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尹秋刚从场上退下,傅湘便蹑手蹑脚地凑了上来,同她低声耳语道:“来了来了,丁师姐来了!”
尹秋立即张望起来:“在哪儿?”
“你别乱看!”傅湘,“别叫她注意到我,一会儿我就先溜了,你见机行事啊。”
事到临头,饶是先有准备,但尹秋仍是免不了生出几分忐忑,傅湘完话就悄悄跑了,等教导师姐一一宣布了众弟子的成绩,吩咐大家告退,尹秋还没得及反应,后肩就被人拍了一下。
“这位师妹,你们院儿里的傅湘哪里去了?”
尹秋回过头去,眼前站着个笑意嫣然的师姐,模样生得好生漂亮,一双笑眼弯着好看的弧度,声音轻柔得像是三月春风,令人倍感舒适和亲近。
尹秋量她几眼,暗想这人应该就是傅湘的丁师姐了,便回道:“她方才身体不适先走了,你就是那位天音峰的丁师姐么?”
甫一见到尹秋的脸,丁怜真便觉眼前一亮,心中暗道这又是哪个美人儿,她又惊又喜地道:“你知道我?”
尹秋看着她:“知道的,傅湘跟我提起过。”
丁怜真微微俯身靠近了尹秋一些,笑:“那你又是谁?倒是不曾见过你。”
尹秋报了自己的姓名,便见丁怜真顿了一顿,恍然大悟道:“晓得了,你是沈师叔的女儿。”
她离得这样近,近到可以看清她眼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尹秋下意识后退一步,轻声:“傅湘过你会来找她,但她头晕得厉害去不了,所以托我替她一回,师姐有什么事就吩咐我做罢。”
“怎么突然头晕起来了,她得了什么病?”
“可能是受了风寒,不紧的。”
“这样么。”
一阵简短的寒暄后,丁怜真量着尹秋,眼里含笑地道:“师妹不愧是沈师叔所出,长得真好看,比那傅湘还要好看许多倍。”
尹秋不好意思地跟着她笑起来,没接这话。
“既然傅湘来不了,那就你陪我罢,”丁怜真拉住尹秋的手,语气很是温柔,“你,怎么就能长成这个模样?别是新弟子,便是整个云华宫,你这张脸也能排得上名号,以前怎么就没发现你呢?”
她一下一下轻抚着尹秋的手背,像是寻到了什么爱不释手的物件,摸的尹秋心里直发毛。
“不知师姐待会儿要我做些什么?”尹秋讪笑两声,略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她回头看了看,四处已无傅湘的身影。
“原本是要叫傅湘帮着杂的,”丁怜真遣散了周围的女弟子,携着尹秋朝天音峰行去,,“不过我瞧你年纪比她些,又生得瘦弱,怕是干不了什么重活儿,且你还是沈师叔的女儿,那我就不能轻易使唤了你去,你还没踏足过天音峰罢?师姐带你转一转,如何?”
如傅湘所,这位丁师姐实在是会做人,她显然对模样漂亮的辈十分喜欢,见了尹秋也不多问傅湘了,言谈间滴水不漏,又亲切又友善,叫人真是不好开口拒绝她的邀请。
尹秋只得讷讷地点了头,又心翼翼地抽回手,然而丁怜真像是丝毫也察觉不到她的拘谨一般,很快又重新将尹秋的手握住,好一阵嘘寒问暖,关心体贴。
入宫以来,尹秋去过的地方极少,除了弟子院和谢宜君的明光殿,她待过最久的就是满江雪的惊月峰,天音峰确实是从未去过,两人便就这么一路闲话到了目的地,尹秋多少感到有些新鲜,一双眼四下里看个不停,她虽未出言称赞,但神情却流露出对天音峰的惊奇。
途中遇到不少弟子,纷纷笑着与丁怜真了招呼,又各自朝尹秋投来量的视线,尹秋怪不自在的,只觉这些弟子瞧她的眼神分外戏谑,却又并不感到奇怪,仿佛丁怜真带个师妹回来乃是家常便饭的事。
丁怜真一路上都表现得极为和善,到了天音峰也只是领着尹秋闲逛,并未要她做什么事,尹秋记着傅湘交待她的话,便挑了个时机道:“丁师姐,这段日子傅湘总被你叫来天音峰做事,日日回去后都累得路也不想走,我还以为会是什么费体力的活儿,却原来不是的么?只是散步而已,这有什么好累?”
丁怜真见她斯斯文文的,话也细声细气,心里真是有些怜爱,笑道:“别听她胡,师姐我最会照顾辈,哪次叫她来不是好茶好点心招待着?你们在弟子院被管教得严,也没机会出来走动,我是心疼你们,所以时不时挑一些乖巧的叫到我这儿散散心,怎么样,师姐我为人可还不错?”
尹秋诚恳地道:“师姐人很好,傅湘也常跟我夸你。”
丁怜真好奇:“是么,她都是怎么夸的我?”
尹秋:“她你不仅长得漂亮,剑术也厉害,人还和善,她还要不是自己在明月楼订了婚约,只怕都要忍不住对师姐倾心了。”
“婚约?”丁怜真脚步一顿,略显诧异,“她才多大就许了人家?倒是没跟我提起过。”
“娃娃亲么,”尹秋牢记着傅湘教她的话,“傅湘毕竟是明月楼的大姐,她刚出生就和别的门派定了盟亲,也不奇怪的。”
便见丁怜真轻叹一声,道:“却是可惜,那么个讨人喜欢的妹妹。”
尹秋听出她语气中含着惋惜,暗道这回是替傅湘把事办成了,丁怜真就算再对傅湘有意,这人都有了婚约,还是门派与门派之间的盟亲,而丁怜真不过是云华宫一名普通弟子,得知此事后,往下该是不会再缠着傅湘了。
尹秋正窃喜着,却听丁怜真又轻笑起来,缓缓道:“有亲事就算了,不瞒你,我对傅湘还真有那么点喜欢,她年纪不算了,已经到了可以谈情爱的时候,我原算着她若是与我合得来,我就同她好好儿相处,既然她早已许了人家,那我就不能再惦记着她了。”
没想到丁怜真竟会这么直白,倒也不怕尹秋对她印象不好,尹秋虽然不大赞同她借身份便利接近傅湘的行径,但也觉得这位丁师姐颇为爽快大方,言谈间不拘节,尹秋便不由地对她多了几分好感。
谁知丁怜真很快又接着道:“没了一个傅湘,倒是又多出来一个你,我这厢见了师妹,便把傅湘给忘了,往后你常来我这里坐坐,师姐喜欢你好不好?”
尹秋一怔,登时手足无措起来:“我?”
丁怜真:“你不愿意么?”
尹秋心头震骇,好半天才结巴着道:“可、可我还……”
“知道你还,”丁怜真,“算算日子,如意门事变至今,马上就十一年了,你开春就满十一岁对不对?”
尹秋眼神躲闪:“嗯……”
丁怜真:“告诉你罢,我还的时候就被师父带到宫里来了,是在云华宫长大的,整日待在宫里好生烦闷,我又对师兄无感,只喜欢乖巧懂事的师妹,所以平日里无事的时候,就喜欢找你们这些妹妹话什么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么?”
尹秋怎会听不明白?这位师姐常年待在宫中闷得慌,又对男子没什么兴趣,所以专挑看得顺眼的师妹交好,在结识傅湘之前她应该也有过不少中意的师妹,这下得知傅湘有了婚约,她知难而退的同时,却又将尹秋给看上了。
万万没想到替傅湘解了围,却又把自己给搭了进来,尹秋暗暗在心里叫苦不迭,真是追悔莫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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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看出尹秋神情已不如来时那般明朗,丁怜真怕吓着她,便出言安抚道:“不必紧张,我喜欢你,这不是假话,你长得这么惹人怜爱,别我,换成谁都得对你有几分好感,你放心,因着你年纪还,所以我不会对你做什么,顶多拉拉你的手,同你嬉戏玩闹,若你年纪再大点……”到此处,丁怜真笑了笑,“总而言之,师姐我是个有分寸的人。”
她并未将话全,尹秋却注意到了,忍不住问道:“如果我年纪再大点,你会做什么?”
丁怜真掩嘴笑出声来,抬手点了一下尹秋的唇角,揶揄道:“你呢?”
尹秋被她这举动惊得心中一震,四肢僵硬。
从前在青楼里做事时,尹秋曾经撞见过姑娘们和客人欢好的场面,要她不懂这些事,那是假的。而寻春院除了招待男客的姑娘,亦有招待女客的姑娘,还有专门服侍男客的倌,什么样的生意都做,尹秋不止亲眼见过,私底下也听同为杂工的男孩女孩们兴致勃勃地讨论过。
可听是一回事,自己碰上就是另一回事,尹秋震惊于这位丁师姐的作风竟如此不羁,禁不住红了脸,起身道:“不、不行的……”
丁怜真见她脸微红,神色羞赧,大笑道:“师姐是在逗你玩儿呢,你怎么还认真了?”她示意尹秋坐下,又道,“我再是喜欢你,也不会昏了头,你才几岁的孩子罢了,我过,我有分寸的。”
尹秋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好了,不过逗逗你而已,”丁怜真,“你就当新交了一个朋友,师姐以后经常带你来天音峰玩耍,好不好?”
一想到自己往后就会像傅湘那样,隔三差五被叫到天音峰来,尹秋又别扭又抗拒,她恍惚间回忆起那日满江雪对她的叮嘱,便定了定神,正色道:“对不住了丁师姐,交朋友可以,但要我常来天音峰陪你,这我做不到。”
闻言,丁怜真稍显诧异。
从前那些个新来的师妹,哪一个不是听了她的话都上赶着要巴结她?毕竟弟子院规矩繁多,不甚自在,初来云华宫的头一年,也鲜少有机会接触宫里各个峰脉,整日不是上课就是吃饭睡觉,日子极其枯燥无趣。
但凡是被丁怜真瞧上的,都巴不得把她讨欢心了,好时时偷个懒离开弟子院,怎么尹秋倒还不情愿?
“你为何做不到?”丁怜真目露疑惑,“师姐待你不好么?还是你不喜欢天音峰?”
尹秋摇头:“都不是,只是我才进宫没多久,心思应该用在功课上,而不是光想着偷跑出来贪玩,师姐的心意我领了,但我目前最重要的还是把书读好,认真练武,旁的事情我也还,暂时不考虑的。”
丁怜真瞧着她,默然片刻道:“你误会了,师姐没叫你耽误功课,师姐喜欢你,所以想叫你常来天音峰散散心,这也不是贪玩,再即便是贪玩,你这个年纪也实属正常不是?何况傅湘也来了好些次了,你看可有人过她一二?”
她惯会哄辈,起话来令人挑不出漏洞,也使人难以拒绝,尹秋纠结再三,还是回道:“师姐若真想关心我,偶尔来弟子院看看我也行,但宫里有宫里的规矩,我不能明知故犯钻空子……何况我是被师叔带回来的,她要是知道我不好好儿用功,一心只想着玩,肯定会责罚我的。”
丁怜真会心一笑:“原来你是在担心这个?无妨的,师叔那边有我去解释。”
尹秋听她此言,顿感无力。
这丁怜真也太油盐不进了,真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任凭尹秋如何婉拒,她都巍然不动,始终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
尹秋不欲再跟她继续纠缠下去,这丁怜真棉花一样的性子,什么也都没用,尹秋下定决心要离开此地,便施了一礼道:“时日不早,弟子院还有门禁,我就先回去了……师姐请自便。”
“急什么,”丁怜真赶紧拉住尹秋的手,“这会儿已经过了饭点,你回去也没个吃的,留下来罢,师姐带你吃饭去。”
尹秋不胜烦扰,又不好表现出来,急忙抽手道:“多谢师姐,不、不必了……”
丁怜真执意挽留:“可莫要再推辞了,快些过来。”
尹秋为难得要命,一再推拒,却挡不住丁怜真手劲大,被她直直拖着朝竹林外行去。
尹秋真是心急如焚,却又无可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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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愿意,你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
忽然,有个冷冷的嗓音在两人背后响起。
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尹秋喜出望外,还没回头就知道是谁来了,她连忙甩开丁怜真,猛地拔腿朝身后跑去。
满江雪立在竹林中,神色漠然,抬起手臂将尹秋揽到怀里。
“师叔?”见得来人,丁怜真略显意外,赶紧俯身道,“弟子见过师叔!”
满江雪眉头紧锁,垂眸瞧了一眼怀里的尹秋,尔后才看向丁怜真,却没话。
风过,漫空竹叶晃荡,发出细而密集的声响,满江雪静静站着,审视丁怜真片刻才道:“你把她带到这里做什么。”
察觉到满江雪身上透出的无形威压,丁怜真暗道不好,面上却是堆起了笑,回答:“是这么一回事,弟子本想叫傅湘来天音峰下手,可她身体不适来不了,师妹有心替她,我便将师妹带来了。”
满江雪维持着拥住尹秋的姿势,眼眸幽深得像是一汪见不到底的潭水,她淡声道,“可我一路跟来,只见你对她动手动脚,却并未见你叫她什么下手。”
丁怜真得了这话,便知晓满江雪定是在暗处将她与尹秋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此番是刻意现身维护尹秋来了。
丁怜真反应极快,索性不搞什么虚的,直起身来坦然道:“弟子见师妹年纪尚,又是沈师叔的女儿,不好差遣她,且师妹温顺文静,讨人喜欢,弟子便想留她在天音峰吃顿便饭,只是师妹害怕误了弟子院的门禁,不好答应,我便多劝了她几次,免不了有些肢体接触,弟子也是一番好意,哪有师叔的什么动手动脚?弟子真是冤枉了。”
她这一席话得有理有据,又态度恭敬,哪怕明眼人都知她是有心缠着尹秋,却是任谁听了都挑不出错来,尹秋听在耳里,对丁怜真的口才佩服得五体投地,且她见了满江雪竟也不慌张,丝毫不露怯,可见心理素质也非同一般。
若是换成旁人,只消与满江雪对视一眼,怕就吓得战战兢兢,心虚得语无伦次。
可丁怜真的话并无冒犯之处,若要就地指责她什么,倒也无从挑个由头,尹秋正想着满江雪会如何应答,便见满江雪又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语气平淡道:“从今往后,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准再与她接触。”
这句话带了警告的意味,分外明显,丁怜真极轻地皱了下眉,脸上仍是笑意不减,镇定着道:“弟子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如何就不能接触师妹?”
满江雪面无表情道:“就凭我不准。”
丁怜真哑然片刻,失笑道:“别怪弟子话不好听,师叔未免也太霸道了些,宫里一向提倡同门友爱共处,师叔这般,岂不是与宫规相悖?恕弟子不能理解。”
“无需你理解,”满江雪,“你只管服从照做。”
言毕,她便带着尹秋转过身去,也不去管丁怜真作何反应,当场就要离去。
丁怜真没料到满江雪的态度如此坚决专横,一不二,不由高声道:“师叔且慢,弟子不服!”
满江雪充耳不闻,连头也没回。
“师叔请留步!”丁怜真尾随上来,正经道,“师叔不准我与师妹来往,弟子心中着实不服,这凡事都得讲道理,便是德高望重如师叔也不能例外,师叔若不给个令我信服的理由,弟子实难接受!”
满江雪终于停住步伐,回眸瞧着丁怜真,沉声:“我不仅不准你与尹秋来往,也不准你再去弟子院找旁人。”
丁怜真正要反驳,满江雪又截话道:“你依仗身份之便谋个人之私,败坏宫中风气,我尚且没罚你,只是出言警示,你便该感恩,若人人都似你这般笼络人心,新弟子入了宫便巴结师兄师姐,借交情躲避宫中约束,不将心思放在正途上,净想着人际交道,那这偌大一个云华宫,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丁怜真不以为意,不卑不亢道:“弟子如何就笼络人心了?也不怕师叔怪罪,弟子的确对师妹有几分喜欢,故而有心交往,这本是人之常情,也是弟子的私事,师叔便是再位高权重,也不能干涉弟子喜欢谁罢?”
她一而再再而三挑战满江雪的耐心,满江雪脸色冷下来,严厉道:“那我也就告诉你,你喜欢谁都好,就是尹秋不行。”
丁怜真心有不甘,执拗道:“如何就不行?”
满江雪已然耐心告罄,语调不善:“若是尹秋父母尚在,这事的确轮不到我管,但现今尹秋无父无母,她一切事宜便都由我了算,我不准,就是不准,你再不服也只能忍着。”
她罢,再无多余言语,就此领着尹秋下了天音峰去,徒留丁怜真愕然在原地,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