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害怕 大人,我只有你了
宫里消息来来往往, 唯独长乐宫闭塞些。
以芙毫不知情,玉臂还紧紧地搂着褚洲的脖颈,两行清泪从她的眼睛里淌下来, 流到男人的领子里, “大人不准走!奴家不要大人去仗!”
她的脊背像猫儿似的供起, 藏了不少的惊吓。褚洲一下下地抚着,目光还落在青玉案上的文书。
燕郡出事了。
燕郡和契丹氏接壤,受蛮夷的侵扰是常有之事。现在入了冬, 那帮草原汉子皮糙肉厚的,也不怕什么风雪,操着刀专挑汉人下手。
郡丞也不是一次两次地往宫里递消息了。只是皇帝从不过问军政大事,褚洲虽都督诸路军马, 还真没把家国大事放在眼里。后来被郡丞催的烦了,才拨了几只队伍前往镇压。
褚洲不尽心,他手下的人自然也随意。
积年累月地下来, 燕郡已经成了全国一百多个郡里最贫弱的一个了。近几日来,当地居民不堪其扰,终于结集了一支民间队伍造反。
与高丽、东西突厥毗邻的几十个郡纷纷相应,队伍竟壮大至二十万余人, 大有星火燎原之趋势。
她泪眼莹莹, “不去好不好?”
去或不去,对来褚洲来是无所谓的。
只是脑海中偏偏回想起父亲的话。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掌心已经微微合拢了,只有指一下下地在妇人的尾椎上滑动着。手上的戒指坚硬,擦在皮肤上钝疼。
以芙“嘶”了一声,把脑袋埋在他的怀里,“我不让你外出仗, 你和我生气了吗?可是战场上刀光剑影的,我好怕你受伤。”
褚洲遂驱走脑海中父亲的影像。
“你心里忧着我,我高兴都来不及,岂会与你置气?”褚洲给她盖了一层被,“你先睡一会儿,我出去一趟。”
褚洲神色匆忙。
待他走后,秦遂挑开帘子进来。
“我瞧你对自家兄长下手可是毫不手软,怎么到我跟前就支支吾吾起来了?”以芙对镜梳妆,懒懒地,“有什么事?”
秦遂就把宫里的蜚言了一遍。
“我是左家姐的事,从哪里传起来的?”
“尚且还不知道。”
以芙妙目一扬,“褚洲知道?”
“他常常在您睡下后出宫,想必消息也灵通。”秦遂看着她把白玉簪子插入发髻,“不过还有一件事,奴才不知道……”
“你。”
“杨嬷嬷,她失踪了。”
好好的一个大活人竟然失踪了。
有一瞬间,桌匣里花花绿绿的翡翠珠簪在面前晃出重影。以芙压住空空的心房,一并排去心中恐惧,“找多久了,现在还在找吗?”
“找了两日了,奴才猜她是不是逃到宫外去了?”
“嬷嬷疼我爱我,我就是她的身家性命,她怎么可能抛下我就去了?”以芙撑着身子站起来,“是不是——是不是——”
“奴才已经把各宫嫔妃都查过了。”
“那她能去哪里?还能去哪里?”
凡事涉及到以芙的亲人或家人,她总是显的敏感。秦遂上前,卸下她髻上的簪子,“娘娘累了,还是歇会儿罢。”
那支莹莹溢光的玉簪还在握在秦遂手里。
那是褚洲送给她的。
以芙一掌劈过,从秦遂的手中夺过那支做工精致的簪子。脆弱的白玉“咔嚓”一声被拧成两截,一半坠在地上。
以芙盯住剩下一截,若有所思。
……
洛阳啊,又下雪了。
这座池城失去了它原本的威严,胆怯地蜷缩在重重黑云里。偶尔某座宫殿里袅袅升腾起烟雾,仿佛是它吐出的孱弱生息。
油钱纸“呼啦”一声散开,落在蜡烛上的火苗上,被青色的火焰撩成灰烬。飒飒鼓动的白幡里,以芙沉默地站着。
她把杨嬷嬷的灵牌搂在怀里,轻轻擦拭。
盼山张了张嘴,“娘娘……”
她到现在也没明白,“怎么就死了呢?”
一个活生生的人,几天前还笑着给她梳发,温和地为她缝纫衣裳,还什么老了之后找个地方颐养天年……怎么就没了呢。
“嬷嬷在外散播流言,认罪后自杀了。”
“我是左家姐的身份曝光,对她来有什么好处?”以芙冷笑,“嬷嬷分明大字不识一个,又怎么会写下遗嘱?”
“奴婢、奴婢——”
“来去,还不是——”
还不是褚洲为了保全她的妹妹啊。
宫里面闲言碎语,近日来最火热的不就是议论左家嫡女的真正身份。皇帝中意褚芙许久,一旦她的身份暴露,想来皇帝要第一个跳出来骂街。
褚洲本对嬷嬷恨之入骨,只要把嬷嬷散播流言的意图稍加扭曲,那么可以轻松地为褚芙摆脱了嫌疑。
以芙歪歪头,眼珠子艰涩地转了转,“你们不是我阿兄今日会过来,我怎么还没见到他呢?”
“太尉他不方便进来,就在外头侯着了。”秦遂接过话,紧紧隆起的眉心显出他的忧愁,“烛炭味不好闻,要不您先出去?”
“他为什么不进来?是他自己心虚不敢进来?还是我嬷嬷只是个命贱的奴才,进来看看会拉低了他的档次?”
“自然不是。”
“我也只是随口一。”以芙拍拍秦遂的肩膀,“你也不用放在心上。”
秦遂低声应好,却见缟素之衣飞扬,在大片大片的白色里隐隐露出一道尖锐的寒光,直直从眼前擦过。
该死的!
秦遂心里一沉,急忙迈步跟上。一撩帘子看去,虽然看见的不是心中想出的画面,一颗心遽然沉入水底。
没有争吵、没有斥骂、没有血腥的场面。
——相反的,她抱着男人低低地哭。
男人的脸庞隐匿在昏昏光线中,摸不清他的脸色。套着犀甲的手臂横在妇人的腰上,冷冷地在雪里反光。
以芙抱着他啜泣不止。
她还摊开软软的掌心,向高大的男人展示着手里的“寒光”——那支被摔成两截的簪子。
也不知道以芙哭诉了些什么,男人的右手动了动,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以作安抚。
“你、你那天分明好了马上回来的……我从日暮等到夕阳、白天等到晚上……大人,我真的好害怕……”她倏然抬起脸,涟涟泪痕在闪着光,“嬷嬷也没有了,我只有你了……”
褚洲将她颊上的泪珠子一一剔去。
“被军营里的事情绊住了。怪我。”
“大人,你不会离开我的对不对?”
褚洲许诺,“不会离开。”
以芙显然是伤心到了极致。坐着哭、站着哭,坐在他怀里的时候哭,被他搂着的时候也哭。最后哭累了,才倒头靠他怀里睡去。
褚洲横将她抱起,正要匆匆跨过门槛时,却被一具少年的身躯堵上。
少年虽然才十七岁,却秉承了家族优秀的血脉,身高差不多到褚洲的下颌处了。他堵着侧殿那扇狭的门,“你这么做,值吗?”
褚洲挑着下巴,默然地看着他。
秦遂看着面前的兄长,已经想不起他们上一次心平气和话的时候了,“你全瞒了她,这么做真的对吗?”
“如果你是我呢。”
秦遂吃力地咽了一口唾沫,“我不知道。”
见褚洲神色淡淡,他又补充一句,“她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单纯,你最好心着些。”
褚洲轻嗤,“你以什么立场这些话?”
兄弟吗。
可并不见得褚洲会认这个胆如斯的胞弟,也不见得秦遂会认下这个辱国殄民的兄长。
“你若继续做出损害北陵利益、戕害子民同胞的事,你我还是不共戴天。”
褚洲无所谓,“那就不共戴天好了。”
……
褚洲带她回了卧殿。
两片湿漉漉的浓密,轻轻地覆盖在眼下堆积的青灰,看起来无一处不脆弱、无一处不可怜。
褚洲原本以为自己把力道放得够轻了,没想到她刚沾着床榻,就一骨碌地翻身爬了起来。一边娇着嗓子喊“怕”,一边往黏糊糊地往他怀里搡。
褚洲让她睡会儿。
“我睡不着,我一闭眼就想起了嬷嬷。”
不是记挂着她从前的好,而是她被人从井里捞出来的样子。
“嬷嬷的全身都肿了,涨得像一个皮球似的大……上面的皮肤已经烂了,有蛆虫在她里头的肉里一直爬……”
褚洲道,“别了。”
以芙的喉咙里发出空空的哭声,像是一条长长的隧道里坠入石块,“我——我一直想把她叫醒,可奴才们都不让我碰她。我就咬她们,踢她们,最后才到我的嬷嬷身边了……”
褚洲拦住她的嘴,“别胡思乱想了。”
以芙就一直摇着脑袋,眼角的泪水划到了他的手里,“嬷嬷浑身都是冰凉冰凉的,我一碰她的身子,她的腐烂的身子里就渗出来臭水……但是嬷嬷从前都是香喷喷的……”
她到后面仿佛也累了,眼睛直直地盯着上头的帘帐。身侧忽然一轻,原来是他走到烛台边燃灯。
以芙就把脑袋转过去,看着褚洲的影子压在灯火里,亮堂堂的火焰仿佛要把整个大殿的黑暗吞尽了。
她笑笑。
褚洲,原来你也会害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