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刚过，警署就忙碌了起来。巡警在港口查获了一批私货，顺藤摸瓜拎出了一串重要人物。入职半年的警官在审讯室门口守着，他身边站着一个让他仰望的大前辈。

    “前辈，我真的可以旁听吗？”

    “嗯？当然，这一片是你的责区。”叼着烟斗的男人眯了眯眼，“而且这次抓到的人也和你追查的那个案子有关。”

    警官睁大了眼，“您的意思是……”

    “恐怕这回还真能听出来他的消息。”男人舒坦地松口气，“咱们也算是有缘，都在查同一个人。”

    警官低下了头，“没想到前辈也在找他。”

    “有一年了吧？百川组换代的事。自从去年那个老家伙让人崩了之后，除了那一位所在的顶头总部之外，次支最大的一个组就被那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给替换，这可是大事啊。”男人吹了个烟圈，“接手不到一年就顶着‘甲斐之虎’的名字，才干可见一斑。”

    “就算再优秀也是坏人。”警官抿了抿嘴，“他现在没有把柄也只能明心机深沉。”

    男人低头看着后辈的眼神，在心里叹了口气。三年前这孩子的父亲也是可惜，留下儿子如今心存仇恨实在让人唏嘘。他曾经开解过后辈，即使是道上的人，也不是每个人都罪恶滔天，但每次看见这孩子的眼睛，他就再也不下去。

    算了，有自己看着，总归不会让他牵扯太深。

    “……前辈，有消息了。”拉开门走出来的审问警官按了按太阳穴，“咱们要找的人，已经消失一年了，恐怕除了甲斐之虎，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又来这套，怎么他们嘴那么严……”男人重重叹了口气，“我最讨厌的就是去别人地盘上拜访了。”

    警官惊讶地看着他。

    “你也跟着来，听你直觉很敏锐？”男人扫了一眼后辈瘦弱的身板，“这样的也能让人放下戒心。”

    ——

    清雪会有几个人进去局子了。这件事迅速在会内引发了争论，他们在东京的地盘上没有靠山，一直都依附着百川组的分会行事，因此很快，就有消息传到神奈川真田的耳朵里。

    不过，有人来拜访倒是他没想到的，恐怕这一次的目的不一定是事了。他没有像以前一样在总部的宅子里招待，而是预定了一家西餐厅，很正式地当做了一个饭局。

    两位警官着私服出现在店门口的时候还有些目瞪口呆。他们不过是领着政府工钱的人，站在这么豪华的店外总有点心慌。门童向前几步向他们问好，没有多话就带着他们入店。几个拐弯，他们就来到了一扇精致的门前。

    门童向内通报了来客，服务生从里面开了门。洋室里装饰精美典雅，淡淡的花香从门口的架子上四散。还没来得及和坐在房间中央的那两个人招呼，警官就紧张了起来。

    那，那就是甲斐之虎吗……？

    站起身的男人脸上挂着极浅的礼貌微笑，他身材高大，看上去还很年轻，这么一个二十出头的人物能拎起来偌大一个百川组，即使是前辈警官也总是不敢相信。

    “我来迟了，失礼。”前辈警官摘下礼帽温和地弯腰，他自然看到了桌旁的女眷，因此原本的算也不得不变化，“以前曾有一面之缘，一年不见，没想到今日如此盛情招待我们。”

    真田不以为然地扫了一眼男人身边那个年轻的陌生人，“无碍，我本就算陪夫人的。”

    他根本都没问这个陌生人的身份，仿佛对方多带了个人只是透明一般。三个男人走回桌旁的时候，真田伸出手揽住女眷的腰，低头笑了笑，“这位是我新婚一年的夫人。”

    两位警官向他身边看去，几乎都晃了神。如果他们没见过美人那是让人笑话的，如今演艺界最火的女歌手都是艳压群芳的容貌，但是眼前这个女人，可以得上是人间难寻。

    她有着一头柔顺的黑发，白皙如玉的脸蛋几乎泛着圣洁的光芒。她五官精致，隐约有点混血的深邃，身材纤细甚至有点娇弱，但气质冷清，不可冒犯，让两个人都不敢多看。

    “早听甲斐之虎有爱若珍宝之妻。”男人低声感叹着，“如此也难怪了。”

    “两位若想谈事大可不必客气，我行事不畏人言坦坦荡荡，唤我真田即可，警官先生。”真田坐下来，手里还揽住女人的腰，他们共坐了一张宽大的双人扶手椅，眼神中满是柔情蜜意，让警官有些惊讶。

    他终于知道为什么前辈曾经过，有的人不是自己想象中那么坏了。如果真的是心狠手辣之徒，怎么会流露出那么深情的爱意？

    那位夫人实在是太美，他甚至无法移开自己偷偷看过去的眼神。原本是被前辈带来探听消息的，如今却整个人都被她夺取了注意力。

    警官沉默着往嘴里塞食物，叉子在精致的陶瓷上碰出极其轻微的声音。他注意到，自己每当有些手忙脚乱的时候，对面的那位夫人眉间就会皱起一点点。

    他面红耳赤了起来。

    早知道在学校就好好学西洋礼仪了，都怪自己家里长辈天天嚷着反洋，现在想想除了日式那些传统礼节，自己对这样的场合一无所知。

    他正在心里自嘲，就听到前辈叫了自己的名字。

    “抱，抱歉。”警官有些紧张地低下头。

    “失礼了，我这个后辈入职一年，这次是带他见见世面的。”男人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在对面两个人脸上都看出了一点不自然。

    “无妨，谁都有青涩的时候，跟着前辈总归学得快些。”真田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刚刚男人呼唤的名字上，心中如雷，“多大了？”

    “才刚成年，还是个毛头子，哪里比得上真田先生，年轻轻轻就顺利接管一把手。”男人似乎对后辈不太满意的样子，叹了口气，“要是他能有您一半能干，我也不要总替他操心了。”

    “才二十岁，也就比我夫人大了一点，能这么一表人才还有什么不满的？”真田笑了笑，握住酒杯送上前，“我能接管组里还是多亏了我夫人的功劳。”

    “哦？此话怎讲？”

    “要是您我可骗不了，去年我们百川组的事想必您也听了，”真田和男人轻碰杯，浅抿一口，“二代目出事的时候都是一团糟，我那时也不过只是少爷手下的随侍。”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身边的女人，“阿雪是二代目的千金，原本应该毫不相干地过着平静日子，却力挽狂澜站出来稳住了乱子，指挥查出了叛徒，整顿了局势，后来因为我一次偶然和她相遇，这才有了现在的日子。”

    他爱怜地搂搂女人的肩，“因为和我成婚这事组里也出了不少问题，少爷更是为此与我恩断义绝就此消失……”他着这话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女人，发现她神情平和没有生气，这才放下心来，“外界传的名声我都知道，如今的甲斐之虎不过是靠着睡觉当上的一把手。”

    他自嘲地笑了笑，身边的女人转过头看着他，轻轻靠在他的肩上。

    “我承认，当初给少爷陪睡，从干部一飞冲天。我也承认，因为我夫人如今才能坐稳这个位子。警官先生，您也了解那些腌臜事，什么‘少爷在哪里只有甲斐之虎才知道’这种话都是人云亦云，不过是为了祸水东引才泼到我身上的。”

    他冷笑了一声，“不过是和那个少爷睡了半年，就把我一个堂堂男子汉当做自己的东西，他一个人消失便罢了，惹得我如今的日子还过不安稳。”

    两个警官面面相觑。他们完全没有想到会听到这样一番话。

    “清雪会抓了几个喽啰的事我是知道的，二位今日的目的我也很清楚。”真田饮口酒，平静了心情，“咱们明人不暗话，若是我有了他的行踪，必定第一时间通知二位。”

    “早日让他消停，我也好安心和夫人恩爱。”

    他怀里的女人轻轻蹙眉，把头靠着他肩膀，露出的侧脸上带着无以言表的忧郁，直教人看着就心疼，“再多的话我夫人也不愿听，咱们就到这吧。”

    回警局的路上，两个人一直沉默着。

    这一趟完全把他们的摸索方向封死了，不仅没法从百川组得到消息，就连他们原本以为的事情真相也出现了迷雾。

    “你直觉一直很敏锐，他的话怎么看？”男人坐在主驾驶位，窗户开了一半，对着窗外吐烟雾。

    “恐怕是真话。”警官低着头，脑子里回想着刚刚对话中对方的语气神态，“他并不是那种编谎言的自如，如果是假话，以他的身份和能耐，绝对不会吞吞吐吐，而是流畅自然。”

    “不过因为情绪激昂，话语里自然有了怨气，也生出了措辞的过激，这才是真实的感情。”

    男人点了点头，“这么看来，百川组的事之后，那个少爷消失原来是这个原因。”他曾经想过会是因为什么重要的任务，不过都一年了还没有现身，不定真的是跑到国外去了。

    “我记得那个少爷如今也不过十来岁吧？”男人有些纳闷，“怎么就和男人搞上了……”

    警官脸红了起来，“不是长得特别好……”不定这个甲斐之虎当初也是看上了那个人的脸，如今和女人结婚，还是个这么标致的美人，真是羡煞旁人。

    他想起了刚刚看见的那个少女，比自己还就已经结婚，也不知道她的日子过得好不好。虽然看上去挺恩爱的，但是一想到丈夫有那样的过去，她会不会伤心呢……

    被警官在心里念着的人此时却躺在那间餐厅房间的内室床上。贴身的优雅长裙被一点点脱下，一双大手伸到了脚边，温柔地摘掉了高跟鞋。

    “疼吗？”真田揉着这个人的脚尖，那里有点发红。

    “疼死了。”着任性的话，整个人都窝在柔软大床上的“少女”挠了挠了后颈，令人艳羡的黑长发被拽了下来，“我还是更喜欢平日在组里穿的和服，虽然还有假发，但至少不用戴着这些折磨人的东西。”

    露出紫色中发的人不满地甩了甩手里的女式胸衣，“胸被束缚着，脚也被束缚着，女人还真是辛苦。”他轻轻踹了踹捏着自己脚的男人，“碰上倒霉的还得和你这种喜欢男人的人结婚，这辈子完了。”

    “我不会和别人结婚的。”真田弯下腰在他额头轻吻，“我已经属于少爷了。”

    少年冷哼了一声，把头埋在枕头里。“虽然你刚才表现不错，但是那个男孩可不一般。”他想了想那个姓氏，心里有些沉甸甸的。

    “你认识他？”真田低声道。

    少年没有回答，像是睡着了一样沉默着。半晌，他才呢喃了一句，那声音太，真田几乎要凑到他嘴边才能听到。

    “我认识他的名字。”

    真田愣住了。

    他盯着少年的后脑勺很久都没有反应过来。

    “你知道为什么我一定要教父死吗？”少年的声音有些失真，埋在枕头里像是在回避什么，“如果不是因为他，我就不会失去那么多了。”

    亲生父子不得相认，兄长般的朋友被自己手刃，甚至还在11岁就要看见这个世界最污秽的一面。

    “他教会了我在这个黑色世界里生存的所有道理，这是我对他的报答。”

    少年缓缓转过身，仰面看着身边的男人。“源次郎，你过，能叫你这个名字的只有我对吗？”

    真田点了点头。

    “很好，作为帮我除掉仇人的奖励，我现在也告诉你我的真名。”

    他伸出手，把真田的头拉下来，直视着男人的眼睛。

    “我的名字是幸村精市。”

    他的眼中有些恍惚，仿佛过了太久，自己的真名都变得有些陌生。

    “人生16年，只亲手杀了一个人。”

    ——

    警官被前辈拉着上车的时候，还有些不敢相信。

    “前辈……这不是真的吧？”

    他的脑海里一遍遍地回放着半个月前那个美貌少女的一举一动，不愿意去接受这个事实。

    “是真的，我接到报告神奈川百川组总部皆着缟素。”男人皱紧了眉，“恐怕是听了警局找到真田，那个人才会做出这样玉石俱焚的行动吧……”

    他深深觉得自己做错了一件事，不仅重要的线索彻底断了，还连累了一条无辜的生命。

    驱车停在和式宅院不远处，两个人在车上看着那处大门人来人往。

    “那孩子生前除了丈夫没有别的亲属，如今也只有组员悼念。”想起电话中真田沙哑颓废的声音，男人心中涌上了不敢上前的悔恨。

    他们一直等到了很久后，才下车走到人群散去的宅子里。被仆人带着走到了一厅，男人看着灵堂上那张年少女孩子的照片满心都是愧疚。

    “真田先生，节哀。”

    安静跪在桌前的男人一身黑，他的面前放着两个精致的银盒，两只手各自摸着一个，神情恍惚。

    “他死的时候很美。”

    高大的男子低垂着头，仿佛没脸去看灵堂上的女孩。

    “他跟我，‘都是你的错，爱着一个男人，之后又去爱了另一个女人。’”

    “他给阿雪吃了毒药，然后自己也吃了。”

    “我有点分不清，我到底是爱着谁了。”

    形销骨立的男人看上去格外可怜，两个警官甚至感觉自己肩上有着沉甸甸的负罪感。

    “你们能来，阿雪也会满足的。她一直都挺幸福，如今这个世道早点走也不错。只是阿市，从就苦过来的，都怪我，没有好好陪着他……”

    “警官先生，我通知你们晚了。”这个原本意气风发的男人转过身，警官看到他的黑眼圈差点眼圈一红。

    被两只手心翼翼抱着的两个盒子，如同双生子一般。这只甲斐之虎变成了痛失所爱的可怜人，他自嘲地咧开嘴角，抬头看着两个人，“我过，要是有少爷的消息就会通知你们。”

    他把手里的盒子递了出去，“他在这儿呢。”

    “抱歉。”警官看见前辈深深鞠了一躬，向来随性的男人紧紧闭着眼，嘴唇颤抖，“非常抱歉。”

    “你们有什么需要道歉的？错的都是我。”警官看见这个人平静的脸有些不安，“下周各位恐怕又要忙了，我即将离组，这个位置交给舍弟头，那位和你们也过交道。”

    “真田先生……”

    “少爷来过的事除了我们三个没有别人知道。我仁至义尽，今后两不见便罢了。警官先生，这以后让我过过清净日子吧。”

    他转过身似乎想要回归独处，两人也不忍在这时候多问，只得缓缓退出去。

    明明已经傍晚，室内暗下来，却没有人扰这一处，任由男人把自己关在里面。空荡荡的和室里，往日属于两人的回忆在每个角落里重现。真田还能记得少年在矮桌旁笑着扑到自己背上，或者任性地坐到自己怀里。自从二代目去世，他们俩过了一年的平静日子。

    如果不恨这两个警官是不可能的。要不是看见了那个新人警官，少爷为什么会一声不吭地消失？

    阿市。

    你到底和三年前那件事有什么关系？

    这个新人警官，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你在哪里？

    脑子里无数的线缠成一团，若是往常，真田一定会静下心来思考。但是明明新的任务已经到自己手里，他却没法迅速调整状态。

    下一个工作，步步惊心，如果丝毫松懈就有性命之忧。

    真田阖上了眼睛。他想起那个中年警官对自己鞠躬的场景，心里叹了口气。

    要抱歉的是我。

    总有一天，你们会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