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苏允稍稍恢复了一些意识， 才发现自己似乎是在一艘飞舟里面。

    四周没有窗子，光线昏暗， 只有对面老鬼手中的油灯发出幽暗的光亮。

    苏允试着动了动，确认如今身上并没有任何绳索一类的事物，但他依旧无法移动分毫，仿佛有种无形的丝线正牵动着他的躯干四肢，让他只能如傀儡一般随着对方的意念行动。

    “这是牵魂香，”老鬼好心为他解释道， “你对这东西应该并不陌生吧。”

    老鬼用的依旧是牧千柯的身体，只是状态比之前差了许多，眼瞳微微发红， 皮肤也变成了一种接近灰白的诡异颜色。

    比起活人，倒更像是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骸。

    确实并不陌生。

    苏允无法开口话，只能抬头看了他一眼。

    前世的牧千柯正是利用了牵魂香， 才让他毫无理智的对对方情根深种，以至于造成种种无法挽回的后果。

    只是他直到今日才知道， 对方手中的牵魂香居然还有操控人心以外的用法。

    “自然是有的， ”像是看出了他的疑惑， 老鬼点了点头，“应该，这其实才是牵魂香最一般的使用方法，姓牧那子完全是因为自身修为不够， 所以才只能拿它来蛊惑人心。”

    老鬼着轻勾了下手指，一阵剧痛袭来，苏允感觉脑海中微微有些空白，等再回过神时，已经将身上的所有法器都拿了出来。

    灵剑， 阵法盘，百兽牌，甚至包括裴玥之前亲手为他戴上的无定锁。

    “呵，”看到无定锁的时候，老鬼略微惊讶了一瞬，“主人居然将这件东西也送给你了，幸好我今日谨慎，不然真的要功亏一篑了。”

    无定锁是裴玥的本命法器，拥有压制魔气的能力，只要还戴在苏允的身上，便意味着无论他在何处，都能第一时间被对方找到。

    符箓，丹药，各种灵矿，甚至储物袋里的大堆灵石，渐渐苏允已经将所有能丢的东西都丢在了地上。

    老鬼检查了一遍，确认再没有任何遗漏了，才终于解开了苏允声音的禁制。

    “好了，趁着我现在心情不错，你如今还有什么想的吗？”

    “当然，想要逃跑就不必了，虽然你事先将离坎剑宗的人都保护了起来，但整个宗门的弟子如此多，你再如何心，也总不可能都顾及得到的，若不想他们出事的话，最好乖乖听话。”

    苏允轻咳了声，抬起头来平静道：“我想问你……是不是云蛟。”

    老鬼一愣，下意识回忆起自己究竟是哪句话没有对，就听对面人道。

    “你刚才称阿玥为主人，我只是随便一猜。”应该是牵魂香留下的负面效果，苏允眼前有些发黑，只能艰难开口道。

    老鬼静默许久，半晌才终于呵了一声。

    “倒是我自己先露出破绽了，不过也无妨，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都不会影响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

    苏允缓缓平复了体内的灵气，没想到自己居然真的猜对了，不过如果老鬼当真就是云蛟，倒也解释了许多他之前没有想通的事情。

    “你的目的一直与屏障有关，上界的屏障虽然没有彻底损毁，但也已经出现了裂痕，而下界的屏障位置隐蔽，一直只存在于传闻之中，几乎没有人知道它的具体所在。”

    “你忽然来到下界，应该是已经找到屏障的具体方位了，而为何要将我带来此处，第一种可能是为了牵制阿玥，他应该并不赞同你破坏屏障的事。”

    “第二种可能，我之前曾经开过玄眇宝库的大门，有很大几率就是玄眇圣人的血脉后裔，而屏障又是由圣人所造，你想要破坏下界的屏障，估计很可能要在我的帮助下才能达成。”

    老鬼这回是真的怔住了，过了半天终于抚掌大笑。

    “不错，我果然还是更愿意和聪明人合作。”

    “是，我的确是想要破坏下界的屏障，不如你再来猜一猜好了，那下界的屏障如今究竟被藏在了何处。”

    藏在何处？

    苏允神色一凝，虽然下意识想要回避，却还是想到了一种可能。

    “在……离坎剑宗。”

    所以前世的老鬼才会极力劝牧千柯联合下界散修将离坎剑宗上下屠尽，真正目的根本就不是藏在宗门深处的极品灵脉。

    或者，那条极品灵脉之所以会不合常理的出现在离坎剑宗内，也正是因为有屏障的存在。

    屏障与法阵类似，长期维持同样需要大量的灵气供应，下界不同于上界，原本就灵气稀薄，一旦负责供给的灵脉被毁，自然无法久存。

    “……所以明白了吗，即便今日没有你，我也一样有办法破坏下界的屏障，而我选择将你带到这里，正是因为我想要与你合作，也好让事情变得更顺利一些。”

    “放心，”老鬼温和道，“你曾经救过主人一命，我是绝对不会杀了你的。”

    苏允没有话。

    老鬼笑了笑，并不在意他的回应，只将油灯放在地上，开始调整飞舟的高度，一边继续道。

    “来也是奇怪，可能是因为幽冥山河图的缘故，我之前居然完全忘了你过去曾经救过主人的事，直到最近几日才刚刚记起来。”

    “可惜，我若是能早一点想起这件事，估计就不会让牧千柯用牵魂香控制你那么久了。”

    飞舟已经降落在苍凌山下，护山大阵前既不见守卫的弟子，也不见来往的行人，四周空荡得厉害，到处都透露出一种诡异的死寂。

    苏允从飞舟下来，表情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不用担心，”老鬼轻声道，“你宗门里的人都还活着呢，我只是暂时将他们换了一个地方。”

    “我刚才就已经过了，你救过主人，又是主人如今最看重的人，我是不会杀了你的，自然也不会对你的宗门下手。”

    “甚至我还可以额外透露给你一件事，幽冥山河图的确可以帮人重塑道基，但必须要主人亲自使用才行。”

    “我向你保证，只要你能助我破坏屏障，我就可以将幽冥山河图另一半的下落告诉你，让你再不用承受剑体破碎之苦。”

    “为什么？”

    老鬼回过头。

    “我以为按你的性格，应该会安静守在深渊，为何会像今日一样，做出如此多的事情。”苏允道。

    虽然相处的时间并不算长，但苏允也多少能了解些云蛟的性格，知道对方心思单纯，想法简单，只会一根筋的做着自己认为正确的事。

    他不是人修，金钱也好，权利也罢，对他而言都没有太大的吸引力。

    他也许会一时冲动跑去报复人修，但应该不会做出损毁两界屏障这样极端的事。

    “是……当年那枚龙蛋，出了什么问题？”苏允停下脚步，只能想到这一种可能。

    老鬼的表情瞬间变得扭曲，却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一路沉默领着他朝山上走去。

    越过执法堂，越过修炼场，终于走到靠近宗门禁地的悬崖附近。

    悬崖上的风很大，苏允虽然能够话，却依旧无法自由行动，只能任由对方将自己的手腕割开。

    落在地上的鲜血越来越多，慢慢形成一种诡异的纹路，红光亮起，一道虚幻的“门”忽然浮现在了两人面前。

    马上就要迈进门内，苏允却站在了原地，像是忽然想明白了什么。

    “我之前曾经用百兽牌召唤过阿玥，他当时的状态的确与普通妖灵没有任何区别，既然元神没有问题的话，那么出问题的应该就是他的身体。”

    “联系到他现在的年纪实在与出生的时间相差过多，所以是破壳的时候……”

    “他根本就没办法破壳！”

    不等苏允完自己的猜测，老鬼直接断他道，“主人当时伤势极重，虽然被勉强救了回来，但已经没办法再凭借自己的力量顺利破壳，我一直等着，足足等了几百年，却只等来他日渐虚弱。”

    “最后……对，我帮他找了具新的身体，终于让他重新活了过来。”

    “夺舍？”苏允道。

    “不是夺舍，浑天宗掌门的儿子天生魂魄残缺，属性恰好与主人相配，我骗了他，告诉他我可以用幽冥山河图救活他的儿子，他居然连想都不想便直接相信了我。”

    老鬼的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竟渐渐露出一丝疯癫的神色。

    “真是讽刺，我一生最痛恨的就是人修，到最后居然要依靠人修的力量才能救活主人。”

    苏允不动声色，只稍稍向后移动了半步。

    “你要做什么？”注意到他的动作，老鬼瞬间冷了脸色。

    没等苏允话，老鬼直接扔出了缚仙索，将苏允牢牢捆在了原地。

    在缚仙索和牵魂香双重的控制下，苏允这回是真的一点都不能挪动了。

    “你想逃？”老鬼冷冷望着他，“别做梦了，虽然我之前答应过不会伤害你，但是别忘了你师门的人如今可还在我的手里。”

    “还有，你到底在固执什么，你应该也知道，我所有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主人，只要开下界的屏障，让魔气与灵气相互融合，减轻外界灵气对他的压制，就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了。”

    老鬼放缓了声音，“你难道不想要这样的结果吗，更重要的是，下界屏障早晚都是要坏的，即便早上一些，也根本没有任何差别。”

    “确实没有任何差别，”苏允点点头，“……如果你真的只是想要破坏下界屏障的话。”

    “什么？”

    老鬼晃了下神，等再恢复意识时，却发现苏允已经从缚仙索里挣脱了出来。

    不只是缚仙索。

    老鬼心下一惊，就连牵魂香也彻底失去了效用。

    唯一让他庆幸的是，如今百兽牌还留在他的手中，“门”已经开了，没有了百兽牌召唤妖灵的帮忙，单凭苏允一名剑修根本无法阻止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苏允抬头看了眼对面人手里的百兽牌。

    不远处的半空传来一阵闷响，仿佛什么东西忽然碎裂的声音。

    随着这阵声响，逐渐有灰色的浓雾开始从“门”中溢出，老鬼回头看了一眼，顿时露出欣喜的表情。

    “好，好，速度竟然比我想象得还要快。”

    “这是深渊死气？”苏允轻轻皱了下眉。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他之前曾听薛至提起过，就在他和裴玥几人被幽冥山河图卷入过去的时候，龙汶山附近也曾经出现过这种浓雾。

    这浓雾与死气类似，却有更强的腐蚀性和破坏性，即便是高阶魔修也无法轻易靠近，除了彻底远离之外，便只能用阵法暂时隔离。

    “不，这不是死气，这是死去妖族的怨气，”老鬼摇了摇头，猩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苏允，“圣人剿杀妖族，却没想到那些死去妖族的尸骸日积月累，终于生出无法化解的怨气，没有了屏障的阻隔，它会充斥整个幽冥及其余两界，越是修为高深的人，受到它的影响就越大，化神以上的人修甚至有可能直接疯癫而死。”

    “只有主人不会受到任何影响，最多几日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人能够伤害到他了。”

    苏允眉头紧皱，“你疯了。”

    在他的视线里，灰色的雾气几乎如有实质，所有碰触到的草木灵花全都枯黄发黑，最终尽数化成灰烬。

    若真让这种浓雾充斥三界，后果可想而知。

    “我疯了？”老鬼神色扭曲地露出一个笑脸，“明明是你们人修赶尽杀绝，君上从来没有想过与人修为敌，你们却连她的孩子都不肯放过，所以如今这一切都是你们应得的！”

    知道已经再无法服对方了，苏允调出体内为数不多的灵气，试图抢回被老鬼握在手中的百兽牌，却被对方一脚踢开，狠狠撞在了身后的岩石之上。

    “你想把百兽牌抢回去？”老鬼嗤笑一声，“门已经开了，除非主人能在这个时候赶过来，否则即便你能召唤出九阶妖灵，也根本没有任何用处。”

    “忘了，除了牵魂香之外，我还在你身上放了些别的东西，一旦主人离开幽泉秘境，你便会立时七窍流血而亡，你猜他敢不敢拿你的性命做赌注。”

    “谁告诉你，我要抢的是百兽牌了？”苏允咳了一口鲜血，将刚从对方怀里抢回的竹笛横在了唇边。

    老鬼一怔，是驭妖笛！

    笛音响起，老鬼手中的百兽牌忽然剧烈震动了一下，仿佛有黑影自卡牌中飞出，随即数道闪电落下，无视阵法，无视他身上所有的防御法器，尽数落在了他的手腕之上。

    八阶妖兽天愚，能呼风唤雨，招引雷电。

    只是怎么可能，老鬼心底一沉，百兽牌如今还在他手里，对方单凭驭妖笛根本不可能召唤出如此高阶的妖灵。

    然而现实并没有给他任何反应的时间，越来越多的雷电自半空中接连落下，等他再反应过来时，百兽牌已经重新回到了对面人手中。

    刚一回到苏允手里，百兽牌就忍不住跳了起来。

    “你知道我帮你召唤八阶妖灵耗费了多少灵气吗，快快，你之前答应我的另一半到底在什么地方！”

    百兽牌与苏允之间有契约存在，即便相隔数里也能彼此沟通，苏允刚刚正是凭借了契约之力，让百兽牌代替自己召唤出了妖灵天愚，继而抢回了法器。

    老鬼自然知道百兽牌的来历，闻言瞬间便反应了过来，“另一半，你已经找回了幽冥山河图的另一半？”

    “只是大概猜到了，你之前为了救回阿玥，曾经使用过一次幽冥山河图，而幽冥山河图作为神器，只有身负龙族血脉的人才能使用，且必须是渡劫以上的修为。”

    “你身上的妖龙血脉十分稀薄，修为也远远不够，使用之后必定付出了极大的代价，不但因此转为鬼修，连幽冥山河图本身也自此分裂成两半，一半辗转到下界，另一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苏允抽出一张卡牌，背面银白，正面漆黑，里面隐约绘着飞龙腾空的纹样。

    这是他得到百兽牌后抽出的第一张妖灵卡，如今应该也会成为最后一张了。

    “不！”老鬼冲上来想要阻拦，却再次被天愚的雷电拦住。

    苏允将卡牌抛向半空，尘雾散去，一个人影自不远处浮现，头上罩着半幅黑纱，缓缓睁开浅金色的眼眸。

    那眼眸只是轻轻望了苏允一眼，之后将手伸入胸口，从里面取出一本旧黄书页的古书，封面清晰写着四个大字——“天命之书”。

    不是百草书，而是天命之书。

    正如苏允猜测的一样，幽冥山河图的另一半的确就在裴玥的身上，而且必须是在他妖灵的状态下才能取出，这也就是为什么苏允在第一次召唤妖灵的时候，能够直接将对方召唤到身边的缘故。

    “……主人。”眼看着裴玥将百兽牌与天命之书合二为一，老鬼愣愣站在原地，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反抗能力。

    他之前的计划分明没有任何问题，包括设计将两人引入幽泉秘境，包括在最后将苏允掳走，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百兽牌居然愿意主动帮助苏允。

    不但帮他召唤出了八阶妖灵，甚至突破禁制，将裴玥的妖灵直接带来了此处。

    “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人修阴险狡诈，如果不能斩草除根，早晚有一日会威胁到你的安危。”

    【你应该知道，妖族怨气一旦外泄，不但会毁了幽冥，也会彻底毁了其余两界】

    “那又如何，毁了便毁了，”老鬼忍不住提高了嗓音，“你有龙族血脉，那怨气影响不到你，至于那些人修最好全都死了才干净！”

    【你累了】过了许久，就在老鬼以为对方要被自己服时，裴玥忽然道。

    老鬼晃了下神，他的确是已经累了，自从君上死后，他为了保护主人，为了自己之后的计划，几乎片刻也没有停歇。

    “我……”他想要张口，却只看见万丈画卷在半空中展开，由白到黑，仿佛时间逆转，带动刚刚才开的“门”轰然闭合。

    已经输了，老鬼神色凝滞。

    有主人在这里，有完整的幽冥山河图，他已经再不可能完成自己之前的计划。

    “……你已经完成那个人的嘱托了，好好休息吧。”站在主人身边的苏允轻声道，眼中似乎带着少许怜悯。

    不，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怜悯。

    “真的吗？”他听见自己开口问。

    巨大的疲倦忽然席卷而来，老鬼感觉自己夺舍来的身体正在阳光下慢慢崩解，最终烟消云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