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以阿雀过往的经验来, 一切不好的预感,最终都会变成现实。
现在也不例外。
因为听佣人神代姐有朋友过来拜访, 深感不对劲的无惨特意跑到客厅来,就是为了看看这位“朋友”到底是谁。
——是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青年。
这时候无惨的模样仍只是普通的人类姑娘的样子,但那双眼睛却永远都是艳丽而又醒目得让人难以忽视。
虽然无惨并不能立刻分辨出藤沼的身份, 但藤沼却能够做到。在看到出现在他面前的姑娘的时候, 他就已经明白神代雀究竟在做什么了。
她总会为了某个人而做着让她自己不像自己的事情。
“这并不像你会做的事。”
在阿雀强行把藤沼单独约出去谈的时候,藤沼首先开口了。
阿雀心想你又不是我你怎么知道我不像我了。
回过神来一琢磨, 还有点像绕口令。
阿雀, “什么事?”
藤沼沉默了一下, 并没有戳穿她装傻的举动,目光安静地注视着她。
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有些时候,必要的牺牲不应犹豫, 即便做出决定时非常艰难,但只要最后的结果是正确的,那么一切就都很值得。
“也不是什么大事, ”藤沼若无其事地转移了话题, 就好像他一开始就只是算这些一样。
他, “对你来人类的威胁确不值一提, 哪怕是那些猎鬼人也一样。”
那些能够引来猎鬼人的痕迹过于明显,而这么明显的痕迹肯定不会是神代雀不心留在的。
藤沼判断,她绝对是故意的,神代雀就算退化,甚至退化到他们认识之前, 也不可能会犯这种低级而又粗糙的错误。
阿雀当然也能明白藤沼的话外之意,一直以来她都从不将任何人看得比她自己重要,就算与她相识了一千多年的藤沼也一样。每次相遇藤沼都会看到神代雀依旧是以前熟悉的模样,直到现在。
两个对彼此心知肚明的“朋友”就这样虚伪地你来我往。
“你真的要这样吗?”藤沼问。
阿雀顿了顿,“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没有特意明的必要,他们了解彼此就像了解自己一样,神代雀变了也就意味着她开始朝着藤沼也无法预料的方向变化。
鬼舞辻无惨至少有一点是对的,“变化”意味着“劣化”,至少藤沼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
他发自内心地觉得,如果有一天神代雀变得一无所有,那么一定也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
爱情会让她失去理智,也会让她变得弱。
但藤沼没必要再和她太多,从她决定要隐瞒这一事实,将原本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方法告诉第三人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已经出现了裂痕。
这样的裂痕最终会变成决裂。
会让他们本就岌岌可危的最后一点情谊也分崩离析。
“你知道吗,”藤沼忽然对阿雀,“我们原本可以再当很久很久的朋友。”
“我知道,”阿雀告诉他,“我们甚至可以不只当朋友。”
就像藤沼一直被夜斗称之为父亲,阿雀同样愿意和他当亲人。
阿雀:“只要你不介意,我完全可以勉为其难当你爸爸。”
藤沼:“……”
-
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最后还惹对方生气了,阿雀却没有多少难过的心情。事实上,比起心痛于这份友谊的消散,她显然还有更需要担心的其他东西。
这样的结果意味着后果也会随之而来,彻底翻脸之后,藤沼对她最后的一点爱护也会随着他们的决裂而消失。代价则是她的行踪会被泄露,或是她也变成他想要铲除的目标之一。
藤沼绝对会想让她死。
这简直太残忍太不人道了,但平时一副好脾气的人狠起来会格外的狠。就好像那种平时笑眯眯的人,通常也是一黑到底的心机怪。
藤沼需要神代雀的最根本的原因,是他需要神代雀的力量——可她现在将自己的力量分给了别人,甚至也会愿意为了一个人类而对天释怀。
这是藤沼最无法容忍的事情。这会让他觉得自己遭受了背叛。
他们因伟大的事业而站在了同一战线,而现如今他的战友却要为了一些其他的东西退居而下。
觉得阿雀很没有骨气的同时,这也令藤沼有了一种危机感。他又想起了另一个人,同样是他自认为再熟悉不过的人……或者神——夜卜。
夜卜是被他创造出来的神明,而神代雀是被他“教导”出来的妖怪,原本他们都会成为他的力量,但事实告诉他,总会有一些其他的人将他们夺走。
所以他必须要加快速度,抓紧一切有可能抓住的机会——比如现在。
许久之前藤沼以身涉险从黄泉偷来了一件宝物,一直以来他都没有使用,就是为了等到最合适的时机。
再没有比现在更合适的时机了。
在神代雀彻底脱离他的视线,像赐予了它们一族神性的别天之身一样,就此隐匿于世间之前,他要尽可能地将她可以利用的地方充分利用。
既然敢将自己暴露在天的从属产屋敷家族的视野内,那也就代表着她必定有所准备。
最后为阿雀分析了利弊,藤沼远远地对她:“再见。”
再也不会有见面的可能性了。
-
妖魔聚集到了一定的程度,甚至足以影响周围地区,这样的情况被称之为“时化”。
最近的时化很奇怪。
作为七福神之一的外来神明毘沙门天,是在室町时代才逐渐拥有了信徒与供奉,所以虽然是武神,她却没有经历过当初的妖怪狩猎。因而自然也没有体会过昔日人鬼共生时的混沌与黑暗。
所以对她来,现如今这种程度的浑浊空气,就足以让她升起十二分的重视了。
只不过很多时候,要想解决一些问题,仅仅是重视并没有太大的用处。她必须要找出根源。
时化的根源通常有两大类,一类是风穴引发的污染,另一类则是人心底里的阴暗面逐渐扩大。
现如今已是大正,比起以前的战火不断,甚至连刀剑都被禁止的时代,按理来是不大可能由人心的阴暗引发此等程度的时化。
所以毘沙门天初步判断是某处开了风穴,并开始带着自己的神器们对浅草的各处进行排查。
但毘沙门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本以为只是事的时化现象,却远比她想象之中更加危险而又充满未知。
真正发现这一点,并且明白事情的严重性时,她的神器们几乎全都染上了“恙”。
妖物的身上有神明和神器不能沾染的妖气,那是属于彼世之物的病,是神明不可触及的污秽。
染上了“恙”的神器会刺伤自己的神主,情况严重时甚至会威胁到神明本身的存活。
普通的神明,一旦死去便意味着永远消失。但信仰众多的神明却拥有另外的机会——换代的机会。
有着相同面容与能力的新生神明,会取代原本的那位死去的神。
虽然祂们都称呼上一位神明为“之前的我”,但这并不意味着,没有记忆性格也不相同的新生神明,就真的和原本的神明一模一样。
“换代”,是委婉而又曲折的死亡。
毘沙门天从未想过自己会换代——但她同样无法舍弃自己的神器们,即使它们已经被“恙”侵蚀,甚至大半化为了怪物。
有着一头金色长发的女性神明,她的大片皮肤都已经呈现出一种腐烂般的状态,这让她的意识也无限接近妖魔化。
这并不乐观。
但再不乐观的情况,也总有人能找出有可能解决问题的方法。
在毘沙门天的神器中,有个神器和夜斗有所往来。
于是没过几天,本来就很忙碌的阿雀又见到了她其实并不想应付的夜斗。
他告诉阿雀自己是来避难的。原因是救了一个神,而现在正在被这个神追杀。
“帮帮我!”夜斗就差抱着她的大腿痛苦流涕了,颇有一种,“你要是不帮我我绝对会死!”的悲壮感。
“你好惨。”
阿雀一脸痛心地看着他,然后,“但是我最近也很惨,所以如果把你留下来的话只会惨上加惨。”
这未免也太可怕了,阿雀觉得不太行。
更何况她一听夜斗他是因为当了烂好人才被追杀了,就觉得更不行了。
——都物以类聚,那么在我的朋友里,绝对不可能有烂好人!
阿雀在心里发出了反派的呐喊。
虽事实如此,不过夜斗帮人的方法的确也有些问题,毘沙门天的神器过来求他帮忙,他同意之后才发现事情的严重性。
除了那个过来找他帮忙的神器,毘沙门天的其他神器,全都已经被“恙”腐蚀得彻彻底底,完全没有救回来的可能性了。
既然救不回来,那就只能全部销毁。夜斗也是花了很大的决心才做出这样的决定——但对于毘沙门天来,夜斗就这样一夜之间成为了她最大的仇人。
杀死了她除一个神器外所有神器的、有着无可化解的深仇大恨的仇家。那些神器没救了的事实就这样被忽略了。
阿雀觉得夜斗实在太惨了,被当成工具神用,不被感激反而还要背锅,惨到让她立马就关上了大门。
“你走吧!”
——你爸爸不让我和傻子玩。
虽然夜斗并不知道他爸爸和阿雀才是朋友……曾经的朋友。
并且他也不知道,她和他父亲一样冷漠并且果断。
由于阿雀实在很残忍而又冷酷,再加上夜斗也很清楚自己现如今的处境有多么危险,作为武神的毘沙门天,一旦恢复过来就想找他拼命,在这种情况下想要找阿雀帮忙,的确是过于考验他们之间的友情了。
出于本性的善良,夜斗还是反省了自己,觉得不应该因为他们之间的友谊而麻烦阿雀。
如果让阿雀听到,她绝对会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这种东西。
甚至还会义正言辞地对夜斗不要随便拉关系,朋友不是可以随便当的,真要讲究起来你叫我一声爸爸都是有理有据。
夜斗原本只能灰溜溜地离开,但他错误地估计了毘沙门天的愤怒,也低估了那些神器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一旦进入了极度悲伤的状态,哪怕是神也会失去理智。
毘沙门天找到了夜斗——正站在阿雀家花园里的夜斗。
对此阿雀的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我被演了!
——我绝对被演了!
夜斗没有这种心机和能力来演她,那么只有可能是藤沼。为什么这么久都没什么事,一和藤沼翻脸就出事。
这肯定是有联系的!
阿雀很佩服藤沼的心机,同时解决两个抛弃了你的人,不愧是你。
无论毘沙门天是否能够察觉出神代雀的不同寻常,对阿雀来都意味着一种暴露——更何况只要稍微查一下就能找到阿雀留下的关于她就是新任“鬼王”的消息。
这并不寻常。
高天原只要抓住了这一点点的不同寻常,就足以让藤沼在其中添油加醋,就算没有证据他也能制造出证据来——只要能让神代雀和天再次开战。
阿雀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并不是在后悔,而是在心里骂人——果然人类不做人之后才是最可怕的。
-
“就算是这样,你还是恨我吗?”
在天的讨伐队伍来临之前,无惨便知道了阿雀真正的“名”。
而阿雀也很认真地告诉他,“我真的会死。”
自诞生以来便一直统领着高天原诸神的“天”,绝不会允许自己犯下任何错误。
当初祂以为入内雀已经死了,可现如今她却被发现仍然活着——天不会在意原因,祂只看中这一事实。
入内雀不可以活着。这是对“天”的反驳与蔑视。
无惨其实这时候应该嘲讽她几句,落井下石本来就是他最擅长的——以前不话是因为不敢开口,但现在却是不想开口了。
但他没有嘲讽神代雀,自己却反而被神代雀嘲讽了。
“你看,以前你从来不遮掩自己的存在,所有猎鬼人都知道你的来历,知道你诞生于产屋敷家,也知道你一直都以人类为食。但「天」从来没有亲自出面管过这种事。”
而神代雀一旦冒出了一点点痕迹,“天”就要火急火燎地召集神明进行二次讨伐。
无惨:“……”有被内涵到。
一切被忽视的,都是因为不足以被放在心上。
无惨这时候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看她,他觉得神代雀很可怕、很可恨……或许也有一点可怜。
虽然并不知道“天”具体有多可怕,但只要稍微代入一下,回忆一下继国缘一,无惨就可以充分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在他看来,神代雀躲“天”就像自己躲继国缘一一样。
那简直是噩梦,过了几百年都好不起来的那种。
-
噩梦无论如何都只是梦,会有醒过来的时候,但现实却不像梦一样,有无数次重新来过的机会。
神代雀被天派遣的队伍二次讨伐,产屋敷家同样受到了“天”的指引。
这是这一千年来,产屋敷家最靠近地感受到赋予他们使命也赋予他们诅咒的“天”的存在。
强大而又傲慢的神明,并不会将人类的生命放在眼里。所以对人类而言如同天灾一样不可预料也无法理解诞生意义的鬼舞辻无惨,也同样不会被“天”放在眼里。
在见到了“天”之后,产屋敷耀哉才忽然明白,原来产屋敷家那过去的一千年,竟都是如此度过的。
神并不会爱世人,神只会发号施令……
这样的想法是存在的,但同时也还会有其他的声音。那些声音告诉他,这一千年来产屋敷家的努力并不是为了“天”,而是为了他们自己以及其他的失去了重要之物的“人类”。
人类并不是为了“天”而战斗,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战斗。
一切都来源于自己的本心,即使没有那样的诅咒,他们仍会坚持下去,直到最后的终结之日到来。
而这最后的终结之日,也存在于鬼舞辻无惨和神代雀之间。
在天的队伍黑压压地居高临下之时,她听到了喧嚣的叫喊声,坠落下来的目光像是和她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一般——入内雀和那些神明之间,根本没有什么“仇”可言。
但真正和她有着深仇大恨的人却站在她的身边,望向她的目光反而有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晦暗。
那里面绝不仅仅是对她的恨。
“其实你也爱过我的吧?”
阿雀忽然问无惨,“就像我爱你一样。”
鬼舞辻无惨本可以是,在这种时刻其实已经没什么好纠结了,妖怪没有反抗“神”的能力,就算是神代雀也一样。
但他沉默了片刻之后,“不。”
无惨,“没有。”
神代雀脸上轻松的表情终于破裂了——对于她来,这才是最可怕的终结。
直到最后的时刻,恨依旧掩盖了爱。
-
藤沼觉得一切过于顺利,顺利得甚至有些古怪。
神代雀真的会在面对天的讨伐时毫不反抗吗?如果是以前的话,他完全可以一声绝对不可能。
但现在他有些怀疑了,尤其是通过自己制造出来的面妖传回来的消息得知,神代雀最后也没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一瞬间藤沼也觉得时代真的变了,就算是神代雀也无法顺应新的时代了。
直到很久以后的某一天,在他又进行了不知道多少次转生,作为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和夜斗喜欢的女孩子当了同学,从藤沼正春变成了藤崎浩人之后,他忽然遇见了一个人。
一个有着黑色头发和金色眼睛的……让他觉得格外熟悉的人。
她站在河屯君乐园的门口,手里拿着一个草莓味的冰淇淋,像是在等着什么人。
只是迟疑了几秒钟,藤崎浩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神代?”
闻言对方露出奇怪的表情,歪了歪脑袋,“你在叫我?”
她似乎完全不认识自己了。
藤崎浩人注视着她的眼睛,四周人来人往,仿佛一切都安静下来了,这时候他忽然又换了一个称呼,“阿雀。”
回应他的是对方挑了挑眉的表情,她把冰淇淋递给他,“要吃吗?”
藤崎浩人没有接她的冰淇淋,眸色逐渐沉了下来,却在这种迹象逐渐明显时被阿雀捏住了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想都不要想。”
她把冰淇淋塞到他手里,跑向了不远处的售票处——红梅色眼眸的少年手里拿着两张门票,他抬起眼睛,目光落在了阿雀的身上。
藤崎浩人忽然明白了她到底在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