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年轻琴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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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周, 秋水城。

    来到秋水纯属机缘巧合,进入流烟馆做琴师却是十四有意为之。她忘不了初来秋水站在长街看向‘流烟馆’那块历经岁月的匾额的心情——没来由的雀跃和感慨。

    有种寻根的宿命感降临在心间。

    她去时,流烟馆正在热火朝天招琴师。

    云酥院以前不叫云酥院, 叫白梨院, 后来因着主人家的心意, 白梨院改为白狸院。旧主故去, 之后岁月跌宕该走的都走了, 没了可服侍需要她们服侍的主子,花红柳绿抱着主子生前留下的一把琴回到秋水城。

    世事更迭, 天地换新颜,流烟馆的馆主还没换, 花红柳绿归来, 云渊热情地接待了她们。睹物思人,受不了了, 白狸院的匾额被摘下,自此白狸院成了云酥院。

    “你们守着这院子多久了?快二十年了罢。”茶香萦绕,馆主云渊没什么架子,多年相处, 花红柳绿早从最初的不敢多言, 处到能和她谈笑风生的交情。

    花红笑了笑:“快二十年了。”

    白驹过隙,她们都被丢在过往红车里出不来,能做的就只有守在主子旧日的居所,自欺欺人,仿佛逝去的人还有归来之日。

    当初昼夫人溘然长逝,浔阳城百姓为之举哀,元、昼两府悲戚自无需提,然而家主回来后的几年里, 先是长女撒手人寰,再是岳母思女成疾回天乏术,记不清是哪年了,星灼主子人间蒸发。

    主子在时家主还能心存两分慰藉,主子不在了,天地都将她狠狠抛弃。

    后来家主也走了,不知去往何地。

    大主子各自消失无踪,花红柳绿忠心了半辈子,顺从着心意选择后半辈子在流烟馆聊以度日。

    历经时光洗礼,花红的性子沉稳不少,柳绿变得沉默寡言,她们的变化云渊看在眼里,不出好,也不出哪里不好。

    人有忠心,她们的忠心都给了琴姬,琴姬走了,一腔忠心落了空,云渊捏着竹杯沉吟一二,话到嘴边,又觉劝慰的话过于苍白。

    她话音一转:“馆里又要来新的琴师了。”

    不知是不是那人故去的原因,她一走,大周琴道始终停留在那个时代,几乎成绝响。她在时世人还不觉有什么,她不在了,不管是流烟馆,还是其他地方,再听不到昔年带着灵气韵味的琴音了。

    云渊深以为遗憾。

    琴姬人如其名,她是为琴而生,也是为情而生。芳华早逝,人间少了一抹凛寒雪色,再找不到像她一般冰雪出尘的姑娘。

    元十四。

    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一声。

    柳绿这些年很少开口,奴随主子,元十四的那点清寒冷傲淡漠寡言,她只学会了寡言,默默饮去竹杯里的茶水,茶香弥久,回味甘甜。

    仆从脚步轻快地走进云酥院,垂首低眉,语气难免激动:“回馆主,琴师找着了!”

    没怎么费事,十四成为流烟馆最年轻的金牌琴师,在面见馆主的路上她心里升起疑窦——这条路竟是越走越熟悉。

    走到一处院落,她下意识抬头看挂在院门的牌匾。

    “云、酥、院。”

    这却是不熟悉的。

    她摇摇头,甩去心头那点迷惑。

    “琴师,请。馆主就在里面。”

    带路的侍婢不方便进去,住在院里的花红柳绿两位姑娘不喜欢院子里有太多闲人,会坏了那儿的清静。

    十四点点头,抬腿入门。

    她生的模样好,周身难以形容的柔和气质,眼角眉梢存了初初冒头的风情,离开了折云山,离开昼景的视线范围,她像是一夜长大。

    在仿佛没有休止的情.欲里开出属于她自己的清香。

    不是为了取悦谁伪装的乖巧,更不是为了博取师父怜惜做出来的示弱模样,这样坦荡无畏、清风入怀的她才更像真正的她。

    褪去自卑与天真,被她能感知的微薄爱意浇灌出的自信从容。从少女,再到女人,经了人事,独自闯荡。

    在这里,没人会当她是孩子。

    十四享受这种感觉,她眉目如画,杏眼微弯。

    春风拂面,扬起她耳边碎发,院的一草一木也跟着随风招展,那股熟悉的感觉一寸寸逼进,她清澈的眸子不动声色地掠过一抹暗色。

    云渊看着站在面前的姑娘,问:“你就是咱们流烟馆招来的新琴师?了解流烟馆近三十年的发展史吗?”

    “了解。来之前有听人。”

    她不卑不亢,看似柔顺谦和,骨子里浸着孤高,一看就知是千娇百宠里长大的矜贵人。云渊没问她怎么来的,又是怎么听人的,随意道:“弹一曲?”

    “好。”

    素手拨弦,琴音如云雾蒸腾,群鸟被音律所感不约而同盘旋在院上空,胆子大的鸟儿和花蝴蝶争先抢着在少女肩头落下。

    这还没完。

    院子里多年停止生长的梨树在春风里抽出浅嫩的芽,柳绿怔怔望着那截枯枝染上的新绿,喃喃自语:“活了?”

    十四的琴是昼景所教,她天生适合弹琴,再破烂的琴到了她指下,都能焕发出崭新勃然的生命力,她生来与琴契合,琴音里若有若无勾着隐晦心事,琴即情,唯有情感丰沛,心思细腻的人能弹奏出引人灵魂共振的妙音。

    她用一曲证明了自己的实力,没在意馆主和两位女子看着她时,眼神一瞬闪过的古怪复杂。

    “我能当流烟馆的金牌琴师吗?”

    这若不能,那谁还能?

    云渊的表情生动地回答了她的提问。十四笑道:“我最多能在馆里呆一个月,再久,家里人就该来寻了。”

    她想的很简单,师父来寻她,她就跟师父走。走到哪儿都行,游山玩水,或者跟她回折云山继续培养感情。

    她能感觉到,师父不是不心动,否则不会那样贪得无厌地要她,她现下腰和腿还没从那份酸疼缓过来,想到昼景,她心跳如鼓,碍于在人前,只能面不改色地压下去。

    只呆一个月这是云渊没想过的。然而念头转开,瞧着少女一身贵气,定是出身不凡,能以一曲催活干枯了二十余年的梨树,很大可能是出自九州修真世家。

    她权衡再三应了。

    十四被仆从请去为她准备的院,走前她回眸问道:“这座院的主人,是那位名为‘琴姬’的琴师吗?”

    “是。”回她话的是站起身的柳绿。

    “哦,原来如此。”她转身离去。

    人走出云酥院,良久,庭院寂寂。又是一阵春风吹来,云渊发出一声感慨:“你们有没有觉得,她……”

    “她像我家主子。”

    云酥院内一时无声。

    ……

    清潭院,十四坐在树下发呆。

    流烟馆二十年前有琴棋书画四位金字招牌。

    四才女之首的便是那位名为‘琴姬’的女子,琴姬琴姬,这名字听起来很随便,唇齿间咀嚼久了竟也有种删繁就简的雅致。

    琴姬嫁给了世间顶尖的‘男子’,至今秋水城怀念她仙音妙曲的人不计其数。

    墨棋做了萧家正儿八经的夫人,夫妻恩爱,儿孙成群。

    莲殊成为商户妾室的第三天,被当家主母弄死,昔日长袖善舞书法精湛的才女落得如此下场,惹人唏嘘。

    至于挽画……十四进了这道门还没见过那位一生求名守身如玉的挽画姑娘。姑娘也不合适,毕竟挽画四十多岁,是流烟馆的老招牌了。

    她心里想着‘挽画’,挽画恰恰赶在此时登门。

    从云渊馆主那得知今日来了一位琴艺可比琴姬的姑娘,挽画撑着一身懒骨前来,见了面细细量她。

    兴许是昔年琴姬在她心上留下过于深刻的影,她穷其一生都想在画道上赶超她,明明她才是流烟馆执画之人,却败给抱琴之人,她心有不甘几十载。

    琴姬身死,她的不甘成了无根之木,而今见了馆主口中与琴姬肖似之人,她道:“你我比一比丹青之道。”

    莫名其妙。

    十四莞尔:“姐姐,我不与你比。”

    她一笑,如山花烂漫,和琴姬的笑冰雪消融的美迥然不同,自有可贵之处。

    挽画四十多岁的人了被一个青春明媚的姑娘甜甜地喊“姐姐”,容色稍霁。心想,若琴姬不是那么冷冰冰拒人千里的性子,按照年岁也该喊她一声“姐姐”。

    出于不清的因由,她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年轻琴师,语气温和:“为何不与我比?”

    “因为姐姐比不过我啊。”

    挽画凝在眼里的笑一滞。

    太像了。

    这种不把人看在眼里的高傲劲。

    “不比怎么知道我比不过?”

    “可是比了,认输的滋味姐姐不愿品尝的。”

    她一眼看破她逐名要强的本质,挽画怔在那,陈年往事扑面而来。

    她陷在往事无法挣脱,十四瞧她快要入了魔障,一手轻轻拍在她肩膀,眸眼温顺:“姐姐,回神了。”

    挽画后知后觉出了一身冷汗,道了声“多谢”,仓促走开。

    她来去匆匆,十四纵身一跃飞到屋顶,来请人的仆从找了半天找不到人,还是她实在不忍这人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转,出声喊道:“你是在找我吗?”

    “呀!十四姑娘!”

    十四弯了眉:“嗯,我是。你找我有何要事?”她从屋顶坐起身。

    那人被她乖巧望着,脸色羞红:“清、清潭院不适合琴师住,馆主要我请琴师移驾白狸院。”

    “白狸院?”莫名的悸动从心尖一闪而逝,十四问道:“白狸院是什么地方?”

    “白狸院就是琴师先前去的云酥院。”

    “那为何现在叫做白狸院?”

    仆从挠挠头,差点被绕晕,理清思绪后有条不紊道:“院名又被花红柳绿两位姑姑改回来了。以前的牌匾都挂上去了。”

    他不明白琴师为何要纠结这等事,抹了把汗:“琴师,请罢。”

    眼前的牌匾从【云酥院】换成了【白狸院】,少女站在几步之外定定看着,身子一动不动:“写这字的是何人?”

    她问题多,好在人美嗓音也好听,仆从自豪道:“是以前的院主,她家夫婿写的。”

    他没那位是谁,如今九州大陆人人都避讳那位的名字,灵气昌盛的时代,喊出名字来都有可能烦扰了对方。

    “他家夫婿?”少女勃然恼怒:“胡!”这、这分明是师父的字迹!

    仆从不懂好端端的琴师为何要发怒,他伏低做,心里也是委屈:“的岂敢欺骗琴师?牌匾上的字确实是院主夫婿所写,不信的话,琴师大可去问花红柳绿两位姑姑。知道这事的人有很多,若还不信,流烟馆的老人们也可作证。”

    十四被他一番话钉在原地,脚底板一股凉气窜上来——是了,是了!整晚疯狂的情.事惑得她都要忘记师父有过两个女人了。

    便是此时,心尖情种剧烈摇晃,她神魂不稳,昏厥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