要承担拿了的后果。”我对他道:“不过,政客应该爱惜羽毛。”
“大周朝里有几个不贪的?阿姊得对,拿了就拿了,如今被拿来做斩杀的借口也没什么。成王败寇,只不过是他常远赢了而已。想问阿姊,如果没有他,没有黄氏,阿姊愿意跟我吗?”
“若是没有常远,我恐怕会一人游历天下。然后找个山清水秀的地方,收养一些孤儿,简简单单过日子。和你,没有可能!”三观不合,怎么在一起?
“阿姊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若有来生,再能与阿姊在一起的日子,我一定成为阿姊眼中志同道合之人。”他眼中有水光闪现,我却无心听他所言。
“住,若有来生,你需要考虑的是爱你入骨的母亲,是对你仰慕的妻子,是等你回家的孩子。”
“我明白了!”他落寞地笑着,我道:“还有什么跟我的吗?”
“韬儿还,我不希望他走我的老路,若是可以,请阿姊照拂一二!”他撩起衣袍下跪道。
虽然常远罪不及妇人幼子,家产查抄又是罪人之后,想要走他的老路也难。他这托付倒是托付错了,托付给我了,有我照顾,必然资源不同,但是他的妻子母亲会让我插手?就如同当初他娘在身边,我不好多插手他的教育,最后他还是按照他娘的要求长大,我略感为难。
“阿姊是怕我母亲和娘子对阿姊有误会?”
“明祁,我不能承诺。你的感悟,跟你妻子母亲能清楚才好。我与你之间,情分早就尽了。”我实话实,实在没有精力在去花在他身上。
他一口饮下杯中的酒,道:“阿姊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