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考虑到谢莹舟此时的心情， 厉君并没有在感情上对她穷追猛，只是确认她精神正常，便目送她消失在地下水道拐角处。

    谢莹舟拿着那本湿漉的《斩魔之子》跟厉君告别之后， 往地下水道的出口走去。

    “嗒、嗒……”谢莹舟听着自己的脚步声， 感觉那脚步声听起来遥远而不真实，好像远处有个人正在学着她走路， 在这漆黑潮湿的地下水道之中，又显得如此空旷， 这让她整个人渐渐有些恍惚了起来。

    接着， 谢莹舟看到了一个幽灵。

    这个幽灵从她第一天在狄凤城醒来的时候，就一直跟着自己，悬在自己身边， 只不过谢莹舟从不愿用正眼去看一看， 这个名为殷雅的幽灵。

    甚至某个程度上，谢莹舟十分厌恶这个幽灵。

    这个幽灵， 没日没夜地缠绕着自己， 束缚了自己的人生，自己的自由，她将所有职责投映在了自己身上， 将恐惧，茫然甚至还有歉意塞满了自己的心灵。

    对这个光怪陆离， 扭曲暗黑的世界所产生的恐惧， 让谢莹舟每时每刻都在想念着“穿越前”那个秩序井然的时代；

    对自身命运的茫然，让谢莹舟几乎是在永夜之中跋涉，踩着无数陷阱前进；

    以及， 还有对于“夺舍”这件事的愧疚， 她以为自己剥夺了殷雅的幸福， 以为自己剥夺了殷雅的人生，还有叶无渐的爱意…...

    对这个幽灵，谢莹舟有太多太多的想法。

    今日，谢莹舟第一次正眼去看这个幽灵。

    幽灵朝谢莹舟咧嘴笑了起来，那是一张跟谢莹舟一模一样的笑脸，她甩了下手，亦步亦趋，却始终落后了谢莹舟一步，就像后者的影子，只不过她神情鲜活而烂漫，这跟谢莹舟此时的冷漠麻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互相对视，倒显得谢莹舟像个赝品。

    谢莹舟转回视线，呆滞的眼睛看向前方，她抿着唇，麻木地走着，如一个梦游患者。

    ……

    “我绝不会修炼灵气！”一声稚嫩的嗓音像惊雷一样在谢莹舟耳边响起，这并没有惊醒她，她只是茫然地看向声源处，就见到有个五岁的女孩从她身边跑过。

    谢莹舟看到那女孩脸上有着不似孩子会有的坚毅神情，她穿着一身米白色的华贵蟒袍，怒气冲冲地将一个正苦笑着，身材高大的男人甩在身后，快步跑进了黑暗之中。

    这些属于殷雅的记忆，此时一个个涌上谢莹舟的心头，它们鲜活得好像真的储存在谢莹舟的脑海中。

    “雅，明天母后就会让我用’庄周梦蝶‘，她我可以提供几个时代供她参考，你觉得哪个好点？”在一座巍峨的宫殿楼顶，一对兄妹并肩坐着，他们看着远处璀璨的万家灯火，正聊着天。

    “我看史记中的记载，我最喜欢秦贞第七代女君那个朝弘时代，还有300年前的兴嘉时代。”12岁左右的殷雅脸上还带着一些婴儿肥，眉眼却已有长大后的形状。

    “不，你要把目光放长远一点。”殷离咧嘴笑着，他朝妹妹竖起一根食指，认真到，“我们体内可是有天齐君的神脉，想要梦到哪个时代，都是可以的，因为天齐君都一一见证过。”

    “你是，昆仑倾顶之前？”殷雅眼睛一亮。

    “对！我要去更远更远的过去，看看那时候的人，看看那时候的风景。”

    “真羡慕呢。”

    “等我醒来会跟你我梦中的见闻的，我一定会变神，不会让母后你的主意的！”

    “听用了’庄周梦蝶‘之后，醒过来会忘记很多事情。”殷雅点了点头。

    “不会的，我保证。”殷离把脑袋搁在妹妹肩头，坚定地着，“对了，以后你要是找不到我，就去西城的拱桥那里。”

    殷离没头没脑地了一句，他好像已经预知了一些事情，却只是轻描淡写地，点到为止，不让妹妹去想太多。

    ……

    谢莹舟听着那对兄妹的聊天，慢慢走了过去，直到把他们抛在了身后，而很快，她又看到已经亭亭玉立地殷雅抱着一叠书，神情兴奋，眼睛明亮，她雀跃地从谢莹舟眼前走过，往哥哥住的宫殿走去，接着，谢莹舟就听到一声咆哮跟一连串的控诉：

    “哈，别惹我发笑了好吗？！父皇！”

    “什么为了未来，什么为了大业，你们自认为看透千年世间发展规则，你们知道各种思想，尊崇什么平等，可到了这样一个时间，你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因为你们不能容忍自己失去了特权，自以为站在了高处！”

    “可我亲眼看到几千年前那个时代之后，我就知道了！在你们眼中，那些所谓苍生不过是一群NPC，一群没有思想的玩具，随意供你们拆组，漂亮忠贞的NPC，应该爱上你们，聪明敏捷的NPC，应该诚服你们，勇毅英武的NPC，应该为你们杀敌，乖巧可爱的NPC，应该攀附于你们，而无助的，不聪明的，普通的，碌碌无为的NPC，他们是草芥！是蝼蚁！是蝗虫！！是装着血肉的陶罐！！”

    殷雅停住了脚步，偷偷往宫殿里面看去，只见昔日温柔的哥哥面容狰狞，狂躁地走来走去，状若疯癫，“他们得跪拜你们，尊你们为天，任由你们点燃，任由你们拿捏！必要时候，他们全都必须牺牲自我，成全你们的大业，卢至族一村子无辜的人，他们根本不是人，不是苍生！不是吗？谁问过他们想不想要神？想不想为神献出自己的生命，所以，何必呢？何必要为所谓的苍生做些什么呢？你们本质上，跟那些生祭的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现在听到这些所谓拯救苍生的大义，只是恶心得想吐！”

    “所以你根本不用再用这种话来哄骗我，那还能让我们彼此都留些体面，无论如何，我都已经决定不会任由天齐君摆布，我一定要变神给你们看，雅的命运由我来承担！我不会让你们对她出手！也不会让她经历一次我经历过的事！！”

    ……

    谢莹舟的眼睛眨了眨，眼中终于有了一丝清明，只是她依旧没有停住脚步，而是坚定地往前方走去。

    ……

    “我是谁？”一个面容惊恐的少女头发凌乱，如有恶鬼一样在后面追着她，她发狂地奔跑着，慌不择路，黑暗之中，殷雅孤身一身逃跑着，她想要躲避这个可怖的世界，以及脑中那如浆糊一般搅成一团的记忆，此时的她即悲伤，又茫然......

    就像那时在兆穰城的谢莹舟，面对着有关这个世界一切瑟瑟发抖，只不过眼前的殷雅并不像那时的谢莹舟，不像她最后还能咧嘴笑出来。

    她只是慌乱地跑着，最后从一处高耸的悬崖摔下去，身体直接摔得粉碎。

    在崖底躺了许久，神匣的躯体又让她的身体自动修复了起来，她看起来狼狈得像一只虫子，在这个偌大的世界，无依无靠，眼前只有黑暗。

    或许是无法接受，或许真的摔到脑袋，她失去了全部记忆，变得浑浑噩噩，只是胡乱地穿梭在山林之间......

    ......

    “你想不起自己叫什么？”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在谢莹舟面前，她看到一袭白衣，面容冷漠疏离的叶无渐看着殷雅。

    谢莹舟手中的《斩魔之子》被她紧紧攥着，她沉默地看着殷雅仰头看着救下她的叶无渐，茫然地摇头。

    “......呃，在你找回记忆之前，叫你叶泮如何？”

    “好，无渐姐姐。”

    庄周迷蝶，大梦一场。

    谢莹舟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书，她的命运因这本《斩魔之子》开始，也由这本《斩魔之子》而结束，从来就没有穿越，她不过是庄周迷蝶，大梦了一场。

    没有叶泮，没有谢莹舟，只有殷雅，从头到尾，也只有殷雅。

    “嗒、嗒……”谢莹舟继续走着，她已经看到水道入口处透进来的，也不再是刚刚那种梦游的状态。

    有个人站在那里，背对着洞口投射进来的光线，一张脸被埋在了阴影之中，但谢莹舟知道，那张脸一定是平和的，它主人的眼睛一定是温柔的。

    叶无渐正等着自己。

    这时看到叶无渐，又让谢莹舟有了种不同的感受，遥想自己有一段时间还吃了叶泮的醋，还觉得自己不用承叶无渐的情，在参渺岭的时候那像闹剧一样的别扭等等......

    其实自己早就承着她的情，从叶泮被她救下了那一刻起。

    谢莹舟笑着走向叶无渐，而她后面那个幽灵，此时的脚步终于跟上了谢莹舟的，像是被接纳了一般，她跟谢莹舟的身形重叠在了一起。

    梦已经醒来。

    而谢莹舟也已经想清楚，自己并非必须永远活在梦中，活在卡拉永恒的庇护下，她并非无家可归。

    此时的世界值得她醒过来，有个人，让她拥抱，有个人，帮她开门，有一群伙伴，他们全都坐在餐桌边等着她。

    作者有话：

    下一章是这一卷的最后一章，然后再写一卷，约摸20-30万字之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