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师尊,你抓着的是我的手。”
经顾沉戈一提醒,晏离舟立刻察觉到自己脸上的手感不对,这双手没有厚厚的茧子与伤疤,比他的手更加柔软,还带着一股雨后翠竹的淡淡清香。
意识到这是谁的手后,晏离舟像是被烫到般甩手松开那只大掌,他像只炸毛的猫咪,红着脸佯装镇定,问道:“你怎么在我床上?”
这是算恶人先告状了。
顾沉戈隐下笑意,晏离舟近些年来脾气见长,在无尘宗里谁都要让着他,惯着他,他渐渐也适应了这种被人宠着的生活,从一开始流落到此见什么都胆颤心惊的猫咪长成了会亮出自己獠牙恐吓别人的老虎,可惜,却是一只纸老虎。
顾沉戈依依不舍从晏离舟床上离开,他跪在晏离舟脚边,眼眸微垂,诚恳道歉。
“是弟子错了,弟子听到师尊一直喊着弟子的名字,弟子以为师尊有话要与我,不料师尊突然抓住弟子的手……我、我不敢违逆师尊,也不敢推开师尊……师尊,弟子知错了。”
这一声声‘师尊’喊得格外亲切,明里暗里将所有罪责都推到了晏离舟的头上。
谁叫你一直叫着我的名字,我才不得不靠近你,是你拉着我将我翻身压在床上的,怎么算都不是我的错。
顾沉戈讲话坦诚,丝毫没有正在谎的心虚。
晏离舟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几个梦,他知道顾沉戈是个诚实的好孩子,光看那双清澈如明镜的眼睛,晏离舟也不会觉得顾沉戈是在瞎编,他立刻就信了对方的谎话。
顾沉戈也不是孩子了,两人站在一起,晏离舟才到顾沉戈的胸膛,他有时候还不得不仰头去看对方。
不过短短两年,顾沉戈就从瘦弱可怜的孩长成了如今高壮挺拔的少年,晏离舟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样摸摸他的脑袋。
这真是造孽啊。
他们是师徒,顾沉戈成天‘师尊师尊’的喊他,他良心被狗吃了,竟然对他的乖乖徒弟做出这种事情。
要是把单纯的白菜给教坏了可咋办?
晏离舟轻咳两声,为了不让两人都尴尬,他决定将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掩盖过去。
“……是我睡糊涂了,你别放在心上,你快起来吧,地上凉,别把膝盖给跪疼了。”
顾沉戈笑笑,冲晏离舟伸出手,晏离舟不解,只听他撒娇道:“师尊刚才太用力,弟子的背到现在都还有点疼,师尊扶一下我,好不好?”
晏离舟:“……”你这是背疼,又不是膝盖疼,你跟我你站不起来?
虽然这样想,晏离舟为了让这件事快速翻篇,还是伸出手拉了顾沉戈一把。
高大的少年缓缓站起,不知为何,顾沉戈的膝盖在中途突然弯折,他身体一歪,便往晏离舟的怀中栽去,晏离舟及时伸手扶住少年结实的胸膛。少年的体温过于灼烫,滚烫的血液穿过皮肉、衣服,直至将晏离舟的掌心给烫化。
晏离舟清楚的知道,这热度并不完全来自于顾沉戈,更多的是自己陡然加速的心跳。
“师尊,弟子错了。”顾沉戈的下巴虚虚贴着晏离舟的额头,只要他往前挪一寸,就能彻底碰上晏离舟,“弟子最近睡眠不足,起身的时候有点头晕……”
如果晏离舟没有及时阻止,两人之间不会是这种模样,他的唇会落在晏离舟的薄唇上,他可以将这件事伪造成一场意外,他都想好了不会让晏离舟误会的辞。
真是太可惜了。
古人不知道这是低血糖的症状,顾沉戈这么,晏离舟立马就往那方面去想了。
他脑袋往后撤退,看见了顾沉戈眼下的乌青,质问道:“你没有好好睡觉吗?”
这黑眼圈都快赶上他了,难不成顾沉戈也被梦魇侵扰了?
顾沉戈解释道:“这几日废寝忘食的在藏书阁里翻找古籍,好不容易找到能帮师尊化解梦魇的方法,我立马就跑过来了……”
他话只了半截,该的全了,剩下的全靠晏离舟去想象,但足够表明自己是个多么关心师尊的好徒儿了。
“那你还不快去休息,你是想把自己熬成鸱鸮呢?”晏离舟轻轻推开顾沉戈,他低下头,将眼里的情绪隐藏,他不敢去看对方太过明亮的眼睛。
他总觉得,只要被那眼睛注视,就能在其中窥见自己所有的肮脏不堪。
顾沉戈看清晏离舟通红的耳朵,知道他快要恼羞成怒了,他收起了逗趣的心,乖乖应道:“我服侍师尊洗漱完就去睡觉,师尊莫生气。”
晏离舟:“我才没有生气呢。”
顾沉戈连忙哄道:“是弟子猜错了,弟子知错。”
晏离舟低头不语,他心中的焦躁被顾沉戈的三言两语就抚平了。
……
无漾死的时候,晏离舟昏迷了三日,恶鬼们没有趁机伤害他,在鬼王大殿外守了他三天。
他们,这是无漾大人的命令。
“无漾大人过,如果他有不测,让我们好好保护阿离大人。”为首的恶鬼老大解释道。
无漾很早以前就吩咐过他,鬼王灰飞烟灭的那天,九幽会有一场动荡。
晏离舟没了鬼王的庇护,对九幽的恶鬼们来就是一个香饽饽,如果没有恶鬼们的保护,他昏迷的期间早就被地底深处的大鬼鬼们吞噬了。
晏离舟听完恶鬼的解释,冷笑了一声便闭口不言。
晏离舟不知道无漾怎么做到,能在死后也让恶鬼们乖乖听话的。
晏离舟只知道,无漾早就料理好了自己的身后事,无漾没替自己想过半分,却将他的安全都考虑到了。
无漾并不是畏惧死亡,他也不是不明事理,就像无漾的,他知错了,他真的知错了。
晏离舟怎么就忘记了,无漾本就是个不善解释的家伙,他口是心非,他最是嘴硬,他用自己的死亡去换得晏离舟一个不要忘记,他也做到了。
晏离舟不敢去猜测如果无漾还活着这件事情,那么等于让瀛朝雪与祁白茶白白牺牲了。
如朝漉的,无漾必须死。
可这辈子,晏离舟永远也无法忘记那抹鲜亮的红色,那月夜下冲着他浅笑的红衣少年。
晏离舟浑浑噩噩地离开魇山,跟着朝漉回到无尘宗,他足足病倒了半个月,睁眼后他又沉默了一个月,中间没有跟谁过半句话,除了顾沉戈。
晏离舟已经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晏少爷,还是书中那个清冷孤高的剑尊泷月君。
如果哪天有人告诉他,他可以从这本书中脱离,他第一反应是,他不想离开。
他割舍不下的不是泷月君的身份,而是祁白茶与无漾。
他忽然想不起来自己一开始能安然呆在这里的原因。
从一开始,他只是想从祁白茶手中苟且偷生多活几天,这一晃眼就过去了三年,到最后,白与无漾都不在了。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几乎升起了‘那他应该去哪,是不是该跟着他们一起走’的想法。
直到他在悲伤与痛苦的边缘看见了一抹光。
唤回他神智的是顾沉戈。
得知晏离舟清醒的消息,顾沉戈匆忙赶了过来,黑衣少年迎着光推门而入,那熟悉的感觉一下子让晏离舟想起了久远的记忆,一个熟悉的故人——
祁白茶。
晏离舟也不懂,他为何会在顾沉戈身上看到祁白茶的影子。
与顾沉戈的相处中,晏离舟越来越肯定了自己的想法,祁白茶仿佛重生在了顾沉戈身上,他们有着不同的模样,却有着同一个干净纯粹的灵魂。
他们有一样的习惯,害羞时垂头的姿势,羞恼时悄悄红透的耳尖,看他时专注的眼神,微笑时露出的可爱虎牙,呼唤他时带着缠绵的尾音……
晏离舟没有将顾沉戈当作祁白茶的替代品,他分得清楚,顾沉戈就是顾沉戈。
可意识松懈的时候,他有时候也会错乱,眼前的人到底是祁白茶,还是顾沉戈。
他坚定了一件事,他只剩下了顾沉戈,他要好好珍惜顾沉戈。
如果按照原定的轨迹,原主被三个徒弟百般折磨,最后死在了无漾手中。
祁白茶与无漾都死了,加上顾沉戈对他也没什么敌意,晏离舟能肯定,原主最后的命运被彻底改写了。
晏离舟不必刻意讨好顾沉戈,他也确实没有刻意讨好顾沉戈,他是自愿对顾沉戈好的,其中或许也有祁白茶的原因,连贴身的千山月都比不过顾沉戈如今在他心中的分量。
晏离舟有个秘密,连千山月都不知道。
大约是雏鸟情节,他已经彻底离不开顾沉戈了。
这一年半载,晏离舟几乎是放纵着顾沉戈的靠近,他将自己的疲惫软弱都摊开,向眼前的少年袒露心扉,他将所有的事情都交给顾沉戈来理,甚至是自己。
晏离舟也暗自唾弃过自己,被无漾养成了一个废物。
他的日常起居全交给了顾沉戈,用坊间话本上的故事来比喻,他就像一只被顾沉戈养在笼子里的娇贵金丝雀。
如果有人知晓泷月君是这样的德行,估计他会名声尽毁,还会被人抨击唾弃,作为长辈,不好好教习弟子,反倒与弟子搅和在了一起。
晏离舟全然无所谓,顾沉戈太干净了,他潜意识中在向这个如暖阳般明亮的少年依靠,像一条钻入土壤的树根,努力吸收着这唯一净土中的养分,直到把对方吸干为止。
……
顾沉戈翻出了一件绣着银丝云纹的轻薄鲛纱,千山月晏离舟昨夜流了许多汗,那把粗心大意的蠢剑不可能会想到帮晏离舟换衣服的,他想了想,又从随身的乾坤袋中翻出了一件白色里衣。
这乾坤袋里装的都是晏离舟的私人物品,已然成了顾沉戈的贴身之物,他去哪里都不忘记带上这袋子。
晏离舟了个哈欠,站在盥洗架前漱口洗脸。
修行到他这个境界,可以用法术清洁自己的身体,晏离舟始终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关,他总觉得没走那个章程,自己的身体还是脏的。
顾沉戈乐见其成,他也体会到无漾养着晏离舟时的乐趣,这世上,有什么能比亲自服侍自己的师尊更有趣的事情呢?
顾沉戈转身,看着盥洗架前已经整理干净的晏离舟,清澈的眼眸混入一抹暗芒。
取衣服的功夫,晏离舟已经洗完脸了,他在心中可惜,不能借着擦脸的由头抚摸晏离舟的脸了。
他每次都故意将巾帕折叠成一块,这样他的手指就能擦到晏离舟的脸颊,顺着清洗的范围,几乎能将晏离舟整张脸都摸遍。
这些,晏离舟自然不会知晓。
“师尊,我给你弄点洗澡水吧,泡个澡身体会更舒服点。”顾沉戈状似无意提醒道。
晏离舟往窗外看了眼,外面冰天雪地,朔风呼啸,他不自觉了个寒噤,摆摆手道:“你再弄些热水罢,随便擦一擦就行了。”
他睡觉前才洗过澡,即使结界能挡住风雪,身临其境下,他还是会觉得在数九寒冬洗澡是件非常恐怖的事情。
顾沉戈乖乖应诺,迅速去后院倒了一盆热水过来。
他刚才趁晏离舟不注意,施了法术将紧闭的窗户开。
他知晓晏离舟的所有,也明白晏离舟的心态。
野兽是不会轻易放弃到口的食物的,眼睁睁看着食物溜走不是他的作风,一计不成还有一计。
他这算是丢了芝麻捡了西瓜,他不能替晏离舟擦脸,倒是可以替晏离舟擦背。
可是,任顾沉戈怎么算计,他都没想到,晏离舟直接将他关在了门外,等晏离舟自己擦完身体后,顾沉戈的脸色俨然与外面的风霜混合成了一体。
晏离舟捡起桌上的鲛衣穿上,顾沉戈急忙上前,替他整理衣摆。
晏离舟停下双手,动作自然地张开双臂,让顾沉戈给他收拾。
顾沉戈从乾坤袋中找出一条白底镶银边的腰封,他靠近晏离舟,呼吸轻拂过晏离舟的头顶,吹起他一头杂乱的碎发。
晏离舟了个哈欠,任由顾沉戈双臂环过他的细腰,替他系上腰封。
晏离舟困倦地半阖着眼,他睡觉的时候总是被外面的动静给搅。
他声音中难免带了些抱怨,还有一些微不可察的撒娇,“这几日碎雪峰吵得很。”
他像是在,你快帮我把那群吵我睡觉的人赶走。
顾沉戈在心中笑了笑,面上摆出一副少年人的气恼神色,声埋怨道:“还不是师尊给放纵的,流全宗那群人日日都来碎雪峰蹲点,师尊成日闭门不出,哪看得到他们那几张下作嘴脸,他们胆子再大点,恨不得直接跨进灀雪院了。”
晏离舟听出他话里的醋味,睁开眼看他,笑道:“你是吃醋了吗?我又不会搭理他们,你吃这些醋做什么?”
顾沉戈垂着头,他装作还在气头上的模样,指尖揪住腰封上的细带,晏离舟的细腰被细带勒出一个弦月的弧度,他咕哝道:“我才没有吃醋,只是师尊太好话了,别人都欺负到你头上了该怎么办?”
“我能被谁欺负?谁敢欺负我,也不掂量一下自己几斤几两,他们敢?”晏离舟扬起下巴,神色倨傲道。
晏离舟这话的理所当然,他的也没错,谁不怕死敢跟泷月君叫板啊。
殊不知,敢跟他叫板的家伙就潜伏在他身边。
顾沉戈钻了晏离舟无知无觉的空子,他知道晏离舟喜欢不谙世事的纯情少年,他只要摆出这副样子,晏离舟就不会对他生疑,他想要怎么搓圆捏扁,怎么揉捏晏离舟都可以。
他有时候也会感叹,怎么有人长了一副精明的脸,背地里却是个糊涂蛋。
顾沉戈:“师尊还是吩咐下去,让人锁了碎雪峰吧,他们今日敢直接跨进来,溜到灀雪院外,明日就敢爬墙翻进来,重欢长老本意是想和和气气过个好年,他们没皮没脸冲撞了你,惩罚是,几家宗门都在无尘宗呢,也别叫人看了笑话,那些人可胆大着呢,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哪日坊间就要流传泷月君又宠幸哪家宗门弟子的话了。”
顾沉戈越越多,晏离舟听进去了,也没听进去。
他不禁想到初来乍到时,白曾经也翻过灀雪院的墙,那时候原主可是把他抓起来一阵猛,若是白知道自己这么区别对待,肯定也会心里不服。
晏离舟点点头,道:“就按你的去做吧。”
顾沉戈计划成功,笑道:“是,我等会就让他们锁住碎雪峰,不让外人踏入一步。”
衣服穿戴整齐,晏离舟收回手,往凳子上一坐,话锋突然一转,问道:“你是不是又偷偷看那些腌臜话本了?我不是过很多次吗,那上面都是胡乱编纂的,你别信他们的。”
顾沉戈无父无母,没有血缘亲戚,他自混迹在鱼龙混杂之地,他每日观察别人的话形态,并跟着模仿,他偷看书院的书籍,偷听夫子讲习。
晏离舟知道他时候的经历时不免咂舌,那么混乱的地方,是怎么养出这双不掺恶念的眼睛的?
顾沉戈最爱看坊间话本,晏离舟第一次知晓他的乖乖徒弟还是个好学的好孩子,他满脸欣慰地看了眼书名,顾沉戈在看的是一本名叫‘霸道鬼王的娇妻’的话本。
晏离舟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特意派千山月下山给他买一本一模一样的,没看几眼就闹了个大红脸,这本书的主角正是无漾和他。
坊间流传了好几个版本,就这本书最畅销。
晏离舟差点没气晕过去,他揪着自己衣襟,一边哀痛一边教育顾沉戈,严禁他再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没想到顾沉戈还是背着他看了。
顾沉戈脸不红心不跳,淡定道:“我怎么敢违逆师尊的命令,我只是随口一提,师尊不要多想了。”
晏离舟心满意足点点头,他暂且相信顾沉戈还是老实的。
晏离舟伸手指敲敲自己旁边的座位,顾沉戈乖乖坐到晏离舟身边,替晏离舟倒了杯滚烫的花茶,毕恭毕敬推到晏离舟桌前。
晏离舟手指把玩着茶盖,问道:“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吗,你有点奇怪。”
顾沉戈诧异地抬眸,倏尔笑了笑,道:“哪有什么事情,师尊为何这么问?”
晏离舟没有回答顾沉戈的话,他喝了口放过蜂蜜的花茶,一双琉璃瞳扫过顾沉戈的脸,顾沉戈立刻绷紧神色,放在桌下的双手手指不安地纠缠在一起。
“过几日便是弟子大选了,师尊要帮我再收个师弟吗?”顾沉戈的语气像是随口一问,猝然低垂的长睫能证实,他在紧张。
“你想吗?”晏离舟反问道,他算是弄清楚了,这子最近这么黏人,原来是因为这件事。
他就没见过比顾沉戈还会吃醋的徒弟。
顾沉戈迅速摇头,眉头拧起,声道:“我不想。”
晏离舟转头看向窗外飞扬的雪花,语气轻柔,却含着让人安心的坚定。
“我此生不会再收徒了,你是我最后一个徒弟。”
顾沉戈长睫微颤,他受宠若惊地看向晏离舟的侧颜,窗外的天光映照着那张如画脸庞,晏离舟每一个细微动作、表情都落进了他的眼里。
晏离舟没有谎,他是认真的。
胸腔传来震耳欲聋的嗡鸣声,饶是从晏离舟嘴里听过不少好话,他还是会为晏离舟这句轻描淡写的诺言动摇心防。
如果可以,他想立刻拥抱晏离舟,将他圈进自己的怀中,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喜悦。
师尊,这是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师尊。
晏离舟放在茶盖上的手突然被一只温热大掌抓过,他回眸,撞入一双灿若星辰的黑瞳中。
顾沉戈露出一个爽朗笑容,嘴角的虎牙咬着下唇,他道:“弟子会参加比武考核,我绝不会给师尊丢脸,师尊等着我给你拿回奖品吧。”
今年各个峰的弟子们和别的宗门弟子都可以参加比武考核,重欢长老大出血了一次,将珍藏多年的宝贝都拿了出来。
比武胜者的奖品是一盏琉璃灯。
这盏琉璃灯是由专攻机关术的戚灯大师亲手所制,用指尖拨动琉璃灯,能从精致的雕花灯面中看见山川河流,广袤星空,甚至能将世间百态尽收眼底。
弟子们都在蠢蠢欲动,听寒江刃来此的目的也是为了这盏别具特色的琉璃灯。
他们都想得到这盏灯,顾沉戈也想要。
晏离舟对法宝什么的并不感兴趣,这盏琉璃灯他肯定会喜欢的。
晏离舟:“量力而行,不要受伤了。”
“是。”
*
顾沉戈下去休息后,灀雪院陷入诡异的寂静中。
晏离舟在房中坐了半个时辰就开始不安,他着流全宗那些人很吵,可他并不喜欢太安静的环境。一静下心来,他总会想起一些不好的记忆,往常顾沉戈不在,还有千山月作陪,现在连千山月都不在他身边了。
时隔半月,晏离舟终于踏出了灀雪院的大门。
山门外洒扫的弟子换人了,往常在这扫的都是霍擎。
弟子大选不日就要举行,霍擎被重欢长老借去做事了,晏离舟一时间还有些怅然。
他像是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身边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他很害怕连顾沉戈也会离他远去。
“泷月君。”洒扫弟子看见晏离舟,还有些不敢确信。
泷月君怎么出门了?这可是一件稀罕事。
碎雪峰的弟子们离泷月君那么近,也只能偶尔见泷月君一面。
泷月君闭门不出、沉默寡言的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
晏离舟扫了眼那名弟子身上单薄的冬衣,这弟子修为才到练气期,这点衣服根本挡不住风雪的侵袭。
晏离舟:“天气冷,扫完积雪尽快回房吧,你去库房领几件厚实点的冬衣,他们问起来,你就是我的吩咐。”
弟子受宠若惊,连连应是,等他再抬起头,清扫干净的阶梯上哪还有泷月君的影子。
晏离舟转眼间就来到了应炔峰,他现在不用依靠千山月,不用乘坐登云梯也能在无尘宗自由行走。
守门弟子远远看见一抹白衣身影朝他们走来,隔着一段距离,他们迅速行礼。
“泷月君。”
晏离舟:“师尊还没出关吗?”
守门弟子:“这几日我等都没有收到仙尊的消息。”
晏离舟跨过门槛,道:“我在师尊的院子里坐坐,很快就出来。”
这两个守门弟子不是原先的熟面孔,自无尘仙尊闭关以来,就将他们换上了。
这两人来头不,传是上古神兽所化,无尘仙尊将他们收服,专门丢在这里大材用的。
他们的职责是保护无尘,就算是无尘最受宠的徒弟,也要对他们客气。
旁人尚且不知他们的身份,知情的晏离舟只觉得疑惑,师尊为何那么兴师动众?
往常师尊闭关的时候也没那么大的阵仗。
前几个月他见过师尊一次,在听闻瀛朝雪的消息后,师尊感叹了声,不过片刻又恢复成了为老不尊的模样。
晏离舟特意避开朝漉,将在苍鹭宫、魇山遇上心魔的事情告知给了师尊,还有临江楼那晚,朝漉的不对劲。晏离舟怀疑瀛朝雪的死诞生了朝漉的心魔,他也得到了答案。
无尘:“朝雪和漉从要好,他们情同手足,心魔诞生于人心,朝雪出事了,心魔肯定会钻这空子,我已经帮漉去除心魔了,你无需担心。”
晏离舟走进无尘仙尊居住的院落,他从葡萄架上解下吊着的荷包,将里面的鱼食一一撒入陶瓷水缸中。三年了,原先的锦鲤不知道有没有换掉,它们依旧膘肥体壮,想来师尊闭关的日子,还是有人会定时给它们喂食。
白底红斑的锦鲤在水中畅快游走,鱼尾一甩,推动了水面上的睡莲。
这么多年了,师尊还养着这莲花。
它模样枯黄,黄色的根沉入水中,仿佛与陶瓷水缸融为一体,莲瓣紧紧闭合,花瓣的边缘染着相同的暗黄色,透过中间的孔洞,能看到一片浓黑。
晏离舟蹲下身,伸手触碰那株快要枯死的睡莲。
他的指尖刚碰到半圆的花瓣,莲花就在他手中颤了颤。
晏离舟一怔,这莲花是有生命的。
恍惚间,他想起了妖王青述曾对他提问的一句话。
“你可在你师尊身边见过一朵金莲?”
青述似乎还了一句在当时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金莲还在,那老东西应当是没事的。”
晏离舟眨眨眼,他不敢再触碰睡莲了。
难道,这就是青述的金莲?
书中对无尘仙尊的描述少之甚少,晏离舟不了解无尘仙尊的身世背景。
若果真如青述话中所言,无尘仙尊的本体其实是一朵金莲?
晏离舟轻轻抚过莲花收拢的顶端,莲花像是有感应般,非但没有避开,反倒往他的指腹蹭了蹭。
晏离舟眸光不自觉柔和下来,他完全不能将这朵将死的睡莲与前几月无尘仙尊体态康健的模样做对比。
无尘仙尊这几年一直待在应炔峰,他从未踏出过无尘宗半步。
况且,修真界内,谁有本事能伤害无尘仙尊呢?
不可能的。
晏离舟立刻就推翻了这一想法。
晏离舟在无尘仙尊清醒的那刻就感应到了一股磅礴气息。
屋门无风自动,晏离舟转头,就见一身月白长袍的俊美青年倚在门边,及踝的白发高束,只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无尘脸上笑意淡淡,他看似散漫,只一个眼神,便透露出不容人轻视的威严。
“师尊。”晏离舟站起身喊道。
袍角飞扬,一阵莲香拂过,无尘已站在了晏离舟面前,无尘牵过晏离舟的手,一股温热的灵力传至晏离舟全身,将他冰冷的身体瞬间暖化。
“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冻着了怎么办?”
无尘这句话纯属调侃,晏离舟有护身结界,哪里会受冻。
晏离舟:“我想师尊了,就想来看看。”
无尘欣慰一笑,抚平晏离舟头顶被风吹乱的碎发。
他扫了眼水缸中静静漂浮的睡莲,轻声询问,“离舟对这朵睡莲很感兴趣?”
晏离舟没思考太久,便决定将他和青述的对话坦白。
无尘拉着晏离舟坐在葡萄架下,他从随身的袋子中翻出之前储存的红枣糕,晏离舟想要接过,却被无尘按住手,他话还没完,就被塞了一嘴的糕点。
晏离舟:“……”师尊好像特别喜欢投喂他。
无尘搓掉指尖的碎屑,接着晏离舟的话道:“这睡莲我养了近三十年了,起来,它和你的年纪正好相仿,如果它有灵的话,你们倒是可以结个异姓兄弟。”
晏离舟:“……”大可不必。
晏离舟嚼着红枣糕,转念又想到,师尊这话的意思就是,这睡莲跟他没有关系,师尊也没有出事。
晏离舟不经松了口气,嘴巴刚吐出一口气,就被无尘仙尊见缝插针地又塞了好几块糕点,晏离舟差点被呛到,他咳嗽了声,不知是被师尊没事的消息感染的还是被噎到的,他眼眶浮起一抹红色,眸底隐隐有水光漫出。
无尘抹去晏离舟嘴角的糕点碎屑,宽慰道:“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就算你死了,我也不会死的。”
晏离舟:“……”他真想回到一刻钟前,将自己无用的担心尽数收回。
*
晏离舟和无尘仙尊聊了一个时辰的家常,多半时间他都处于被投喂的状态。
晏离舟最后是挺着肚子离开的应炔峰。
幸好他外面罩着一件貂皮大氅,这副样子若是被旁人看见了,他不得颜面扫地。
晏离舟刚回到碎雪峰,远远就见清扫干净的台阶之上站着一抹黑色身影。
那人身披鹤氅,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凉薄气息,白雪映照下,那诡异的紫瞳似乎在闪烁微光,他颈部围着一圈白色水貂,本是一张凶相十足的脸庞,恰好被水貂的白毛给隐藏了一半的气势,乍一看过去,还有点可爱?
晏离舟觉得自己大概是疯了,怎么会觉得暴戾嗜杀的寒江刃可爱。
大氅下,晏离舟的手还捂着肚子,他的肚子在落地时颠了几下,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情不自禁了个无声的饱嗝。
寒江刃听力好,晏离舟出现的瞬间,一人一貂齐齐向晏离舟望过去,想当然的,他没有错过晏离舟这副窘样。
寒江刃:“你什么时候变得这般粗鲁的?”
晏离舟不似早年般畏畏缩缩,或许是寒江刃脖子上那只水貂太过憨厚可爱,他看寒江刃的时候自然会带上一层滤镜。
“在你不知道的时候。”
完了,和无尘仙尊待久了,他话方式都有点像对方了。
寒江刃嗤笑一声,没有生气。
晏离舟:“你找我有事?”
原主时候和寒江刃有交情,晏离舟跟他可没什么交情,两人只在临江楼见过一面。
寒江刃从怀中掏出一个紫檀木匣子,盒盖翻开,一只通体灿金的三头八脚蛛静静卧在盒子里。
晏离舟:“……”啊啊啊长了三个头的蜘蛛啊!
他稳住心神,将目光转开,不解道:“这是什么?”
寒江刃:“你待在无漾身边那么久,还不知道这是无漾的仆从吗?哦,不对,应该,这是无漾的武器千丝线。”
晏离舟立刻明白过来,这只金蛛是荼弥。
深埋在记忆中的名字,许久没被人提起。晏离舟一时间回不过神来,他呆呆站立在原地,没有动作。
寒江刃:“前几日,这家伙找到郢仙宗,求我将它带来无尘宗见你,它大概是想找你……”
寒江刃越越气,先不他曾被这只蜘蛛折腾了整整一个月,现在无漾都死了,这只蜘蛛还敢来找他麻烦。
它破不了无尘宗的十八重结界,就想着来郢仙宗麻烦他?
郢仙宗山门外也布下了九重结界,这蜘蛛轻而易举就闯入了郢仙宗,连它什么时候爬进自己房间的都没人注意到。
一想到这件事,寒江刃就气得够呛。
到底,还是他们宗门不如无尘宗,连一只蜘蛛都敢随意欺负了。
寒江刃想过掐死这只蜘蛛,半途他迫使自己停下了动作。
这东西不是俗物,他怕因果报应,因一念之差断了仙缘。
正好无尘宗给他发了请帖,寒江刃原本是不想来的,为了这蜘蛛,他也只能走这一遭。
寒江刃:“你在发什么呆?”
“师尊!”一道清越的嗓音闯入两人之间,那声音带着几丝急切。
两人齐齐往声源处看去,顾沉戈以极快的速度从台阶上跃了下来。
他似乎是才睡醒,连衣服都没穿戴整齐就跑了过来。
“这么急慌慌的做什么?”晏离舟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他抬手扶稳顾沉戈,一边教训着,一边将他凌乱的衣服重新整理好。
顾沉戈止不住笑意,担心自己太高晏离舟会够不着,他特地弯下膝盖,成功得到晏离舟的白眼。
“你是在炫耀你那竹竿一样的个子吗?”
顾沉戈哂笑一声,迅速老老实实站得笔直。
被晾在一边的寒江刃:“……”
他蹙眉看着旁若无人的两人,心中疑窦丛生,晏离舟从前是这种体贴入微的人?
几年不见,这子什么时候变得那么肉麻兮兮的?
顾沉戈刚睡醒,便听到门外的弟子在讨论晏离舟,其中还有寒江刃,听他们,寒江刃竟然亲自过来找晏离舟了,联系这几日频繁过来窜门的修士们,不怪他们会多想。
那群弟子们也以为寒江刃是来向晏离舟示好的。
顾沉戈知道寒江刃不是那种人,可还是会担心,他匆匆赶了过来,远瞧着两人在什么悄悄话,师尊以前可不爱搭理旁人的。
眼看着寒江刃掏出一个盒子,晏离舟愣在当场,顾沉戈这下是真急了。
难道两人在送什么定情信物?
顾沉戈状似无意扫了眼寒江刃手中的东西,心下松了口气。
师尊最怕这些东西了,就算寒江刃对师尊有意思,送这个东西也只会败坏师尊的好感。
他又仔细瞧了一眼,熟悉的记忆窜出,他才反应过来,匣子里的蜘蛛不是荼弥又是谁?
一直被人无视,寒江刃彻底不想待下去了,他不由分就将盒子塞进晏离舟手中,转身气呼呼地走了。
顾沉戈:“师尊,发生什么事了吗?”
晏离舟像是捧着烫手山芋,他双手颤抖,直面匣子中三颗头的蜘蛛,恶心感窜遍全身。
顾沉戈察觉他的反应,知道他是害怕了,没有多想便夺过匣子。
他怕晏离舟觉得丢脸,率先道:“师尊,这是寒宗主送你的宝贝?”
晏离舟:“……算是吧。”
顾沉戈:“这东西真漂亮,师尊可否将它赠予我?”
漂亮?你是疯了吧!
晏离舟不假思索道:“可以。”
察觉回答太过急切了,晏离舟心虚地咳嗽两声,淡淡道:“你喜欢就拿吧,为师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
顾沉戈差点被晏离舟可爱的模样逗笑,开心道:“谢谢师尊赏赐。”
他关上盒盖,同时在心中窃喜。
得来全不费工夫,他不能明目张胆对付那把蠢剑,这不来了一个可以治那把蠢剑的家伙么。
作者有话要:千山月:喵喵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