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二十多年前,在码头眼睁睁看着葛云凡身中数枪倒在地上的时候,他在想什么呢?
刘雨希无数次在被噩梦惊醒的夜里这样问自己。
那时倒在地上即将断气的葛云凡又想什么呢?
如果当时活下来的那个人是葛云凡,他会怎么做?
他会不会继续留在缉毒队伍里,将失败和痛苦化作食粮,在战场上为自己的战友报仇。
他会不会成功的拦住颜陈和贺清平,不让他们六个人变得彻底陌路。
很多次刘雨希都告诉自己,葛云凡会的。
葛云凡在他们六个人当中头脑不算聪明,文化课也一直是宿舍垫底,但他是最有冲劲有理想的那个人,也是最重视兄弟的那个人。
如果当年活下来的人是葛云凡,那么他一定比刘雨希做的好。
罗培风段凝光和贺清平在送他走的时候,都觉得惋惜,他们觉得应激障碍是可以克服的东西,而刘雨希不应该因为这样的理由被抛弃。
刘雨希故作坚强的安慰他们,告诉他们自己还有别的出路,会一直想念他们。他装的很不舍很不平的样子,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诊断证书是他一手伪造的。
他在随时都有可能丧命的地方待了三个多月,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来伪装自己,而负责给他做心理评测的专家则一直生活在和平世界,通过念书来研究人的心理。他们从经验上就不对等,刘雨希早就学会了该如何在不同的人面前伪装自己。
尤其是那段时间国内心理学发展刚刚起步,绝大多数所谓的心理专家都是照葫芦画瓢,根据已有的问题和答案来判断人的心理。
刘雨希大学的时候就和段凝光一起选修过心理学,他比那些专家更懂得患有PTSD的人应该怎么表现。
所以他理所当然的在三轮心理评测后得到了一张建议书,他拿着那张自己捏造出来的诊断结果书提交上级,然后顺理成章的退役,离开他曾经梦想的地方。
段凝光贺清平和罗培风都没有发现他的计划,他告别了他们来到了滇南,逐渐和他们断了联系。
直到他离开一年后,颜陈突然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只是来找刘雨希告别的,但他仍然看得出来刘雨希的谎,他用这个谎言挡住了刘雨希对他的一切问题,然后像来时那样,又悄然消失。
数月后,刘雨希得到了贺清平牺牲的消息,调查颜陈的人甚至找到了他这里,而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刘雨希隐瞒下了数个月前颜陈曾经来找过他的事实。
从那以后,刘雨希和段凝光罗培风彻底断了联系。他戴上了假发套,贴上了胡子,换了一身当地土老板常见的衣着,买了伪造的身份证和护照后,操着带有滇南口音的缅甸话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缅甸的密林中。
一晃就是二十年过去了。
这二十年里,刘雨希自认为自己做到了能做到的一切,即使他不愿意和警方合作,但在看到有人遇到危险的时候他仍然会伸手帮一把,就像他当年帮了曲铭心一把那样。
只要这次能看着吴渡舟被抓,这个绵延近百年的贩毒家庭被彻底消灭,为葛云凡和其他的兄弟们报仇,他就应该满足了。
但二十多年的时间,六个人的心结,还有一条人命。
他真的可以就这样满足吗?他真的可以就这样放下仇恨,放下自己这20多年来的艰苦,放下20多年前死去的战友吗?
刘雨希低着头,眼前不断闪过葛云凡倒在地上慢慢闭上眼睛的样子。
那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梦中,逼迫着他拼命的场景。
沉默良久后,他得出了结论。
他不能。
吴季温杀了他的兄弟,毁了他的前途,让他们六个人背负着痛苦和悔恨活了20多年。
而现在吴季温死了,他的儿子吴渡舟又要掀起新一轮的腥风血雨。
刘雨希已经旁观了20年了,现在他告诉自己,他不能再继续旁观下去了。
血海深仇,要自己报了才能算完。
刘雨希抬起头来,看着郑牧,眼睛中熄灭多年的光终于渐渐明亮起来,他看着郑牧很轻的笑了一下,然后皱着眉,一字一句用力的:“牧哥,我不满足。”
郑牧笑了,他重新坐回去,握住刘雨希放在桌面上的手,用力的点了点头,语气也有些激动。
他:“对了,这就对了!”
……
当晚,宋书诚派去跟踪那个姑娘的两名士兵返回了指挥中心,而一直跟着吴渡舟私兵的四个人也和他们一起回来了。
姑娘越境去了缅甸,雄狮没法越境跟过去。而柳川云他们跟丢了人。
虽然柳川云在他们的摩托上安装了定位,但是当他们一路找到摩托车的时候,上面的人早就已经不见了。
那些私兵这次更加谨慎,柳川云等人在附近搜索了很久都没有发现其他线索痕迹,无奈只能返回。
宋书诚有点失望,但毕竟事发突然,他们没有机动能力,能跟一段时间已经算不容易,因此也只是拍了拍柳川云的肩膀,让他们不用放在心上。
中午开完会后刘雨希便暂时离开了这个临时指挥中心,他有其他的线人可以帮他提供情报,他承诺会弄到更具体的情报,现在他既然决定要加进来参与行动,必然不会像之前那样只提供些暧昧的情报,剩下看运气。
郑牧似乎是突然发现了贺白的能力,曲铭心开完会和雄狮一众要回去睡觉的时候郑牧还不肯放贺白走。他扣着贺白以刘雨希的地图为蓝本稍加改造出了一份英语地图,这份地图上抹去了一些郑牧认为不必要让他们知道的东西,然后带着贺白和其他手下去找zoey他们交流情况。
曲铭心似乎对贺白的遭遇喜闻乐见,非常开心的冲他挥手道了声午安便回去睡觉。剩下贺白一个人夹在郑牧和zoey中间,听双方为了自己的利益舌战。
到了晚上,负责跟踪监视的人回来了,刘雨希回来了,曲铭心他们睡饱了,贺白也终于得到了解放。
刘雨希今天光联系了线人,要得到情报还要等个两三天。林子内的巡查交给了滇南警方,对于曲铭心他们来,这是行动前珍贵的放松时间。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曲铭心干脆招呼大家换了衣服,刘雨希通关口岸附近有几家地道的滇南菜馆子不错,于是大家便浩浩荡荡的出发去吃饭。
他们挑了家最大的饭店,然后定了个包间,大家围着圆桌热热闹闹的挤在一起坐下来吃饭聊天。
这帮人怎么算都是沾亲带故的,雄狮是曲铭心老家,刘雨希出手帮过雄狮,再加上还有罗培风段凝光这一层关系在,大家很快就混熟了。
曲铭心凑在刘雨希身边,看他撕了胡子吃饭,又看了看在不远处和柳川云聊天的贺白,想了想,举起装着水的酒杯来敬刘雨希。
他们寒暄了几句后,曲铭心进入了正题。
“我想问您个事。”曲铭心看着刘雨希。
“什么?”
“贺清平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他为什么死在了辽安市,颜陈又是谁。”曲铭心盯着刘雨希的眼睛,连珠炮一般问道。
刘雨希显然没想到曲铭心会问这个,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目光满含深意的看了不远处的贺白一眼。
他放下杯子,若有所思的看着曲铭心问道:“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
“他们可能和现在的一些案子有关。”曲铭心含糊的。
“二十多年前的老古董了,和现在的案子有关?”刘雨希似笑非笑的看了曲铭心一眼,他想了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一样,低下头来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的问他:“你在追黑狗吗?”
曲铭心愣了一下,握着杯子的手不由自主的收紧了一些,但很快他便笑了,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是在话家常一样。
他平静的问道:“您知道?”
“算是吧。”刘雨希抬头看了看有些脏的天花板和不甚明亮的灯,故作神秘道:“我有个老朋友,也跟他们有仇。”
“所以。”曲铭心目光灼灼的盯着刘雨希,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了期待与激动,他有些迫切的问道:“贺清平颜陈与黑狗到底是什么关系?”
“贺清平和黑狗没有关系。”刘雨希看着曲铭心,很认真的:“他是个好人。”
“颜陈……我不知道他和黑狗到底是什么关系,但他的确是黑狗的人,并且地位应该不低。”刘雨希摸着下巴,斟酌着用词,有些犹豫地:“这只是我个人的猜测,但是我觉得20多年前的失败,和他也脱不开关系,现在吴渡舟这么嚣张,背后也很有可能是黑狗在支持。”
“当年支持吴季温的也是黑狗?”曲铭心听出他话里的意思。
罗培风过,当年他们第一次行动失败后,有一股境外势力找上了吴季温,投给他大量的人力和武器,让他一举成为当时亚洲最大的毒贩子,并且对重新对大陆市场燃起了野心,这才逼得他们不得不二次对吴季温出手,结果却伤亡惨重。
在事后的调查中,很多人都认为吴季温提前很长时间便收到了他们的情报,守株待兔的人不是他们而是吴季温,吴季温早就规划好了逃跑的路线和反击的计划,所以他们的行动才会如此惨烈的失败。
但是如果吴季温提前便得到了情报,那么他留着颜陈和贺清平的举动便显得格外不合理。那名潜伏很久的卧底在暴露后马上便被吴季温杀死在水牢中,而颜陈和贺清平却一直活了一下来,甚至在最后的爆炸中他们都没有死。贺清平不知通过什么样的方法从水牢中逃了出来躲进了地下室,而颜陈则干脆消失在了那里。
这些事情当时就有人觉得有问题,但是因为没有头绪,又不好贸然调查缉毒英雄,所以一直搁置。直到后来贺清平在辽安牺牲,黑狗的存在第一次在国内暴露,调查人员才终于发现当年可能被隐藏的黑暗。
所以后来调查贺清平的人甚至找到了刘雨希这里,他们想问的不是在辽安发生的事情,而是想知道为什么在缅甸的密林中,贺清平和颜陈还是活了下来。
可惜刘雨希不知道,罗培风不知道,段凝光也不知道。
唯一知情的贺清平早在二十多年前就死了,而颜陈也早就消失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曲铭心还想再问,但是余光中他看到贺白刚刚结束与柳川云的对话,正向他这边看过来。于是曲铭心准备出口的话拐了个弯,他拿起杯子来,笑着对贺白点了点头。
贺白挑了下眉毛,也举着装着水的杯子对曲铭心一笑,然后像喝酒那样喝了一口。
他们毕竟还在任务中,吃饭不能吃太久,差不多40分钟后桌子上的盘子便全空了,于是曲铭心招呼大家回去。
当然他去买单。
路上的时候曲铭心看到柳川云拿着卫星电话台去找宋书诚了句什么,曲铭心的视线追过去,看到宋书诚对他很不厚道的笑了笑。
“怎么?”曲铭心下意识的问了一句。
“没啥,老大您心心念念的人回来了,待会儿回去您就能见着了,开心吧。”
“什么我心心念念的人。”曲铭心一脸莫名其妙,转念一想他来的时候问过宋书诚的话和现在能过来的人,恍然大悟,问道:“陆修宁沐浴完阳光回来了?”
“是啊,开心吗老大。”宋书诚又傻笑。
“嗯我可开心了。”曲铭心敷衍道。
没等曲铭心再问些其他的,他便感受到旁边一股灼热的视线盯着他的脸转了一圈,然后又缓缓地消失。
曲铭心回过头来,正好看到坐在他旁边望着隐约透着月光的顶棚的贺白。
他神色正常平静,目光也很温和,只有嘴唇微微抿着,似乎是在压抑着什么。
曲铭心于是贱嗖嗖的拱了他一下。
贺白回过头来,目光矜持而冷淡的扫了他一眼。
曲铭心于是凑到他耳边,跟他咬耳朵:“吃醋啦?着玩开玩笑呢,那孩儿比我了十来岁呢。”
贺白不为所动,装作没有听见一样,不动声色的向旁边挪了挪,躲开曲铭心紧挨着他的胸膛。
“哎呀,错了媳妇。”曲铭心于是干脆一把揽住贺白的腰,像个虫子一样拱在他脖颈间蹭:“不生气了哈,我保证不和那子多话,那子蔫坏蔫坏的,之前还管我叫祖师爷呢。”
贺白有点忍不住,紧绷着的嘴角松了力气,露出一点不甚明显的笑容来。
月光透过车顶的迷彩布零星洒下来,正落在他微微弯起的唇角和带笑的眸子上,曲铭心看的有些呆,片刻后他搂着贺白腰的手轻轻掐了他一下,凑在他耳边低声:“吓死我了,还以为你真吃醋了。”
“下不为例。”贺白的手在曲铭心的大腿上划过,他话声音轻的像微风拂过耳畔,曲铭心因为他这一句话一个动作全身酥麻,连忙往旁边挪了挪,与贺白拉开安全距离。
他们这系列动作被刘雨希尽数收入眼底,他目光复杂的看了眼贺白,不知想到了什么,轻轻叹了口气。
这口气在颠簸吵闹的卡车中显得微不足道,也没有人发现这位年近五十的前辈眼中有光芒闪动,泪水湿润了他的眼眶,但片刻后便又消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