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君觉得自己现在正处于一个进退维谷的境地。

    虽然无意发现闺女是自己手下而让他开心得全国发通告， 昭告天下自己的宝贝公主回到自己身边了！

    但在他稍微冷静下来之后，又担心起了一件事，而且是特别现实， 特别严重的一件事。

    那就是， 要是女儿知道自己是厉君，她会不会以为自己出现在她身边， 也是像长柳逐风那样要算计她？她会不会因此不喜欢自己？会不会生自己的气？会不会又负气出走？会不会又消失在所有人的视线中？！

    尽管对他来，认出女儿是一件喜事， 但要是处理不好， 也可能变成一件极坏的事。

    只因在兆穰的时候，长柳逐风做的事情实在太过，厉君一直担心女儿无法度过那个坎， 如果现在女儿又发现自己是跟长柳逐风有深层牵扯， 而且出现在了她身边，她会不会像她哥哥那般， 彻底发疯？然后在某天夜里， 消失得无影无踪？

    虽然自己是无意中成为闺女的上司的，但换作自己是她，肯定也不会相信有这么巧合的事。

    思来想去， 厉君觉得现在还是不能暴露在女儿面前，虽然想见却不能相认是一件难熬又痛苦万分的事， 但为人父， 总是要多照拂儿女们的感受的。

    跟着国子监巡逻卫兵在大雨中追踪着切腹魔，厉君一马当先，脑中却乱七八糟， 想着都是女儿殷雅的事情， 他想起她那张可爱的脸蛋， 想起她像雏鸟一般依偎在自己怀中，想起她毅然决然离开自己时的神情，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传来的情报中，雅儿自称叫“谢莹舟”时那种心碎的情感。

    ……

    眼见雨中那条白色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厉君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他眼眸由原本的温情眷恋转为冰冷，刚刚在追捕的过程中，那个所谓切腹魔已经被他砍了一刀，没想到对方居然还不放弃逃命，这让他耐心尽失。

    随着厉君的眼眸转深，他的刀锋中也冲出一条条黑色幽魂，那些阴兵们如猎犬一般紧随着那个身影。

    只不过随着厉君跟着拐弯，雨帘在他面前突然静止，他好像闯入了一幅静止中的画面。

    他看到了一间卧室，其中一位穿着白色交领夹衫的女人坐在床沿，低头看着她身边那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婴儿。

    厉君知道自己中了幻境，不过看到眼前这一幕，他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因为他看到的这一幕是他一生中经历过的最开心的画面。

    全天下他最喜欢的女人，生下了有着他们共同血脉的孩子。

    当时那种喜悦的心情似乎又在胸口引爆，厉君心翼翼地走近，见到黑发垂落的长柳逐风面容温和地看着襁褓中的两个婴儿，她长长的睫毛遮住了她眼中的神色，只是白皙的侧脸上挂着微笑，正伸着一根手指，轻轻逗弄着其中一个婴儿胖嘟嘟的脸颊。

    厉君眼眶红了起来，他还像个毛头子一般，因为刚出生的孩子而喜悦无措，连忙抬手擦了擦涌出来的热泪。

    只是当他的手放下，周身已经涌出无限的刀意，将眼前的这一幕砍了个粉碎。

    厉君面色阴冷森然，他还未成年就离家闯荡，跟长柳逐风常年游走于各种凶险万分的秘境，再到后来四方征战，早已见过太多柔情被刀斧劈碎，被战马踏平，从尸山血海中走过来的他，即使在面对老婆孩子时会心神鼓荡，但如果还会被自己心中的执念迷惑心神，那过去那种种经历，未免可笑。

    眼前的幻象散去，显出了身着修士黑袍的褐发女子，它眼睛紧闭，双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容恬静地立在雨中，即使身上被砍了数刀，血流如注，依旧面不改色，仿佛不是活物。

    景教的事物？

    厉君眉头微蹙，也不再迟疑，挥刀砍去那名褐发女子的脑袋，如海草一般的褐发裹着那名女子的头颅跌落在雨中，而随着它的头颅掉落，它的整个身体化作一整轻烟，地上出现了一块拳头大，如同心脏的红色宝石，上面泛着迷离虚幻的光泽，让人移不开眼睛。

    厉君知道自神州大陆西方传来的景教有一种名唤美杜莎的宝物，长得虽然如同真人，而且会流血，但实际上却如石头一样，对任何外界的刺激都不会有反应，而且看到它的人，会不断自心中涌出记忆中种种美好回忆，之后就再也离不开它。

    而它被“杀死”之后，遗留下的结晶也具有这样的功效。

    “什么人！？别动！”这时才跟过来的巡逻卫兵看到一个身材魁梧的男子正弯腰捡着一个红色的东西，大声喝道。

    在心里骂了一句办事如此的迟钝的巡逻兵们废物，厉君背着他们，在夜雨中隐去了身形，他还要去找自己的女儿，可没空在这里扮演突然亮出国君身份，然后惊艳世人那种戏码。

    很快，他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国子监最高的楼阁上面，抱手闭上眼睛，外放灵气，探查整个国子监。

    作为在问道榜排名前三的人物，厉君绝对是实至名归的厉害修仙者。

    只不过他作为修仙者的光芒，一直被身下那张世代传下来的破椅子遮盖住了，导致很少有人知道他们的国君，在武力上是如何强横的人，而作为秦贞最大“帮派”的帮主，他现今的权力也从来不单单是那张破椅子带来的，还有就是他绝对一不二的武力。

    因此，灵气外放探查整个国子监，这么大覆盖的范围，对他来，只不过是一件事而已。

    很快探查到女儿所在的地点，厉君轻微松了口气，准备就此等她出来，看看她要耍什么花招欺瞒自己，然后自己大事化无地装装傻，帮她兜过去。

    雅儿这么聪明，要怎么装才自然不造作呢？

    厉君好似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嘴角却高高翘起。

    曾经的他，也是个疯狗一样的少年，什么狗屎天命，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征服喜欢的女人，再征服看中的国家，仅此而已。

    但是，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

    是因为遇到长柳逐风？是在自己知道了祖辈跟长柳逐风的祖辈有纠缠的时候？是因为爱上了长柳逐风？又或是因为看到长柳逐风孜孜不倦寻找着前路的神态？

    亦或是哪两个一出生就注定要承担宿命的孩子？

    厉君抱手站在屋顶，眼睛没有焦距地看着眼前变得稀疏的雨帘，被雨淋湿了全身也没有去理会，犹如一尊石像。

    大概是今晚受到太多情绪方面的攻击，先是谢莹舟的混乱之矢，而后是景教的杜美莎幻境，尽量实质上没受到什么伤害，但偶遇女儿的之后，厉君还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过去的种种。

    他这一生的开始，似乎是从认识长柳逐风之后才被正式启动的。

    年少张狂，被长柳逐风救过几次，看到她专注于事业的姿态，然后就被深深吸引，死皮赖脸地追求，以一族的气运做了担保。

    而却又在看穿真相后颓然、放纵享乐，然后发了疯地寻找其他出路，最终却发现，早在昆仑崩塌，众神归位之时，凡人就已经没有出路，在不久之后就会到来的神魔之战中，凡人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抵挡天地的倾覆。

    他跟长柳逐风，都不过是凡人。

    今日这种局面，就算所有亲历者再不甘心，都已经无法左右，更不是长柳逐风或是他厉君两个人能了算的，他们两个也只是即将碰撞的阵营中的棋子，能代表凡人上场出牌的，今后只有可能是殷雅，是天齐君。

    而他们这些所谓凡人受过的苦，不外乎都是时杀气侵人冷，讲处悲风透骨寒。（注1）

    又能如何？

    可两族付出了多少心血与牺牲，将之推上神坛的血脉，真的会如祖先们所设想的那样顺利吗？拯救凡人？

    这一切实在太过遥远与漫长，就算做为后来者的厉君能站在历史的长河中看清这两族至今的发展，但他也只是奔涌河流中一滴飞溅而起的水珠，等末日到来，他也会跟那些脆弱的凡人一样，被日光一照，便也蒸发了。

    如今的他，内心早已被折磨得冰冷如铁，唯一放不下只有那份亲子之间的感情。

    这是属于他的一丁点的希冀，而那个更冰冷的女人，她心中是否还有属于她自己的那点希冀呢？

    ......

    雨渐渐停了下来，一个面容桀骜的年轻男人从天而降，轻飘飘地落在厉君身边，它短发漆黑卷曲，头上长着两个覆盖着一层绒毛的龙角，脖子处的幽蓝色的龙鳞此时因为其中一块已经被扒下，血肉模糊，深蓝色的血液也把它的衣襟染得斑驳惨烈。

    “谁给你胆子去挑衅它的？”厉君没有去看旁边突然出现的年轻男人，只是低头看着手中不断流转着摄人光芒的红色宝石，他低垂的眼眸也被映成一片血红，而被他握在手中的宝石不断有深红色的鬼气往外冒出，上面原本沾染的不洁气息也渐渐消弭。

    年轻男人咬唇低头，一声不吭。

    “接着，”厉君已经被他驱去邪气的红色宝石抛向旁边的年轻男人，后者立刻接住，“下次见到那条龙，摆正态度道歉，听到没？玉锵。”

    对方却只是接过厉君丢过来的红色宝石，依旧一声不吭，好似有一腔愤懑不服。

    厉君看了它一眼，到：

    “东岳泰山君，领群神五千九百人，主治死生，百鬼之主帅也。血食庙祀，宗伯者也。俗世所奉鬼祠邪精之神，而死者皆归泰山，受罪考焉......泰山君服青袍，戴苍碧七称之冠，佩通阳太明之印，乘青龙（注2）……昆仑即将崩塌之时，听闻这位天齐仁生天尊在陨落之前，将她的坐骑远远抛走，让它躲过了一劫，”

    厉君这几句话得十分平淡，但听到别人耳中，却是声振寰宇，“所以，你到底是怎么想的？要去挑衅那条苍龙？”

    年轻男人脸色因为厉君的话而变得煞白，知道之前跟自己了一架的那条苍龙，肯定是手下留情，自己居然还不知道深浅。

    “是，主人。”

    “......从这一刻开始，你不再是我的从妖。”厉君突然摇头，而他在完这句话，也不顾跟了他十多年的从妖玉锵诧异的神情，立即单方面毁去了他们之间的契约，刹那间，两人之间存在的那条无形的线被干干脆脆扯断，厉君面无表情，接着道，“你自由了。”

    “......为什么？”玉锵蹙眉，它觉得是不是厉君的从妖都不影响到自己的自由，在后者的身边，它与厉君是互相成就的关系，所以他突然如此干脆地毁去彼此的契约，让玉锵十分不悦。

    “当然是因为你太显眼了。”厉君咧嘴一笑，却只是着这句，就不再做更多的解释。

    自己的龙跟女儿的龙了一架，赶紧撇清关系才能不惊吓到多疑的闺女，不是么？

    作者有话：

    【注1：来自《水浒传》】

    【注2：来自《道藏》中，南北朝《洞玄灵宝五岳古本真形图》】

    天齐君的原形为东岳泰山天齐仁圣大帝，这位神明有很多名字，如大家都知道的青帝，泰山神，东岳大帝等等，而且传中，这位神明掌握了许多神柄，如凡人的生死，寿夭，贵贱等，本书在这个原型上进行了再创作，并不完全相同，之前在第二卷 《被安排好的人生中》有明过，所以以后就不赘述这句话了，只神明原形是哪位。

    而关于神明或妖类的性别，本书一般也不会太过强调，神明就不了，妖类大概只会提一嘴，主角们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从妖是公是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