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方寒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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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值一年中最冷的时节。

    清天色熹微,浓雾笼罩着这座城市,站台上人影幢幢。

    一声鸣笛划破雾,余音旷远。

    在推搡的人潮中,闻雪挤上了车,找到自己的包厢。

    包厢是空的,面积不大,靠窗处是一张桌板,两张上下铺并列摆放,雪白的床单上有几条整齐的褶印。

    闻雪卸下硕大的登山包,放在左下方的床铺上,又从背包的侧面摸出一条方巾,拧开一瓶矿泉水,将方巾在手里蘸湿。

    离发车还有时间。她走出包厢,在上车的人流中艰难地逆行,终于挤下了车。

    车厢门口,一位身材魁梧的乘务员正在检票,见有人影晃过,掀起眼皮,淡淡瞥了她一眼。

    闻雪循着记忆往前走,沿着军绿色的车身,一扇扇窗户望进去,终于透过一片雾蒙蒙的玻璃,看见了自己搁在桌板上的矿泉水瓶。

    两扇窗户中间镶嵌着庄严的国徽,下面标着这趟列车的起始站:

    北京——乌兰巴托——莫斯科

    闻雪微微踮起脚尖,抬起手臂,用湿润的方巾擦拭着玻璃,下方的水雾很快被擦干抹净,窗户上一片清透。

    再往上就有点吃力了。

    她绷紧脚尖,用力伸直手臂,才勉强够到中间位置,方巾一抹,在玻璃上划出一道弧线。

    透亮的玻璃后,蓦地出现一双眼睛。

    闻雪倏地收回手,下意识往后退一步。

    是个年轻男人。他手肘撑在桌板上,垂眸睨着她,黑沉的瞳仁里闪过一丝诧异,很快恢复平静。

    闻雪与他目光相触,不知为何,心弦一颤,慌忙转开视线。

    恰在此时,车头又发出一声悠长的鸣笛。

    站台上人影渐稀,乘务员大嗓门催促道:“还没上车的,抓紧时间!”

    闻雪一路跑着回到车上。

    乘务员紧跟着上了车,伴随着哐当的声响,车门在身后重重合上。

    回到包厢,果然,里面已经有人了。

    闻雪的床铺此刻正被一个外国男人霸占着。他肤色暗沉、浓眉大眼、头发乌黑蜷曲,看模样像是南亚某国的。

    包厢里弥漫着浓郁的味道,汗臭和咖喱味道混杂在一起,更加印证了闻雪的猜测。

    对面的下铺上并肩坐着一大一——

    一个年轻男人正凝神望着窗外,他侧脸线条清俊,鼻梁挺立,薄唇微抿,透着几分清冷的气质。

    在他身旁,一个男孩垂着脑袋,紧紧抱着他的手臂,一动不动,似乎是睡着了。

    现在还不到七点半。为了赶这趟车,闻雪五点就起床了,现在顺利上车,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困意渐渐爬上眼皮。

    床就在眼前,想睡却不能睡,那个咖喱男盘踞在床尾,靠在枕头上玩手机,心安理得地鸠占鹊巢。

    闻雪轻咳一声,牵起嘴角皮笑肉不笑,用英语跟这人了个招呼。

    咖喱男终于将视线从手机上抬起,冲她咧嘴一笑,露出一排大白牙。

    他叽里呱啦了一通,还连手带脚地比划,闻雪听得云里雾里的,只得一个劲儿地“Pardon?Excuse me?Sorry……”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对面传来一道温和的男声:“他,他睡你上铺,空间太,他睡不下,能不能跟你换个床位?”

    闻雪微微一怔,看向对面的男人。

    男人也看着她,眉眼沉静,神色淡然。

    闻雪生性内敛,不善社交。与陌生男人对视几秒后,她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耳根莫名发热。

    刚刚他什么来着?哦,这人想换床位?

    闻雪心里顿生不悦。

    上大学那会儿,经常要坐火车往返于家校之间,总会遇到这种情况。靠过道的人想跟她换靠窗的位置,睡上铺的人想跟她换下铺的床位,她一向心软,脸皮又薄,别人好言几句,她便同意了,尽管心里百般不情愿。

    可这次不一样。这也许是她人生中唯一一次长途旅行,她不想在一开始就委屈自己。

    闻雪斟酌片刻,向对面的男人请求道:“能不能麻烦你跟他一下,我不想换。”

    男人笑了下,视线转向对面的咖喱男,用流畅的英语道:“对不起,我的朋友不想换。能不能请你回到自己的床位?她想休息了。”

    咖喱男倒也好话,耸了耸肩,一个“OK”,便提着背包爬到了上铺。

    闻雪长吁一口气,在床上盘腿而坐,又拍了拍被咖喱男压扁的枕头,舒舒服服地垫在身后。

    静下来后,闻雪才想起向男人道谢。

    “谢谢你啊。对了,你怎么听得懂他的话?”

    男人弯起好看的眉眼,笑了笑,“他的是英语。”

    “英语?”

    闻雪半信半疑,又有些惭愧——她可是英语老师,这人的话,她居然一句也听不懂。

    敢情学了这么多年,还是在哑巴英语。

    男人宽慰道:“他的是印式英语,发音很奇怪,你听不懂也正常。”

    闻雪笑了笑,心里舒坦了几分。

    她转头望着窗外,浓雾经久不散,刚刚才擦干净的玻璃又渗出了一层水雾,朦朦胧胧的什么都看不清。

    男人似乎也想起了这件事,问:“你刚刚为什么擦玻璃?”

    “为了拍窗外的风景。”闻雪摇摇头,语气颇为遗憾,“可惜蒙着一层雾,什么都看不清。”

    男人指着窗户:“可以开窗。”

    现在能开窗的火车已经不多了,而这列车因为没有空调,所以幸运地保留了绿皮车的优良传统。

    闻雪嘟哝道:“我知道,但是天气太冷了,窗户只能开一会儿。如果看到好风景才开窗,那早就错过了。”

    这趟列车全程七千八百多公里,历时六天五夜,一趟坐下来,人都被晃散了架,而且车票并不比机票便宜,所以选择坐这趟车的,大多是为了沿途的风景,来体验这场漫长又特殊的火车之旅。

    不过,到风景……

    两人不约而同望向雾气笼罩的站台。

    这个季节,可真不是个看风景的好时候。

    男人又问:“为什么不夏天来呢?”

    那时候,冰雪早已消融,万物蓬勃生长,能看到更丰富的色彩和更明媚的景色。

    闻雪解释:“现在正好放假。”

    “你是老师还是学生?”

    闻雪皱起了眉,毫不掩饰眼里的惊讶和警惕。

    男人解释道:“这有什么难猜的?现在离过年还有十几天,出门前还得做几天准备吧?只有学校才会这么早放寒假。”

    闻雪暗自琢磨了会儿,渐渐放下心来,这才回答他的问题:“我是老师。”

    “很适合你。”男人嘴角浮起笑意,又问:“教哪个年级?”

    “初中。”

    两人一问一答,问得生硬,答得敷衍,实在不是一场愉快的聊天。

    男人索性开门见山:“聊了半天,你还没认出我啊?”

    语气听似在埋怨,却带着淡淡的笑意。

    闻雪顿时愣住。

    她蹙起眉,凝眸盯着那男人的脸,仔细观察他的五官——

    他面容清俊,眉目俊朗,微浅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黝黑的瞳仁,此刻正坦荡地迎上她审视的目光。挺拔的鼻梁下,薄唇勾起一个温和的弧度。

    皮肤不算白皙,但干干净净的,散发着温润的气质,帅得不带攻击性。

    男人被闻雪直勾勾地盯着,脸色不怒不愠,始终微笑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表情变化。

    直到闻雪猛地睁大眼,一脸震惊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喊出了他的名字:“你、你是方寒尽?”

    方寒尽眼里笑意渐深,微微点头:“好久不见了,闻雪。”

    闻雪心跳如擂,脑子里乱哄哄的,从上到下量了他足足有一分多钟,依旧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座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大城市,遇见一个多年未见的高中同学,概率有多大?

    是巧合吗?还是……

    她想了半天,也找不到第二个解释。

    无数回忆纷至沓来,像电影片段在她脑海中循环播放,一个少年的形象渐渐清晰——

    那双浓黑如墨的眼睛、修长的睫毛、清俊的下颚线、与朋友闹时恣意上扬的嘴角、做题时微蹙的眉心、还有篮球场上飞扬的身姿……

    也许每个女孩的青春里,都藏着这么一个少年,他永远神采飞扬,永远熠熠生辉。

    他被珍藏在内心深处,久而久之,被时光磨成了珍珠。

    记忆中那个少年,与眼前的男人渐渐重合……

    闻雪盯着方寒尽,眼里情绪复杂。

    细细看来,他的五官轮廓并无二致,但整体形象和气质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导致她没有第一时间认出他。

    “……好巧啊。”

    沉默的气氛被这句老套的寒暄破。

    方寒尽微笑点头,“是很巧啊。咱们得有七八年没见了吧?对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到终点站莫斯科。你呢?”

    “跟你一样。”

    “去旅游吗?”

    “算是吧。”

    方寒尽垂眸看着身边的男孩,微微蹙起了眉,眼底浮起一层忧虑。

    闻雪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男孩把头深埋在膝盖间,瘦弱的身体蜷缩成一团,紧贴着方寒尽的手臂,一双眼睛怯生生地抬起,又迅速垂下,手指绞在一起,看上去十分局促不安。

    方寒尽解释道:“莫斯科医科大学有个教授很出名,我想带他去看看,顺便在莫斯科玩几天。”

    闻雪轻轻哦了一声,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暗暗猜测他们的关系。

    方寒尽跟自己同龄,今年应该有二十七了。这个男孩看上去有七八岁。是他儿子吧,太大,是他弟弟吧,又太。

    为防止猜错,她试探地问:“这位是?”

    “我弟弟。”方寒尽语气坦然。

    闻雪露出恍然神色,没有再追问下去。

    其实她心里还有很多疑问,比如,我记得你以前是独生子啊?再比如,这是你亲弟弟吗?怎么跟你一点都不像?但她很快压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到终点后就各奔东西,实在没必要听太多。

    火车发出一声响亮的长鸣,这是启程的信号。

    列车缓缓向前,轱轮敲击着铁轨,发出哐当的声响。伴随着这段节奏,闻雪的身体也在轻晃着。

    窗外的雾散了些,灰蒙蒙的街道若隐若现,街边的包子铺热气蒸腾,早起的人行色匆匆,马路上不断有车辆汇入,如溪流汇成了河。

    “再见。”

    闻雪看着这座渐渐苏醒的城市,在心里默默告别。

    良久,方寒尽的声音再次响起,将她的思绪拉回到现实:“你呢?你去莫斯科干嘛,旅游吗?”

    闻雪收回目光,嗯了一声。

    “一个人?”方寒尽扬了扬眉,“胆子挺大。”

    闻雪弯唇,自嘲地笑了笑,“没办法,找不到同伴,只好自己去。”

    “算玩多久?”

    闻雪含糊答道:“一两个星期吧,还不确定。”

    方寒尽微微皱眉,语气惊讶:“你一个人出来旅游,没有提前做攻略吗?”

    “做了。”闻雪犹豫了片刻,老实回答,“我算在莫斯科玩几天,再去圣彼得堡,然后去……摩尔曼斯克。”

    “摩尔曼斯克?”方寒尽思忖片刻,回忆起这个曾在高中地理课上听过的地名,“不冻港?那是在北极圈里面了。”

    “嗯,我想去看极光。运气好的话,去的当天就能看到,运气不好就得等上几天了。所以暂时不能确定返程的时间。”

    “懂了。”方寒尽若有所思,没有再追问。

    车厢里安静下来。

    闻雪靠在枕头上,闭上眼,做了几次深呼吸,让心跳平缓。

    她的都是实话。但最后一句,藏在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谁都不知道。

    她是去自杀的。

    在绚丽的极光下结束自己的生命,这样的落幕,应该会很浪漫。

    这也是她这平庸无奇的一生,唯一称得上勇敢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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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

    完结啦,养肥党们可以开吃啦~~

    前面有点压抑,过程有点坎坷,但结尾是好的。

    生活已经这么苦了,必须happy ending~~

    可爱们,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