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异梦

A+A-

    陈子阳回到府上时天已暗了下来, 他刚走进院子便听见房间里传出来的呕咽声。

    行到门口,红绫正端着托盘出来,陈子阳垂眼看了看, 是未动过的饭菜。

    “又吃不下吗?”陈子阳轻声问。

    红绫点点头, 叹口气出去了。

    陈子阳踏进门, 便见钟箐坐在桌边,正由下人伺候着用温水漱口, 应该是刚才吐的太厉害,现在脸色一片苍白。

    他过去将东西放在桌上,轻拍钟箐后背为她顺气,柔声问:“又难受了?我看刚才的饭菜都没动, 这样也不行, 多少吃点。”

    钟箐见他回来现了点笑容, 往后轻轻靠在他身上撒娇:“吃不下嘛,闻到油腥味就难受的紧, 你儿子可折腾死我了。”

    陈子阳轻轻笑了:“你就知道是儿子了?或许是女儿呢?”

    钟箐又喝了口温水, 噘了噘嘴:“我希望是儿子, 儿子才能继承家业,女儿都是要嫁去别人家的。”

    陈子阳笑着摇摇头, 不与她争,只言道:“儿子女儿我都喜欢的。”

    他见钟箐只穿了常衣,也没披一件厚外袍, 遂转头交待下人将屋子里的炭火烧旺些,又对钟箐劝道:“要不让厨房熬一点菜叶粥, 放点盐, 这样没有油腥味, 你好歹吃点, 好吗?”

    钟箐仰着头从下往上看陈子阳,见他低头看着自己,脸上的关切神色是真真实实的,这让她感到很愉悦,终于心满意足的答应:“好吧。”

    陈子阳吩咐了下人去让厨房熬粥,钟箐转头见他放在桌上的油纸包,问:“这是什么?”

    陈子阳这才想起:“这是我今日在外吃到的菜,觉得清爽开胃,你应该会喜欢,就给你带了些回来。”

    他过去将油纸慢慢拆开:“这个应该可以缓解你害喜。”

    “就知道夫君是心疼我的。”钟箐看着烛火下陈子阳白净斯文的眉眼,心里是无法言语的满足感,这个全沛城女人都想嫁的男人如今是她的夫君,他正在关心她,她即将生下他的孩子。

    她如今不再是普通的商家姐,而是比她们都高一等的官家太太,她的夫君才华横溢,前途无量,众人都,他年纪轻轻已是少尹,将来这府尹之位必然是由他接替,到那时,除了那位快病死的宁王,她的夫君便会是整个沛城最高权势之人,而她,也将会是沛城最尊贵的夫人。

    她很庆幸当初自己鼓起勇气铤而走险了那一步,她的选择没有错。

    她其实最近害喜已经没有那么严重了,白天也已吃过了些东西,但是她还是会在晚上陈子阳回来时装出痛苦难受食不下咽的模样,她要让他看见,让他记住,自己为了给他生孩子,为了他们陈家,受了多少苦。要让他对自己永远保有愧疚,这样,陈子阳才会老老实实的留在她的身边,因为她知道,他的夫君将责任感看的很重。

    然而,这一切的自鸣得意都在看到油纸包里的东西时,刹那间碎的七零八落,她看着里面露出来的酱青瓜陡然变色。

    陈子阳并不知她去过钟姚的铺子,也没发现她脸色不对,还殷切的将筷子放在她面前,言道:“你尝尝,若是喜欢的话,我吩咐下人以后每日去给你买点。”

    钟箐眼中的温度迅速退去,冷冷的盯着面前的酱青瓜没有动。

    静了好半晌后,陈子阳终于发现她的异状,蹲下身看着她:“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

    钟箐却突然狠狠拂袖,一把将桌上的油纸包扫了出去,力道之大,油纸包直接腾空飞出,撞在不远处的书桌一角上,里面一颗颗的青瓜四散飞出,滚落的满地都是。

    陈子阳愣了下,微微蹙了眉,但仍温言细语的问:“怎么了?不喜欢这个味道吗?”

    可这青瓜的味道清香舒脾,应该不会觉得难闻才是。

    钟箐转头,森森的瞪着陈子阳:“你去锦姚食坊了?你去找钟姚那个贱人了?”

    陈子阳的表情因为她突然口出恶言僵了一下,但还是耐着性子温声解释:“今日府衙破了案子,大家高兴,有人提议去那里吃饭,便去了,并不是我专门去找钟姑娘的。”

    钟箐却不依不饶:“有人提议?那个人怕就是你吧?每日回家都会从那铺子面前经过,你敢你没动过什么心思?”

    她指着地上摔碎的青瓜,声音尖锐:“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这东西是她们铺子白送人吃的!不值钱的东西!你二人暗度陈仓完了,还随手拿些不要钱的东西回来搪塞我!陈子阳,我才是你的夫人,你就这么羞辱我的?”

    陈子阳没想到她竟会如此想,动了动嘴唇又实在不知道怎么和她解释酱青瓜的事,只能低声:“我与钟姑娘清清白白,你莫要辱人名节。”

    钟箐闻言却是更加恼怒,她面容扭曲的冷笑一声:“怎么?你在心疼她?我就知道,这么多年你的心里都挂念着她,自从她回来了,你的心更不知飞哪儿去了,我辱她名节?她有什么名节?我倒是好奇她这几年出去学了什么狐媚子手段,把你勾的魂不守舍,还勾的另一个男人甘心在她店里做个白脸。”

    她恶毒的笑了笑:“对了,她店里养的那个男人你也应该见过吧?长的可不比你差,怎么,你堂堂一个少尹大人,还算去和一个白脸抢破鞋?”

    钟箐也知道自己的太难听,也知道自己此时的面目肯定不太好看,但是她控制不住自己。

    怀孕后身体不便的委屈,对钟姚的憎恶以及害怕失去陈子阳的恐惧各种情绪混杂在一起,让她无法再保持理智。她苦心经营的一切,一步步走到今天,能高高在上的俯看其他的名门闺秀,她太害怕失去了。

    如果她觉得有谁最有可能抢走陈子阳,那个人必然是钟姚。因为她比谁都清楚当初自己是如何才能嫁给陈子阳的,更记得曾经陈子阳到钟姚时脸上那抹眷念的神色。

    曾经钟姚长那副德行都能让陈子阳念念不忘,更何况如今出落的这副模样?

    她不允许这种事发生,陈子阳只能是她的!

    可她现在又别无他法,一遇到钟姚她就没办法保持淡定,不知道如何才能排解心中那股滔天的怨气,只能用最恶毒的语言来羞辱对方。

    陈子阳也的确因她的话脸色沉了下来,慢慢拧紧了眉,他仍蹲在钟箐面前,看着钟箐那张脸,突然觉得很疲倦,不是今日情绪的疲倦,而是这么多年将郁结深藏在心中的疲倦。

    他们不是第一次因为这种事争吵,确切的,不是争吵,往往都是钟箐向他发脾气。

    他能察觉到钟箐对他的占有欲,他身边或是言语中出现任何异性,都能惹的她不高兴和自己闹,就连走路上有姑娘问路,他回答两句都能惹的她发脾气。

    他本并不执著男女之事,故而也并不在意她的这些性子,既然已将人娶进门成了他的夫人,他也乐意配合她与所有异性都保持距离,他只想好好的平静的过日子。

    他不知钟箐如何知道那青瓜是钟姚铺子的东西,早知如此,他必然不会带回来惹他烦心。可他更想不明白为何她总是认为自己和钟姚有什么,错过了便是错过了,他从未想过要去挽回什么,这话他对钟箐过许多次,可总无济于事。

    他能感觉到钟箐爱他,可也知道她爱的又不仅仅是他,除去他的家世,他的官职,他的名望,又还剩下多少呢?

    可他并不介意,因为他清楚自己娶钟箐也并非出于爱,既然两个人都爱的不纯粹,那么各取所需的好好营造一个家,就这么相伴到老也是一种活法。可钟箐却比他想象的更贪心一些,她给不了他纯粹的爱,却希望自己能全心全意的爱她。

    他这一生便也如此了,既已无欲无求,何必让大家这么累呢?

    顾念到钟箐有孕在身,想起之前大夫交待过有孕之时她的情绪会不太稳定,他到底还是将所有恹气压了下去。

    陈子阳闭上眼揉了揉额角,然后站起身,将钟箐轻轻揽进怀里,柔声道:“好了,都是我不好,你有身孕在身,不要动气。我与钟姑娘以前没什么,以后也不会有什么,今日的确是别人提议才去的那铺子,我也是第一次去,你既不开心,以后我都不去了,好吗?”

    钟箐头埋在他怀里,听着他的温言温语,感受到他的手掌在自己头发上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心情也终于慢慢的平复下来。

    她的声音也跟着缓和下来,略带委屈的:“夫君,对不起,我不该对你发脾气的,我只是太害怕了,我怕你离开我。”

    陈子阳看着烛台上的蜡烛悬挂着一滴烛泪,轻声:“不会离开你的,你是我的夫人,我们好好的过日子,不要胡思乱想了,好吗?”

    “那你爱我吗?”钟箐轻声问。

    那滴烛泪终于缓缓滚落下去,房内哑然无声,陈子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云层缓缓遮住明月,撒在窗前的月华暗淡下来。钟箐抓着陈子阳衣袖的手缓缓握紧,心中刚压下的怨念又冒出头来。

    “不爱是吗?”她自虐般轻笑一声,“是啊,怎么会爱,你当初不过是因为占了我的清白,要对我负责才迫于无奈娶我的。”

    陈子阳闻言默然闭眼,他并不愿回想那个不堪又混乱的开始。

    钟箐心里清楚陈子阳不想听到这个,可他偏要提,她要让陈子阳记住,是他对不起她,是他亏欠她的,她不好过,他也别想舒心。

    同时,她又有点犯贱般的故意作死,她想撕下陈子阳这幅和颜悦色的面具,看看他下面的真实情绪。她嫁给他的这几年,不管她在他面前如何表现,开心也好,生气也罢,陈子阳对她永远只有这一副面孔,一张完美丈夫的和善面具,虽看似温柔,其实淡漠又疏离。

    一个人,若是在乎另一个人,又怎会面对她这么多年毫无情绪呢?

    她想看看他这具面具后的模样,哪怕是生气愤怒也好。

    她并不罢休,见陈子阳不话,继续得寸进尺的问:“我的好夫君,那你能不能再告诉我,你书房里那支点翠簪,留着准备送给谁呢?”

    房里又是一阵静默无声。

    许久之后,只听陈子阳淡淡叹口气。

    “你都知道了?”

    钟箐推开他,红着眼睛抬头:“若不是娘问起,我都不知道有这个簪子的存在。想和我好好过日子,三年了,却从未告诉过我这簪子的存在。”

    “让我猜猜,夫君,你想留着送给谁?”她艰涩的勾了个冷笑,“钟姚吗?”

    陈子阳垂眸看着她,慢慢皱起了眉,眼中终于聚了点厉色。

    他有点没了耐心,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要扯上钟姚。

    他并未想将簪子送给任何人,当初奶奶将簪子留给他,让他送给心仪的姑娘,他没有两情相悦之人,自然便留了下来,他以为钟箐应该是明白他们二人的关系的。

    钟箐看着他眼中的神色,这是第一次他当着她的面展露面具以外的情绪,不,应该是第二次,第一次是上次在翠梧轩时,他与钟姚坐一桌,自己去找他话,他难得的表现出一丝不耐烦。

    两次生动的情绪,都是因为钟姚。她内心又愤恨,又酸楚。

    只见陈子阳凝眉看了她许久,似做了某个决定。

    房内的下人在刚才就已经默默退了出去,陈子阳转身去门口拉开门对外面的人吩咐了什么,听见有下人快步离开,没一会儿,又很快回来了。

    只见陈子阳从下人手上接过一个东西,然后关上门,走回钟箐身边,将手上的东西递给她。

    钟箐抬眼看去,却愣住了。

    这是装双凤点翠簪的盒子。

    “什么意思?”

    陈子阳无力的轻声:“我没想过要送给谁,你想要,便拿去吧。”

    他以为这么做会让她开心,谁知反而捅了马蜂窝。

    “你什么意思?看我可怜施舍给我吗?”钟箐非但没有高兴,反而“噌”的一下站起来。

    陈子阳担心她有孕不稳,立马要去扶她,钟箐却顺手将他的手推开,谁知用力太大,连带着陈子阳另一只手上拿的盒子也被她顺势一掌给挥了出去。

    盒子在空中划了一个长长的弧线然后“哐当”一声摔在地上,顿时盖子和盒身断裂开来,里面的双凤点翠簪摔出老远,凤尾部分更是脱落了一块儿,珠子四处滚落。

    钟箐顿时愣住,她直觉的去看陈子阳,想道歉,但她强势惯了,并不习惯低头,嗫嚅了半天还是抿着嘴把头扭到一边。

    陈子阳默默站了会儿,看着这一地的狼藉,突然觉得非常累,仿佛背脊下一刻便要撑不住般的累。他终于连和善的面容也无力维持了,只想离开这里,离开这个房间,走出这个女人的视线。

    他拖着步子过去将盒子捡起来,再将点翠簪捡起来,心放回盒中,然后又蹲在地上,将珠子一颗一颗的拾起来装进盒子。

    屋内鸦雀无声,钟箐看着那道身影,倔强的不愿过去帮忙。

    等陈子阳将珠子全部找回来,他起身将盒子盖好,转身慢慢往外走。

    走到门口时,没有回头,只淡淡了句:“我还有公务要处理,就宿在书房了,你早点休息吧。”

    钟箐往前两步,想留下他,想叫他不要走,可陈子阳已经开了门,门外一群下人候着,也必然竖着耳朵在听动静,她低不下头软话。

    见陈子阳已经跨步出去,她情急之下将花几上的青花瓷瓶狠狠拂在地上,“哗啦”一声摔的粉碎。

    以往她使性子摔东西时,陈子阳总会回过头来温言劝慰,所以现在只要陈子阳回来,她就顺着台阶下来,就不再吵了。

    可一这次,陈子阳只是脚步顿了下,并没有回头便继续走出去了。

    钟箐一气之下又摔了好几样东西,碎瓷遍地,却仍未见那个身影从门外回来。

    她气喘吁吁的坐下,愣愣看着满屋的狼藉,终于开始反思是不是自己错了?

    可当她又见到那些碎瓷间翠绿的酱青瓜时,满腔的愤恨终于又找到新的宣泄口。

    她咬牙切齿的恨道:“钟姚,都怪你这贱人,你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死在外面!”

    陈子阳垂着头慢慢往书房走,到院门口时,却见陈夫人已不知在此站了多久。

    她穿着寝衣,在外面披了一件外袍,头发散在身后,显然是已经准备就寝了又匆匆赶过来的。

    想来是刚才钟箐与他吵时有人过去禀报了她。

    陈子阳疲倦的笑了笑:“抱歉惊扰到您了,娘。”

    陈夫人往房内看了看,此时还不时传出摔东西的声音,她担忧的问:“你们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陈子阳不想再应付任何人,对陈夫人恭敬行了个礼,“孩儿还有公务要处理,先去书房了,娘你也快去休息吧。”

    陈夫人看到陈子阳握在手中的盒子,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她站在原地看着儿子耷拉着肩慢慢走远,喃喃的问身边跟了她许多年的丫鬟:“你,我当年是不是做错了……?”

    丫鬟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安慰道:“夫人也是为了少爷好。”

    陈夫人看着那道融入夜色中的落寞背影,茫然低语:“可是……他不快乐啊……这三年,他都不快乐啊……”

    -

    翌日一早,卫捕头便跑了半个沛城,从府衙,到商会,再到那家慕氏的丝绸铺子。

    从铺子出来时,他站在路边陷入沉思。

    他去户籍官那里查了慕修宸这个人,又去商会查了他的商号,资料显示这人从父辈便定居沛城,商号也的的确确存在,并且入商会已有八年了,这家丝绸铺的掌柜也证实他们东家的确叫慕修宸。

    一切的资料看起来都毫无破绽。

    可越是如此却越让他觉得有问题,各方资料都记载了这个人在沛城生活多年的痕迹,可偏偏,他在沛城为官这么多年,却从未见过此人。

    不止是他,他问了大部分的捕快,都对这人没有印象。

    他们平日在沛城查案缉人,大街巷都走了遍,不每个人都记得名字,但谁是熟面孔谁是生面孔却能分得清。

    慕修宸这人像是凭空冒出来的一样。

    他看着内城的方向沉眉凝思:这人真的有本事在府衙和商会的资料上动手脚吗?

    他到底是什么来头?

    作者有话:

    这章公举和姚姚没出场,下一章准备让公举再偷个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