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莹舟跟叶无渐选了个夜最深的时刻出门， 两人往殷睦所的，疑是秦月鬼蛰存放的地方走去。

    她们并不匆忙，似乎要预留时间收拾一些别样的心情， 只是不疾不徐地走去， 在此夜深人静的街道中，只有两人行走时轻微的脚步声。

    今晚她们都有些沉默。

    随着她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 谢莹舟的身上却开始流露出了一股淡金色的气，它们贴着地面， 从她的脚底生出， 仿佛是黑色岩层中流出的一股银脉，缓慢而有力地无声奔涌向浈阳各处，如脉络一样， 错综复杂， 却又铺陈扩展。

    那明明是看不见摸不着的气，此刻却强烈到宛若实质。

    而这些如从岩层流出的， 重如磐石的气， 不止是一种威吓，更像是某种收魂符，它们蔓延向各处， 带着谢莹舟的意志，将踩到的罗教教徒全部绞杀， 收聚他们的灵气。

    叶无渐看着地下有意识绕开她的那些脉络一般的气， 越发觉得谢莹舟不再像个人，而是一位高高在上的神明，举手投足， 便能轻易决定他人的生死。

    不过这也不是叶无渐要苛责于她， 因为一旦涉及到兆穰城， 涉及到秦月，谢莹舟总是多少会有些难以自拔的。

    谢莹舟始终觉得自己亏欠了秦月，这不是某种物质上的亏欠，而是一种感情的补偿。

    叶无渐知道，谢莹舟一直以来，耿耿于怀的是在秦月毫不保留地对她倾注关爱之情的时候，那时的谢莹舟，只想着是怎么利用秦月得到有助于她们的情报。

    谢莹舟觉得惭愧万分。

    这是一种不对等的付出，是对那时不坦诚的自己的一种赎罪。

    叶无渐可以想象到，此时那些围绕着秦月鬼蜇正得死去活来的罗教教徒与灰衣少年，肯定被谢莹舟这股释放出来的气杀的杀，驱的驱。

    谁又能想到，不到一年的时间，昔日还难以对付的罗教教徒与灰衣少年此时却像虫子一般，被谢莹舟随意碾死绞杀。

    叶无渐对谢莹舟此时所展现出来的威能，也不知道该是可怖还是敬畏。

    正胡思乱想着，她突然对于自己的能力也感到好奇。

    心意一动，叶无渐伸出手，掌心上空很快汇集到了暗红色的“樁”，叶无渐手一扬，那个缠绕着魔气的樁立刻飞向空中。

    虽然跟谢莹舟霸气的灵气外现不一样，当叶无渐用魔气具现出来的樁，却也同样带着她的意志。

    闭上眼睛，叶无渐的视野变成了从空中鸟瞰，整个浈阳皇都，皆映入了她的眼底。

    叶无渐嘴角微翘，牵住谢莹舟的手，让后者带着自己走路，她则把视线从自己跟谢莹舟身上移开，往浈阳各处而去。

    在叶无渐此时的视线中，浈阳城每个有丰沛灵气修为的人，在她眼中绽放不同于普通人的光芒，而她也一一将他们定位标记。

    当然，叶无渐并没有贸然去找他们，有些人，看到是一回事，但接近却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甚至叶无渐看到他们，也不会将自己的视线停留在某个修仙者身上太长时间，以防会察觉到。

    这些人的灵气属性不同，属水的蓝色，属木的绿色，属火的红色……像是一个个彩色光球，原本被黑夜笼罩的浈阳，在现在的叶无渐眼中，变得璀璨绚烂了起来。

    其中一个，近乎是墨绿色的光球，吸引了叶无渐的注意，因为这种强烈的墨绿，她只在谢莹舟身上看到过。

    叶无渐将自己的视线投向那团墨绿色的光球，看到一个少年被包裹在这团光球之后，他穿着破旧却十分干净的长袍，正坐在几块木板上面，低头数着一些铜板，好像在盘算着这些钱他还能体面过多少天。

    突然，那少年猛然抬起头，面朝虚空，视线跟叶无渐撞在了一起。

    叶无渐看到了一双跟谢莹舟一模一样的眼睛！

    陡然睁开眼睛，叶无渐的额角一瞬间冒出层层冷汗，虽然那是一双跟谢莹舟的眼睛，但那是一双对自己没有任何感情的眼睛，仿佛是一位九天之上的神明，那双眼睛里没有任何叶无渐熟悉的人类的感情。

    谢莹舟的眼，是不是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是不是也会这样看着自己？

    “看到什么？”知道她举动的谢莹舟突然问道，轻柔的嗓音在这一刻，如流淌的月色，让叶无渐的心稍稍平复了下来。

    “……一些不该看的东西。”神使鬼差的，叶无渐没自己刚刚无意发现了殷离的所在。

    “不会吧，这么晚还有人在外面做些不三不四的事情？”

    叶无渐被谢莹舟不正经的话语逗笑，她笑着摇了摇头，把刚刚脑中无谓的担忧甩在一边。

    毕竟她跟谢莹舟早就决定了，后者不变神，她们无论如何，都要试试。

    如厉君的，去将天捅个窟窿出来。

    两人到了秦月鬼蜇所在的地下水道附近，就看到那里一地罗教信徒的尸体，其中还有几个灰衣少年的，死状极为凄惨狼狈，在他们身边，还有一些被砍断的黑色触手，血溅得到处都是，看样子是跟鬼蜇搏斗的时候被杀的。

    而罗教教徒，则是谢莹舟杀死的。

    谢莹舟松开牵着叶无渐的手，手一甩，一柄狭直的长剑出现在的她的手里，她没有犹豫，只是毅然决然地迈开步伐，径直走进那个入口一人多高的地下水道入口。

    刚刚不疾不徐地走来，已经给了她足够的时间去思考，而既然决定好了事情，谢莹舟就不会再犹豫。

    随着她的走动，地上那些死去的人身上浮出无数淡金色的光芒，追随着她的脚步，争先恐后地奔涌向她的脚下，仿佛怕被这个世间唯一会收留它们的神抛弃一样。

    叶无渐看着谢莹舟踩着无数淡金光芒的背影消失在地下水道中，并没有跟进去，而是站在外面，布下了无数个樁，监视着靠近这里的修仙者。

    只不过这里的血腥味实在重的让她有些难以忍受，她给自己又制了个密界，这才立在地下水道的入口处，等着谢莹舟出来。

    在叶无渐的眼前，倒着一地尸体，他们沐浴着月光，安静得像一块块石头。

    跟谢莹舟相处久了，叶无渐也从她口中听过许多关于她几千年前那个现代社会的事物，偶尔还能出几个对她来很新鲜的词汇，不过因为没见识过那个世界，许多事情，叶无渐还是缺乏联系在一起的习惯。

    不像谢莹舟，如果是她，面对此时此景，肯定会从嘴里蹦出段新鲜的形容词汇：恐怖电影一样的场景。

    叶无渐听过谢莹舟讲过恐怖电影，僵尸电影等事物，不过当她看到离她不远的地方，有个本来已经死去的灰衣少年突然骨骼咯吱作响，这些新鲜词汇依旧没有从她的脑海中冒出来。

    那个灰衣少年原本因为被鬼蜇破坏的身体，正呈现出诡异的角度，磕磕绊绊地站起来，叶无渐只是想到了一个人，跟一种法术。

    长柳逐风，降神术！

    以前在兆穰城，长柳逐风也曾利用过死去的殷绵的尸体，突然降神，阻止自己进入地祠去救谢莹舟，还差点杀死了自己。

    那时她不得不完全破坏对方的身体，这才破除了她的降神术。

    现在一个原本应该死去的灰衣少年突然站起来，即使背对着月光，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叶无渐能想到的，也就只有长柳逐风。

    不过不一会儿，她便否定了自己的这种想法。

    因为眼前的灰衣少年气质跟长柳逐风如冰川酷寒的气场不同，而是，跟谢莹舟一模一样的气场。

    “如果这幅样子吓到了你，我先一声抱歉。”一个清澈温和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夜里响起，那名刚刚站直的灰衣少年抬起头，朝叶无渐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只不过他的牙齿，下巴沾满了鲜血，胸口还被穿了个大洞，一束月光从他身后透过，伤口处某些细碎的血肉好像都在发光，整个场景，看起来像一副邪恶又浓墨重彩的油画。

    “不会。”叶无渐的神情变得严肃，她看着那名陌生的灰衣少年，已经猜到了是谁在降神。

    “我是殷离，是殷雅，也就是谢莹舟的哥哥。”殷离往叶无渐的方向走了几步，同时伸出了手，他的步伐从容不迫，并没有显露出什么压迫力，只是稀疏平常，如一名初次相逢的普通人。

    无渐，我们那边初次见面的话，比较寻常的是握手问好。

    脑中自然而然想起了谢莹舟曾经过的这句话，叶无渐眨了下眼睛，没有犹豫退缩，也向前走了几步，伸手握住了殷离递过来的手。

    “你好，我是叶无渐。”那只手冰冷而死寂，两个人都没有停留，只是轻轻握了一下，便分开了。

    “我知道，在我的预知中，你出现过，你被她放在心上。”

    殷离用了句有些古怪的形容，只不过叶无渐并没有听出来，她的心思都在殷离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件事上？

    “为什么不阻止我跟莹舟的相遇？”

    “我在这件事上干扰了母亲，让她无法去找你麻烦，呵......”殷离轻笑摇了下头，“如果没有你，她会很孤独。”

    叶无渐听出殷离话中托付妹妹的意思，微微动容，却依旧没有什么表示。

    “我想知道，莹舟的职责是什么？如果是拯救苍生，我无法苟同神匣要变神的方式。”

    “你是指掠取他人的灵气？”

    “是。”

    “在神的眼里，修仙者不算苍生中的一员。”殷离了一句大家本已心照不宣，却鲜少讨论的话，“他们不过是一堆为神明提供能量的柴火，就算全部烧成灰烬，这个世界依旧能很好的运转。”

    “至于你雅妹妹的职责，她的职责确实是保护苍生，我们所认可的苍生。”

    “那些完全没有灵气的人？”叶无渐蹙眉。

    “因为凡人太过脆弱，不过也因此才惹人怜爱。”

    “呵......其实我过来并不是想跟你聊这些，”殷离又咧嘴笑了笑，“再多也没用，许多事已经被决定好了方向。”

    “莹舟不会变神的。”叶无渐见对面站着的灰衣少年身形已经开始摇晃，似乎降神术就快要失效。

    “我知道你们的想法，不过你想做的，绝对比你想象中要难，”殷离却不在意叶无渐的想法，在这一点上，他的看法跟厉君有着惊人的相似，“你要对抗的不是长柳氏，不是殷氏，不是我们，你要对抗的，是天齐君的意志。”

    叶无渐微微颔首，不置可否。

    “就这样吧，亲眼看到你之后，我放心了很多，”殷离不再看着叶无渐，而是抬头去看天边的明月，轻声道，“不管你信还是不信，我们的心都牵挂着雅妹妹，我跟父亲，只是希望她能在无法抗拒的命途之中，不要太过孤独。”

    ......

    “谢谢你，叶无渐。”殷离回过头，眼里晶莹，“作为雅的哥哥，我向你献上最深的感谢。”

    殷离双手呈捧状，高举于头顶，低头朝叶无渐深深行了一礼。

    “......好。”叶无渐心情复杂，千言万语，却只能郑重地点了点头。

    而在行完礼之后，眼前的灰衣少年像他出现时那般突兀，离开的时候，也是突兀地，如灰尘一样崩散，连同在场其他死去灰衣少年，全部一瞬间变成了灰烬。

    一阵夜风吹过，那些灰烬随风飘散，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叶无渐知道，殷离不止是谢莹舟的哥哥，同时也是这些灰衣少年们的哥哥，他此时过来，也是来送别他的这些死去的弟弟妹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