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入京 褚洲,人人得而诛之
五日后, 天晴。
以芙手里攥着一个水红色的同心结,尾部的穗子随着急切的步伐一下下拍在白腻的手腕儿上。她瞪着面前的刀疤汉子,“你给我让开!”
“秦公公有命, 叫奴才守着娘娘。”
“笑话!秦遂把你喊过来是保护我安全, 你凭什么不让我出去!”以芙眼睛气得泛红, 一声声冷笑着,“你别忘了我是谁,心我分分钟让你掉了脑袋!”
刀疤汉子沉默地杵着。
“飞寒!”
飞寒从身后扯出软剑, 徐徐抖动的剑身像是一条飘摇的丝带,却能在下一刻缠住脖子、割断血管。她一步步朝着刀疤汉子走去。
刀疤汉子高壮,像一座大山。他居高临下地睥睨着飞寒,然后一声不吭地受了一刀。
飞寒是在一堆堆的冷兵器中生长出来的, 知道薄薄的刀片割在韧带上的痛楚。她看着热气腾腾的鲜血浇灌在地上,冷声,“你再不让开, 我就往你脖子上砍了。”
刀疤汉子没吭声,闭上双目。
软剑最终没有缠上来。
一帮奴才涌上来,七手八脚地把汉子抬走了。绣着蟒纹的飞鱼服在空中猎猎舞动,秦遂难得穿了件大红的官服, 乌纱帽下的五官肖似褚洲。
但他不是褚洲。
秦遂的心情看起来是很好的, 手里拿着一只拨浪鼓,咕咚咕咚逗着身边的平儿玩。他仿佛才察觉到以芙的视线,恭敬地走上来,“请娘娘安。”
“你为何不让我出宫。”
“没必要。”秦遂绕着她走了两步,最后看着她手里面的同心结,“娘娘这段时间在太尉身上费了好大一番心思,又是做鞋垫又是做同心结的, 不会是——”
以芙瞪着他,把东西往身后藏了藏。
“不会真对咱家哥哥动心思了吧——”
幸而这时候没有多少宫人,秦遂也是靠近耳边的,就算是身后的盼山也不一定听清。以芙背上发了一层细汗,不知是被急的还是被气的,“我没有——”
秦遂掏掏耳朵的,像是被尖细的声音刺到了,“没有就没有好了,娘娘也不必这么着急地撇清关系。”
以芙掐着掌心,那只同心结的颜色仿佛也沁入她的脉络。她把东西甩到地上,“不是好了要稳住他的心神,好让他专心作战。今日正是他领兵出京的时候,我不过去的话……”
“娘娘不能当众露脸。”
以芙一愣,心里渐渐明了。
当年晋王被人栽赃起兵谋反的时候,秦氏灭族。如今褚洲一旦被安上叛军卖国的名头,她作为褚洲的妹妹也逃不了干系,除非她从现在开始就和他划清界限。
“可我前几日和他约好了,要送他走的。”
秦遂擦了擦平儿流下来的口水,漫不经心地,“那怪不得。”秦遂对上以芙惊讶的目光,补充道,“怪不得,他还在城门那里等着。”
以芙觉得自己的心脏漏了一个角,不断地朝外吐着热气。她缓慢地低下头,盯着雪地上的同心结,“那怎么办?”
“能怎么办,让他等着咯。”
“万一他被激怒了……”
“太尉哪里舍得和您生气。”不知道为什么,秦遂的声音听起来总带了点儿阴阳怪气地,“大不了娘娘修书一封,就送行的时候肚子疼,来不了了呗。”
雪地上,同心结还躺着。
飞寒捡起来,拍了拍上面遗落的污雪。她把东西递到以芙面前,“娘娘身子不方便,要不奴婢替娘娘送出去。”
秦遂答道,“最近时局不安稳,皇上命人封宫了。”
宫殿最外层的一圈矗立着侍卫,往里有无数个穿着飞鱼服的宦官。加上秦遂在长乐宫里安插的人手,就是一只苍蝇别想飞出去。
以芙接过同心结,再次扔到地上。
她恶狠狠地盯了秦遂一眼,转身走了。
蓬松的布料吸了水,很快晕开层层的暗红色。剩下秦遂一个人把同心结捡起,自言自语地,“哥哥可别责怪弟弟把她关起来啊。弟弟瞧她这么上心的样子就知道事情坏了,到时候弟弟还怎么把你拉下水呢。”
与此同时,城门外。
坚固的城门下旌旗蔽日,为首男子身骑一匹乌骓宝马,带着一面金漆鬼面具,昂首看着上面空无一物的城墙。
众人猜疑纷纷,也跟着往上看。
公羊秋是知内情的人,蹒跚着脚步慢慢地踱过来。乌骓马亲呢地嘶鸣一声,探出棕红的舌头舔了舔公羊秋的手。
褚洲思绪回拢,“先生。”
“走吧。众将士都等着你呢。”
……
仲月十二,三路军队分兵出击。如今西径关、宁武关、偏关外三关皆失,褚洲发动恢河战役,将敌军逼迫于百里之外。
慕月十八,胡人驻扎漠南之地,预计十日后南下。右贤王右屠耆王傲慢轻敌、得意忘形,北陵将军得公羊之计乘夜奔袭,又获大胜。
同夜,北陵主营遭人暗算,期间流火不断,时逢褚洲毒瘾发作,为敌军奸细刺伤。然而一鼓作气,继续领兵作战。
二十日后于大漠受敌方偷袭,力破困局,将其驱逐至云中城,剿其粮粟而返。
同时,北陵奢靡之风肆行,宦官外戚勾心斗角不止,朝廷之势积重难返。走投无路的贫困百姓以盗窃为荣,有甚者揭竿而起,划地为国。鲁道成领兵镇压,虽平叛,无力改变当朝乱象。
褚洲决定孤军深入腹地,共歼灭敌军主力五万人。俘虏匈奴五方王将,六名王母,单于阏氏,四相国,五都尉。
是夜,北陵军队烹羊宰牛为乐。
一旁撞在木笼子里的几个匈奴贵族,望着烈烈燃烧的火光,麻木地撞着头,“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褚洲挑起一块生肉,闷头撕扯。
公羊秋“哎哟”一声,一巴掌扇在褚洲肩上的脓口,“和你了八百遍了,要你饮食清淡些!大人还想不想痊愈了!”
褚洲掀眼,黑洞洞的眼睛把他吓一跳。
五月份的夜还是冷的,褚洲没穿盔甲,只在内衫外套了一件薄氅。火堆里的红焰窜到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扩充到他绛红的唇瓣。
他抖掉衣上的沙粒,起身入帐。
公羊秋提着药匣子跟了进来。
他见褚洲已经光着膀子趴在铁床上,穿着长裤的两条长腿松松垮垮地搭着,手里拿了好多封书信。有一封掉在了地上,公羊秋想替他捡起来,被喝止了,“别动。”
公羊秋闷声不吭地给他处理伤口。
褚洲忽然道,“字迹像她的,又不像。”
这五个月里,妖精的书信一封封地流进来,从未断过。公羊秋扫了一眼榻上零零散散的信笺,“可能是她肚子大了不好写字,找人代笔才……”
公羊秋到一半不下去了。倘若是找人代笔,何必托人模仿字迹呢。
褚洲闲得发慌,把涂了一层蜡油的信纸折成一只船,又拆开信看了一遍。他的视线落在上头的“卿卿”二字,忽然笑了一下,“洛阳已经闹起来了吧?”
公羊秋一把老骨头了,膝下没一个孩子,早就把褚洲视作亲子了。他忽然觉得眼睛酸酸的,“你少胡话,快些给我好起来!”
褚洲坐起来,“我已经知道了。”
据他的探子来报,在他俘虏了胡人王亲之后,秦遂就挟持着阿史那冲,把他如何与胡人往来的事交代了,把他如何叛国的经过一一告诉了。太尉叛军这一消息使天下哗然,秦遂奉皇命对他下了捕杀令。
天下百姓苦褚洲久矣。城中百姓集结于宫门之前,纷纷要求皇帝把褚婕妤交出来。
褚洲下面的事,是公羊秋所不知道的。
“那褚婕妤是何反应?”
褚洲低声一笑,想起探子在信里写的内容。想着她应该是站在城墙上,站在诸多百姓面前,痛痛快快地出来——
“褚洲,人人得而诛之。”
褚洲心里还蛮欣慰的,至少她现在比刚入宫时机灵了不少。怪不得出征当日她不过来,原来是日后闹起事情,方便和他撇清关系啊。
他的女人,他的弟弟,倒是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知道他在军中数一数二的决策力,利用他除去边疆的隐患后才对他下手,实在聪明。
褚洲又躺回床上,右手懒洋洋地搭在眼睛前,遮着大漠里的一轮月亮,“我叛军的消息今夜就能传到这里,先生最好离我远些。”
公羊秋整理着几上的器械,心里像是无数个调料瓶翻,酸甜苦俩呛得他清涕横流。他大声道,“大人逃吧!”
褚洲慢慢地穿衣,“好啊。”
“大人逃到哪里去?“
褚洲的眼神闪避,“走哪算哪。”
“老夫和你一起走!”
褚洲绑着衣袖上的扣子,扫了他一眼。狭长的眼尾勾了勾,嘴里一点儿也不客气,“老匹夫,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哭啊。”
公羊秋来投奔褚洲那天,褚洲看着灰头土脸的他,嘴里虽然一口一个“老匹夫”,可还是把他收留了。公羊秋又哭又笑的,“竖子!老夫就知道自己没看走眼!”
褚洲换了一身简单的轻便衣裳。他走到公羊秋的面前,对着他的脖子轻轻一劈。公孙羊软软的倒了下去。
他被封住了穴道,动不了了。但他的意识却随着房间里的脚步声迁移着。公孙羊听到掀开毛毡毯的声音,他的眼泪又哗哗淌下。
褚洲是要入京,他知道。
宫里早就布置了天罗地网,他们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