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只有心里怀着梦的人才会想象, 想象着美好而又梦幻的未来。神代雀就想象过她和鬼舞辻无惨的未来。
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将另一个人也放进了自己的生命里, 想要将自己的未来分一半给他。在漫长而又不可知的将来, 阿雀也要握着他的手,她的脸上永远都会带着笑。
天真的、看不出半分作伪的笑。
鬼舞辻无惨依旧是她所熟识的鬼舞辻无惨, 坐在鬼王的位置上,日复一日地制造着毫无用处的工具鬼, 无止境地追求着虚无缥缈的青色彼岸花。
他一辈子都不会对她半句喜欢和爱。
但这是无关紧要的事。
神代雀并不在意他出来的话,当然也不会在意他没有出来的话。虽然很久以前安倍晴明总对她, 世间的一切都是咒,而咒都以言语为媒介。
——“咒”是用以约束一切的东西, 有着无法抗拒、无法改变的力量。
“你在什么奇怪的话?”
面容尚且稚嫩的孩子抬起脸, 有些意外地看向她。
在他的房间里有一面墙都是书柜, 那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放着各种类型的书籍。
而阿雀今天过来找他的时候, 他正坐在西洋椅上, 翻开了一本百景奇谈。
书上描绘着怪奇世相,人鬼共生。
俊国看得很专注,所以连阿雀的脚步声都没有听到。
井上夫人提醒过阿雀, 俊国很讨厌别人动他的东西, 也讨厌别人进他的房间。
连房门都没有敲的阿雀就像是不心忘掉了井上夫人的提醒, 让她面前的孩子又露出了不悦的神色。
被冒犯的感觉很快被另一种情绪取代, 在神代雀出了那种“奇怪”的话之后,俊国阖上书本,站起身来,他踮着脚将那本书塞回书柜里——那一整排都是类似的题材。
俊国忽然问了她一个问题。
“地狱存在吗?”
这种问题或许问童磨更加合适, 毕竟他才是这方面的专业人士。
「极乐存在吗?」
童磨已经无数次回答了这样的问题。
他人间就是地狱,但大家死后一定会前往极乐。
和那种不信神佛却宣扬着教法的“教祖”不同,阿雀是个实事求是的好妖怪。
于是她真挚地告诉对方:“存在的。”
“地狱是存在的,黄泉也是存在的,所以神灵和高天原也存在,一切都不是幻想而是现实。”
她笃定的口吻让俊国不由得发笑,虽然那样的笑转瞬即逝。在他的脸上留存了更久的表情是不屑与蔑视。
他觉得神代雀在胡八道——虽然他是提出这个问题的人。
他甚至觉得神代雀是故意在讨好他,所以才要顺着他的话往下,或许是她觉得自己想要听到肯定的回答。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留在井上家,保住这份家教的工作。
仿佛是忽然来了兴致,所以给对方匀出了几分怜悯,黑发红眼的男孩抬起了下颌:
“不是要上课吗?”
心底里的嗤笑声沉下去之后,俊国坐到了书桌前,他半支着自己的脑袋,另一只手从笔筒里抽出了一支钢笔,随意地敲点着桌面。
在催促她尽快开始。
朋友有学习的热情是很值得表扬的事情,虽然这个朋友并不想接受她的表扬。
他只觉得很嫌弃。
——但并不讨厌。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甚至开始让他怀疑自己的记忆出现了某些问题。
来也有些奇怪,自从不久之前他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脑海中就时常会冒出一些怪异的画面,就好像是属于其他人的某些记忆,支离破碎地被载进了他的脑袋里。
是除了平添烦恼之外没有任何用处的东西。
俊国本以为这种情况会随着自己的身体痊愈而有所改变,可当他看到神代雀的时候,怪异的违和感变得更加明显了。
并不是错觉,神代雀一定和那些混乱的记忆有着某种关联。
正当他思考着其中的关联时,额头忽然被人弹了一下。
“你是在走神吗?”
阿雀的手指轻轻地点着翻开的书页,在她刚讲到的地方停留了一下,“我刚才讲了什么?”
俊国看着她没有话,短暂的怔愣过后,他的脸上满是惊愕与恼怒。
“你竟然敢……!”
这种力道其实完全不会造成疼痛感,但重点在于以前从来没人干过这种事,羞恼才是他生气的缘由。
在他脾气发作之前,阿雀将自己的脑袋低了下来,视线与他持平。
一双金色的眸子忽然就闯入了他的视野,贴近的面庞让他不由得睁大了眼睛。
阿雀握着俊国的手,带着凉意的手背贴在了她的额头上。
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俊国,倏然间感受到了手背上传来的温热感——是来自神代雀的温度。
几乎可以称得上亲近的举动让他明显变得局促起来,乃至有些不安。他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神代雀这样做的意图,但心底里总有奇怪的念头乱他的思绪。
他冷静不下来。
阿雀很认真地观察着他的反应,会显露出这种纯粹而又近乎天真的情绪的孩子,一点也不像她所认识的鬼舞辻无惨了。
他令阿雀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东西。
她想起很久以前,她见到了年幼的夜卜,他称藤沼为“父亲”。
阿雀和藤沼站在树下,阳光被枝叶切割成细碎的光影,坠落在皮肤上折射出一种闪烁般的状态。
「真好啊。」
注视着远处正在奔跑着的夜卜,阿雀轻轻地感叹着,罕见地流露出安静而的神色,那样的神色近乎温柔。
那也不像藤沼所认识的入内雀了。
时候的夜卜有着一头深黑色的头发,眼睛的颜色让阿雀想起了另一个女人——从某种意义上来可以被夜卜称之为“母亲”的女人。
是藤沼的恋人。
阿雀忽然对藤沼,「我也想要。」
她认真地注视着身边的青年,眸子的神采完全不像是心血来潮。
神代雀也曾想要一个,和自己心爱的人,有着同样漂亮眼睛的孩子。
藤沼习惯了她的性格,只是笑她太贪心了,什么都想要。他没有给阿雀泼凉水,告诉她这样的结果必定是什么都得不到。
哪怕是了,阿雀也会反驳他。
她一直都很努力,直到现在仍是如此。
但有些东西并不是努力就能得到的,这世上有太多无功之事,哪怕明知道没有结果,也会义无反顾地扑上去。
她从一开始就陷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谨慎而又张狂,矛盾至极。
藤沼也是如此。
一方面连自身的存在都要心翼翼地隐藏,另一方面却又猖狂到前去挑衅“天”。
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们不敢做的。
阿雀又变得理直气壮了。弹了一下脑门而已,大不了弹回来就好了。
不仅如此,“对不起。”
阿雀注视着那双漂亮的红梅色眸子,笃定地对他:“你会原谅我吧?”
明明是问句却没有任何疑问的意味,有的只是肯定。
这样的肯定让人心生不快。
俊国没有话。
某种奇怪的情绪在他的心底里升起,四周仿佛在顷刻间变得空旷而又安静。
他仿佛听到了琵琶的铮鸣声,那声音逼近如亡魂的哀嚎。
——很奇怪。
——很生气。
不属于“俊国”的思想在脑海中游走着,他对神代雀:“不会。”
那一瞬间他的目光仿佛又变回了鬼舞辻无惨,沉积在眼底里的只有憎恨。
神代雀不喜欢那样的目光,但她喜欢那个人。
哪怕他早就已经不再是“人”。
阿雀很冷静,但她越是冷静、头脑越是清醒,反而越是容易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
比如她每次杀自己男朋友的时候,就从来没有手抖过半下,她总是冷静而又果断,没有一丝一毫的拖沓和犹豫。
神代雀总是很清楚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样的事,在什么样的人面前应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另一只手也握住了俊国的手掌,那孩子的手掌的,甚至还没有阿雀的手那么大。
就好比他坐在阿雀身边的时候,悄悄移动着视线,不刻意抬起脸,能看到的只有阿雀的下巴。
她的皮肤白皙柔软,下颌的线条委婉纤长,脖颈像是稍稍用力就可以扭断。
阿雀将他的手掌放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的眼睛弯弯的:“那么,要杀我一次吗?”
“……”
俊国看向她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他甚至开始思考母亲究竟是从哪里找来了她,把这种东西带回家里,获得的除了灾祸之外不会再有其他。
阿雀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前男友居然会有这么正常的时候,但要是她知道了,肯定也会无惨变得好可爱。
就像是真正的朋友一样。
朋友不可以谈恋爱,也不可以做其他的事情,最多只能牵手手。
而俊国不想和阿雀牵手手,他嫌弃地把手从她的手里抽出来,往椅子上退了退,离她远了一些。
阿雀耸耸肩,笑着问他:“是开玩笑的啦,你当真了吗?”
“没有。”
“那就好,”阿雀坐直了身体,“今天还继续上课吗?”
俊国没好气地问她:“为什么不上?”
阿雀想了想,“因为你看起来并没有把心思放在上面,听也听不进去吧。”
俊国听到这话,刚想反驳她,阿雀忽然起身了,她站在书架前好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她又转过身来,看着仍坐在桌前的男孩:“你听过「鬼」的传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