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断头路
烜远王府内有三里檐廊,其中一支的尽头是条断头路,而这半离断头路是石砖铺就的地面。
那种石砖是闽州特烧而成,坚硬耐磨、上刻很深的花纹,人若是穿着软底鞋在上面走,要不了几步便会硌得难受。
那是一种变相的提醒。提醒想要通过它的人,这府中的主人并不希望有人去到这檐廊的尽头。
薄夫人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走过这条檐廊了。
自从那个女人死了以后,这里便不许她踏足了。
在那阶口停了片刻,她轻轻抬起自己那双绣着白色牡丹花、坠着千枚海珠的细软青丝履,轻巧迈了过去。
她的身后跟着十数来号人,其中有她这些年在府中养下的亲信,也有同她交好、此次前来赴宴的别家女眷。
好戏开场,她怎能不招呼些看客?
低头看了看挂在手腕上的香囊,球状香球方才燃尽。时辰刚刚好。
如果赶巧,不定还能接连看上两场。
薄夫人的心情突然拨云见日般愉悦了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过如此愉悦的感觉了,上一次,似乎还是听闻那女人死讯的时候。
“夫人,前面是画居,您不能过去。”
薄夫人的愉悦思绪被断了。她缓缓抬头,便见一个朴素青衣加身的厮正躬身立在路中,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惯常来,没有哪个厮敢拦在各院主子面前的。即便对方其实出身是个姨娘。
但他不同,他是王爷身边的人。虽是个下人,出的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一个下人,不过是仗着了解主子的几分心意,便能在她面前狺狺狂吠。薄夫人的指甲狠狠掐进了肉里。
但她还不能出手教训这不知高低贵贱的奴才,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停住了脚步,笑眯眯的眼弯了弯。
“我听下人禀报,有人鬼鬼祟祟在这后院中出没,担心惊扰了祠堂的宗先生,这才带人前来查看一二。”
“夫人可有告知老爷要来画居?”
薄夫人顿了顿,轻声道。
“事出突然,怕是来不及通禀老爷......”
“那便请夫人回去吧。”
空气中有短暂的安静,薄夫人吸了口气,随后笑意更浓。
“今日来客各个尊贵非常,平安无事当然最好,可若真是有贼人混进来伤了谁,你可要替王府担下这罪责?”
那厮沉默片刻,终究还是道。
“的不敢。”
薄夫人慢悠悠迈开腿继续向前去,经过那厮时用极低的声音斥道。
“还不快滚。”
如今谁是这院里当家的主母?
她本想问出这句话,可话到嘴边又觉得,她如今的作为已经足以明这个问题。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不言而喻。隐秘却牢靠,有一种上位者的悠闲。
她的苦日子早就到头了。总有一日她会差人起了这硌痛她脚底板的石砖,将那些令她不快的过往通通砸碎扔出府去。
青丝履在石砖路的尽头停住,薄夫人作势环顾四周。
“你方才,瞧见有人进出这些房间,可有瞧清楚是哪一间?”
她身后跟着的丫鬟立刻垂首应道。
“正中这一间。”
这些话,一字不落地进了肖南回的耳朵。
隔着一扇薄薄的门板,她大气也不敢出,因为太过紧张而瞬间忘记了自己当下的处境。
然后,那两条缠绕在她身上的手臂便又紧了紧,耳畔的声音不咸不淡地响起。
“怎么办?来人了。”
肖南回耳根一烫,突然有种奸情就要被人撞破的窘迫,脸噌地一下便红透了,唇舌也麻痹了一般不出话来。
怎么办?她也想知道怎么办?!
似乎是太久没有听到她的回应,他微微垂下头,轻轻贴上了她滚烫的脸颊,感受到那不同寻常的温度后,轻笑一声退开来,像一只餍足意满的蟒蛇一般,缓缓松开桎梏、离开了他的猎物。
空气重新回到肖南回的肺腑之中。她觉得自己终于又可以呼吸了。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几道人影映在雕花门扉上。
“这锁被人动过了。”
是薄夫人的声音。这事果然和她脱不开关系。
可是......他在这里,也是薄夫人的设计吗?
“手。”
夙未的声音再次在黑暗中响起,肖南回望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吞了吞口水,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舌头。
“陛、陛下,这外面好多人的样子,我们这样大庭广众之下行此举,是否有些欠考量......”
许久,她未见回应,抬头又因为光线看不清对方的神色,心底开始有些鼓。
该不会......他是要......他是要......
“你在想什么?”帝王的声音异常平和,好似一空法师在为他那红尘中俗不可耐的施主念经加持一般,“你惹了不该惹的人,待在孤身边最安全。”
所以......所以不是因为他要当众宣示他二人之间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
肖南回突然为自己自作多情的遐想感到难堪,脸上好不容易褪下去的红色又蔓延到了脖子根。
溢出体表的尴尬还没消化完,手已被人一把握住。
“先前不是做过许多回了,紧张什么?”
什么做过很多回?
肖南回腿肚子发颤。
她应该很有气势地一把甩开对方,然后再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对方的鼻子,厉声呵斥让他把话给她清楚。
但是她不敢。
这不敢之中又带了一丝悸动。从前她不明白那种悸动的背后含义,可如今她已愈发明白。
不是不敢,是不想罢了。
不想抽回手。不想拒绝他。不想离开他。
他的手有些凉,像月光一样没有温度。但这一刻在王府这座巨大且黑暗的樊笼之中,他却是皓月一般、唯一可以令她感到安心的存在。
今晚的天空有月亮吗?是有的吧。一定是有的。一定是因为今晚的月光太美了,所以就让她再沉浸一会、一会会就好。
吱呀。
面前的那扇门被人从外推开了。
没有月光照进,有的只是无数盏提灯杂乱刺目的光。
灯火中,十数攒动的人头化作连成一片的黑影,他们各个面目模糊,情绪却又呼之欲出,指点着、窃语着、不遗余力地揣测着。
夭寿,简直夭寿。
肖南回僵硬地站在原处,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仿佛这样便不用面对那满院子震惊又探究的目光。
今日出门前,她真的没有想到事情会最终发展成现在这个样子。
她并没有做错什么。但那又如何?很多时候,人们会立于危境、受到伤害,并不是因为他们做错了什么。
薄夫人的目光在肖南回的身上里里外外地扫视了一番,最终落在那两人交握的手上。
可除此之外,她既没发现什么可疑的痕迹,也没发现半个松动的扣结。
是来早了么?
来早更好,一会不定能看个现成的。
清了清嗓子,她用一种略显严厉的声音开口问道。
“肖姑娘,你可知这里是什么地方?”
肖南回如实答道:“方才听府中一位采花的丫鬟,此处曾是少爷奶娘的住处。”
此言一出,薄夫人面上瞬间做出又惊又怒的神情来,而她身后的那一群老老少少也都齐刷刷做出了相同的神情。
“什么奶娘?那是已逝先夫人的故处,怎可如此出言诋毁?”
什么?方才那简陋狭、没有窗子的屋子,是梅若骨的故居?
肖南回终于有些摸清今晚这盘棋的走向,可又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果然,对方见她不语,神色更加笃定。
“莫是个丫鬟、就算是我平日也不能踏入画居半步,不知肖姑娘见到的又是何人?何况我如今非但没见到什么丫鬟,反而见你同一个外男拉拉扯扯......”
薄夫人边边将目光转向一旁的男子,将将有些看清那人的脸时突然愣了愣。
等等,这好像不是她安排的那边郡黄太守家的四公子。
算了,管他谁家公子,总之是个男的。
她吸足一口气、拿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喝出自己有史以来最气沉丹田的一句话。
“你又是何人?胆敢私闯王府后院!”
肖南回瞬间惊呆了。
那感觉好似看着平日十里八乡都有名的聪明人,突然冲进茅房去吃屎。
薄夫人对此毫无察觉,她身后那一众人也毫无察觉。
“我也知道这孤男寡女的事情传出去难听了些,只是你若再不报上名来,我便只能差人将你押了送去官府,到时候不论你家是哪门哪户脸上都不会好看。阙城天子脚下,此处又是王府地界,今日家宴贵客众多,形势不比以往。你莫要怪我苛刻,要怪就怪你不该在此时出现在这里......”
“将飞。”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少见地透出一股厌烦,像是夏日里被蚊蚋惊扰到一般。
“什么声音如此聒噪,替孤瞧上一瞧。”
薄夫人那向来坚挺的颧骨险些因为那一句话而挂不住脸上的肉。
聒噪?
薄夫人的理智被那侮辱性的字眼摧毁了。她丝毫没有留意到那男子的自称。
对方话音未落,一名紫衣内侍官已从檐下阴影中走出来,细白的面庞上一团和气。
他低着头、步走到薄夫人面前,离得只有半步距离时才停住,随后抬起头、仔细盯着那张表情有些扭曲的脸瞧了瞧。
“回陛下,是烜远王侧室、萧山薄夫人方才在话。”
陛下。
就这两个字,已经足以让薄夫人明白她今日这盘棋的结局了。
她甚至不会知晓输赢的结果,因为她的棋盘已被人掀翻在地、黑白溃散了。
今日之事是如何被撞破的?皇帝为何会在这里?那肖家的低贱种究竟同皇帝是什么关系?
这些问题不会有答案了。
“妾叩见陛下。妾不知陛下身份、言出不逊,还请陛下恕罪!”
她姿态柔弱地匍匐在地,尽量伸展着自己的腰肢。但她已经很多年不行这样的大礼了,腰肢也早就因为养尊处优而显得僵硬赘余。
“皇叔来了。”
王爷?薄夫人心下一阵狂喜,面上却显出几分更加凄苦的神态来,转头望向自家夫君的面容上,写满了凄惨和委屈。
然而平日里谦和有礼、对她从来温言细语的那个人,却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皱着眉立在石砖的尽头。
烜远王夙彻的目光微微扫视全场,几乎便在一瞬间明白了什么。
“臣参见陛下。不知陛下前来赴宴,未能远迎......”
“是孤心血来潮,想要与肖营卫在此密会......”皇帝的声音似是无意般顿了顿,随后才慢条斯理地继续道,“谈论军机要务。担心隔墙有耳,便自作主张借了房间一用。皇叔可会恼我?”
“臣不敢。”
“皇叔何必生疏?我们多年未聚,正好借此机会聊几句家常。”
对方话一出口,夙彻便已明白其中深意。
这是要清场准备算账了。皇家颜面不能不顾,但该做的他绝不会轻易放过。
他从来都是那样的性子。
夙彻没有多言,只给了一个眼神,那一院子不知从哪里来的看客呼啦一下子便散了个干净。
但凡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这院子里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恐怕不是谁都能旁观的。
薄夫人自然也是知道的。但她不信。烜远王还在场,就算是皇帝,难道还能在她儿子满月酒这一日、当着王府主人的面将她杖杀了不成?
“陛下,今日之事需得明察,如今天色已晚......”
果然,她的夫君要帮她话了。
薄夫人内心欢喜、已徐徐起身,那毫无起伏的声音却似乎知道她所想一般再次响起。
“既已入夜,上灯便可。通明之下,是非可辩。”
屋内那盏油灯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手中,夙未的手指轻轻勾起那提把,另一只手从单将飞手中取过火折,将那萎缩在灯油中的灯芯点燃。
火光半明半灭起来,片刻功夫后,一股类似花香的浓烈气息便四散飘出。
肖南回一闻到那熟悉的气味,瞬间便明白了什么,目光落在那油灯上。
那盏油灯被他轻轻放在地上,照亮了其下那方地砖。
她这才发现,那块石砖上刻着一朵周正的梅花。
“跪下。”
帝王的声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却比任何怒叱嗔骂都要可怕。
薄夫人咬紧了下唇,似乎还想挣扎片刻,可膝盖却率先出卖了她,牢牢叩在那块石砖前。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着地面上的那朵梅花。石头上的梅花无声开放着,虽然没有香气,但也永远不会凋谢。
今夜吹的是东南风,她跪在下风口处,满鼻满口都是那股油灯中飘出的香味。
她太熟悉那股子味道了,只闻到一点便开始焦虑心烦起来。
她试着屏气,可也无法一直不呼吸,脖子因为用力而爆出几根青筋。
也罢,只是香气的话吸上几口也无妨,只要不......
“薄夫人,你可知你为何要跪?”
她换上惶惑的神情,声音中带上几分啜泣。
“妾、妾不知错在何处,妾只是听下人禀报,担忧府中女眷是否安好、担心宗先生,情急之下也未来得及查明实情,更不知圣驾在此。妾对天发誓,绝无半分逾矩之心,更没有无端生事之意!”
“至情至理,令人动容。”帝王点点头,颇为认同的样子,“然而孤要你跪,却并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什么。”
这一次,薄夫人是真的惶惑了。
“那是为何......”
“薄夫人不也是世家出身?怎的不知妾室跪当家主母的规矩么?”
这一句仿佛当头棒喝,将薄夫人方才维系得不错的完美外壳瞬间击碎。
杀人诛心。刀不见血的杀人诛心。
曾经她也用过同样的招数去对付旁人。在这府中没有人是她的对手,而她也以为不会有男子懂得这其中精妙。
可眼前的人分明懂得。不仅懂得,而且下手比她更加狠毒。
“正如孤所言,夫人并无罪责,大可不必心惊。”夙未的声音放得更加轻缓,仿佛真的是在一场家宴之中聊起家常一般,“今日本就是府上大宴,合该美酒庆祝。孤一时兴起就空手而来了,方才正巧在房中见到桌上还有佳酿,现下便借花献佛,还请夫人不要推辞。”
如果先前的种种只能算得上是一种刺痛,听到这一句,薄夫人才彻底明白了什么叫凌迟之苦。
先前的一分一秒都是煎熬,然而那人完那句话后,时间又好似抓不住似的流逝起来。
也就转瞬间,帝王白皙的手已捏着那杯刚刚甄好的酒举到了她面前。
单将飞的声音在一旁响起,依旧是带几分客气的笑意。
“薄夫人,接赏吧。”
薄夫人的眼死死盯着那杯酒,两只眼珠子因为太过用力而居中对上了。她精心修饰过的鬓角起了皱,口唇上的胭脂被那两排颤的牙齿吞掉一半。
“妾担心酒后失态,不敢陛下面前饮酒。妾愿意自罚禁足三月,反思今日之过......”
“孤已经过,夫人并无过错。何况一杯酒而已,薄夫人何必推辞?”他的声音依旧平和,无人能从中挑出一丝恶意来,“还是,薄夫人对这屋子先前的主人不满,成心要在这地界上做出个宁死不从的姿态来。亦或者......是对孤不满?”
薄夫人的腰彻底支不住身体,整个人抖如筛糠。
“妾、妾不敢......”
目睹一切的烜远王夙彻几番想要出言求情,终究还是无法开口。
他没有求情的立场,因为帝王并未降罪。可为何地上的人会惊惧至此,他却已然明了。
如果她没有在那酒中动过心思,眼下的一切,不过就是一场再平常不过的赐酒而已。
而那只捏着酒杯的手是那样稳如磐石、一动不动,似乎没有什么可以将它动摇。
“喝是不喝?”
薄夫人压抑的呜咽声断断续续地飘出。
“喝是不喝?”
他又问一句,语气、轻重、音调,都与先前无丝毫分别,但就是这种没有起伏、平淡到令人觉察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最是令人毛骨悚然。
四周檐廊四通八达,她却偏偏走进了那条断头路。进不得、退不得,左不得、右不得,上天入地都不得。
许久,薄夫人终于颤抖着手接过那只巧玲珑的瓷杯。
她面前的男子终于笑了,声音中添了几分慈悲。
“夫人可要拿稳了。这酒洒一滴到地上,都要舔干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