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争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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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寺的雨下着渐渐变得温柔了起来,只是有几分冷,但混着禅房里和尚低低的诵经声和一下一下的敲木鱼声,倒是让整座山寺都变得十分平和。

    桃言和雅言还有月牙,忙了一天,这会儿都已经在屋子里睡着了,杜行也坐在门边盹,倒是定荣和她的同伴陈策,在山里转了一圈,这会儿还精神很好地吵了起来。

    两人从门内吵到了门外,便干脆挨着我的杜夜阑在廊下坐着,四个人一人一个蒲团,仰头望着天上下雨。

    山寺里只大堂和一个禅房亮着火烛,廊下无光,可也奇怪,天上竟还是有月光的,只是朦朦胧胧,又有点晦暗,却能照亮那些从天上飘下来的雨丝。

    我方才听定荣和陈策提到了北周,便好奇地问道:“我方才听你们吵得激烈,言语里好像还有北周什么的,可是北周那边有什么有趣儿的事?”

    定荣看向我,因为激动,整张脸都显得红彤彤的。

    一旁的陈策抓着定荣的袖子,似乎不想让定荣开口,而是自己道:“我们就是讨论讨论,听闻清州那边,之前僵持的战事似乎有了新的动向,北周那边愿意与我们和谈了,我们猜快则端午,慢则中秋前后,清江之争便能尘埃落定。”

    清江那边,我醒来后便得知,三年前到如今,一直还是两国互相戒备,时常有规模的战役爆发,而且这种僵持的局面可能会持续很久。

    杜夜阑之前过,北周那边,司徒景湛需要收拾其他皇子的党羽残部,所以不会轻易发动战役,而南越则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但是要两国段时间和谈,这也不现实。

    大家的真面目,早在三年前就扯破了。

    司徒景湛不可能放弃吞灭南越的念头,这场仗,该还是会的。

    一旁安静的杜夜阑,悠悠问道:“清州动向,事关战局,这种事情想来是十分机密的消息,不知道两位友是如何得知的?”

    陈策面露警觉,道:“也是猜测,我们书院做课题,常常讨论些国家大事。有些同窗,家中长辈入朝为官,还有些同窗,在清州那边有远亲,所以大家一讨论,知道的消息便多。”

    定荣这边也慢了半拍,晃了半天神,也道:“正是如此。之前清江之争完全是杜丞相的手笔,这些年他不主张主动攻北周,也不提议与北周和谈,却每年又要朝廷拨出一大笔军费给清州的边军,朝中许多人,都不赞同杜丞相的决策。”

    我点点头,微微侧首看向杜夜阑,道:“连续三年,年年如此,无论是朝臣,还是清州百姓,应当都十分疲惫。所以朝中有很多人主和是吗?”

    杜夜阑神色如常,平静道:“朝中人觉得北周也不主动攻南越,也只是守着江州,那北周皇帝也不想架,不如大家和谈。谈好了,边境安定,每年还能省下一笔巨大的军费开支,国库便可充盈。”

    陈策点头,道:“合该如此,穷兵黩武并不可取。虽然我很敬仰杜丞相,可是我却不赞同当年杜丞相趁着北周皇室内乱,派兵攻江州的行为。天下安定,为何非要去争抢别国土地呢?”

    我忍不住想开口,那是因为你不北周,北周也会来你,那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就算当初做皇帝的不是司徒景湛,北周也一定会想要南下的。

    北周的人,每每提到南越时,眼中的不屑和贪婪便一起出现。南越拥有最富饶的土地,广阔的平原,密集的河流,看上去又是那样的——柔弱可欺,像是软糯的红烧肉。

    不过呢,还不等我开口,一旁的定荣突然一脚踹向了陈策,陈策毫无防备,从廊下差点摔到院子里。

    他一脸茫然地看着定荣,半响,涨红了脸指着定荣道:“魏潇,你怎么踹人!”

    定荣冷哼一声,板着脸道:“我踹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竟然还是死读书。你以为我们不北周,北周就不我们了吗?”

    “北周原本的国土只有南越的一半,可百年来他们不断吞并攻北周国,如今国土已经超过了南越,南越素来重文轻武,军力远远弱于北周,你凭什么觉得北周会放着南越不攻?南越在北周眼里,和他曾经吞并的那些国有何不同?”

    陈策:“可你不是也不赞同杜丞相出兵一事吗?先前在书院为了这事,你和王宗师兄还吵了起来。”

    定荣从地上起身,好稍显青色的面庞此刻严肃又成熟,她低头看着被她踹到在地的陈策,道:“我不赞同的是他为了发起那场战争,牺牲了一个无辜的女子。生气的是在他发动那次战争之前,南越竟然没有提前将和亲的永荣公主接回来。”

    “一个为了南越牺牲幸福的女子,背井离乡孤身在敌营,最后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成为了南越的弃子,被敌军悬吊在战场上折磨受辱而死,而明明这一切的悲剧,只需要杜昭提前谋划一下,就可以解决。”

    极远极远的天边闪过一道劈开夜幕的金色闪电,一瞬间夜路白昼,我浑身像是被这道闪电给击中,僵坐着,动不得。

    内心深处,却像是一滩死水,渐渐翻涌起来。

    陈策沉默了片刻,从地上爬起,道:“杜丞相为了那场战争,筹谋许久。提前接回音容公主,怕是会草惊蛇。”

    被闪电劈开的夜色又聚拢起来,我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雨丝,道:“战场之上,瞬息万变。也许接回一个公主,就可能会导致战场失利,失去攻的先机。比起千万将士的命和背后的南越,一个假公主大约不值得吧。”

    定荣回眸看我,目光惊奇,比起方才,还染上了一丝丝冷漠。

    “夫人,我原想着与你投缘的。可是……虽然你的话很理智很清醒,但同为女子,你难道不怜悯永荣公主的遭遇吗?”、我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

    我就是那位倒霉的公主。

    半响,一直没开口的杜夜阑握住了我的手,端坐着道:“千万将士的命和永荣公主的命同等重要,也许杜昭当初也是想接回公主的,只是他太过自负,总觉得自己能够算无遗漏,让一切事情都按照他的计划去进行,却不料,一子差错,则步步差错,最终连累了永荣公主。”

    定荣嗤笑:“这位公子得好像你很了解杜昭似的。”

    杜夜阑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笑意,不恼也不怯,道:“只是猜测罢了。”

    陈策跑回了廊下,道:“魏潇,你这话以后可别在人多的地方。大家都不愿提起永荣公主。尤其是如果将来北周南越和谈成功,永荣公主这事儿,必然要成为禁忌。”

    定荣抬脚,一脚将蒲团给踢飞了出去,陈策惊呼一声,又冒雨跑出去捡。

    “魏潇,你今日怎么一直无理取闹。你这性子,来日谁敢容你。”

    陈策一边喊着,一边却老老实实将蒲团捡了回来放好。

    定荣狠狠瞪了陈策一眼,道:“我顶天立地,何须他人容我?和谈这事儿,绝不能成。这百年来若是两国和谈,弱者那一方必然要送出公主去和亲,什么结秦晋之好,不过是为了个面子,却要牺牲女子一生。一旦争端再起,你瞧见有几个公主落得好下场?不是暴毙便是被赐死。”

    定荣到这顿了顿,愈加愤怒地道:“北周一定不是诚心和谈的,来日争端必然再起。”

    我想了想,忍不住叹了口气。

    定荣恼怒地看过来,质问道:“夫人,你为何叹气,你觉得我的不对吗?”

    我摇摇头,笑道:“你的很对,只是,听你这么一,我觉得那些和亲的女子便更加可怜了。她们自以为为国家牺牲了,可是除了她们自己,世人都知道,她们不过是个笑话,和亲一场,既拯救不了国家,也成全不了自己。”

    定荣垂首,一旁的陈策讶异地看着我,也不话了。

    对面的禅房诵经声停了下来,然后“吱呀”一声,先前给我们开门的和尚走了出来,向着我们拜了拜。

    “诸位施主,我原不该扰诸位的争辩,也不该诵经时分心听你们的话,但是我方才听到你们提到了永荣公主和杜丞相,所以便想出来个故事,不知道施主们可愿听一听。”

    和尚其实也并没有等我们的回复,便开始讲了。

    元昭九年,和尚还不是和尚,家住在南越一个还算富裕的县里,是农户家最的儿子,家中有几个兄弟姐妹,有兄长读书想做秀才,也有兄弟经商,姐姐们有巧手,做的好布,也都各自相看了好人家。

    可元昭十年,朝廷和北周发生了一场战役,朝廷不敌便求和谈,于是要送北周许多钱粮,这些钱粮最后便分摊到了百姓身上,赋税变重了。和尚家交了一大笔钱,兄长无钱交束脩上学,便只好回了家。

    元昭十一年,朝廷又要送钱粮与北周求和,赋税更重,地方又碰上贪官污吏,因为二哥做生意被官吏索要钱财,二哥不服,与官吏起了冲突,便被下了大牢,了个半死,回家半月,吃了许多药,却一命呜呼了。

    又碰上那年大雨,官府修的河堤被冲垮,家给淹了,田地淹了,可赋税更重,家里的钱交了赋税,给二哥买药,所剩无几,那时他爹娘也累垮了,大哥外出做工却染上了疫病,也没了。

    姐姐们为了让他和爹娘活下去,自己个儿便贱卖了自己,给他们换了口粮,那时候和尚刚五岁。

    元昭十二年,爹娘也还是病死了,姐姐们病死的,饿死的,又转手被夫君卖了的,难产死的,也都没了。和尚六岁,开始了乞讨流浪。那一年,赋税倒是没有继续加重,听闻是那年的新科状元上了折子,给北周送钱这事儿,不应当继续下去,就算要送,也不能从百姓的赋税里扣除。

    “不过那一年,我也是从来没吃饱过饭,因为到处都还是和我一样的灾民,可日子没有再坏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