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番外一 他走之后
距离辽安的清扫行动结束已经三个月,曲铭心也终于结束了自己漫长的调查和收尾工作,在签订了一尺厚的保密协议和相关文件后,他终于被放出了辽安的国安大楼,久违的回到了自己在唐平的家。
推开家门的那一刻,堆积了三个月的灰尘被风带起,在空中飘飘洒洒,于阳光中无所遁形。
六月底的日光透过落地窗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屋里的一切都是还是当时曲铭心离开时那样,桌上摆着买回来却没喝的罐装啤酒,而阳台处还挂着三个月前洗了没收的衣服。
曲铭心转身关门,低头的时候,看到了玄关处并排摆放着的自己和贺白的拖鞋。
上次回家的时候,贺白还跟着曲铭心一起。
这三个月里曲铭心一直刻意逃避着这个事实,他摆出一副平静正常的样子,大包大揽的给自己增加了无数工作,为的就是可以晚一点,再晚一点结束在辽安的任务,不必太早回家,面对这一屋子的回忆。
而当他处理完所有的工作,甚至帮着国安解决了两个任务之后,牛家勤才终于忍不住,戳穿了他所有的伪装,让他回来,面对现实。
面对什么现实呢?
曲铭心看着略显零乱布满灰尘的屋子,叹了口气,靠着门坐了下来。
他经历过很多生离死别,也曾亲眼看着自己的兄弟死在自己的怀里,他与死亡数次擦肩而过,在过往的十年里,他日夜与恐惧危险和思念作伴。
牛家勤担心他因为贺白的死而大受击,怕他接受不了这个残酷的现实,一直谨慎的没有触碰过跟贺白相关的任何话题。曲铭心平静的申请继续跟着调查组完成后续工作的时候,牛家勤也主动请缨跟着曲铭心留下来,就是怕曲铭心崩溃,在这样的情况下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
连段凝光和罗培风都为曲铭心的精神状态担忧,数次安慰曲铭心如果实在难受,完全可以请几天的假自己出去散散心,没必要一直留在调查组,反复去回顾自己曾做过的事情。
只有曲铭心自己知道,他没有压抑自己,也没有刻意假装淡定,甚至没有强迫自己去处理剩下的事情。他唯一为了逃避而做出的举动就是帮着国安完成了两个任务,让自己在辽安多留了一个月而已。
真正让他痛苦的不是贺白已经离开的事实,而是他已经快速平静的接受了这一切,甚至连短暂的崩溃和痛苦都没有,就已经坦然的接受了自己的命运。
他甚至不能像郑泽铭离开时那样为贺白痛哭或者做出什么影响他一生的决定。他痛恨自己被死亡和离别磨的过于强悍的心脏,也为自己不会轻易崩溃的神经而感到难过。
而身边人,尤其是牛家勤段凝光罗培风他们的担忧,和他们认为的故作坚强,让曲铭心更加难受。
牛家勤大概也是终于意识到了这一点,才终于忍不住让曲铭心回家看看,别再逃避这些,也别再苛责自己。
而现在,曲铭心坐在玄关处,单手撑着头,有些出神的望着地板上温暖而明亮的日光。他看着阳光由明亮的金黄色转为日落时浓重的金橘色,紧接着屋子变成了橘红一片,最后又恢复了一室黑暗。
仿佛这里还跟前三个月一样,没有任何人住在这里一样。
眼看着黑暗渐浓,曲铭心才像终于回过神一样,他撑着自己的膝盖站起来,有些茫然的走到冰箱前开看了看,又关上冰箱门。
他在屋子里来回转了几圈,像是想找点事情做又不知道做什么似的,半晌后他终于停下了脚步,站在屋子中间叹了口气,转身走上台阶,来到二楼。
卧室还是他们离开前的样子,被子平铺在床上,上面积了厚厚一层灰,而贺白换下来还没来得及洗的衣服放在床尾的沙发上,上面同样也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曲铭心不清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态,他只是完全放空了自己,让自己按照本能行动,他走到沙发上坐下,然后拿起了贺白那件放在那里三个月的衣服。
他甩了一下贺白的衣服,黑暗中,曲铭心只能凭嗅觉感受到满屋子乱飞的灰尘,紧接着他拿着贺白的衣服凑近鼻子,试图靠自己一直都很优秀的嗅觉,闻到三个月前贺白身上的味道。
然而他什么都没闻到。
曲铭心像是不信邪一样又闻了几下,才又缓缓地放下贺白的衣服。他在卧室中环顾一圈,贺白已经很久没有在这里住过了,从那个明星被绑架之后,贺白就悄然离开了这里。
他找到过贺白很多次,但只把贺白带回家过一次,以至于现在他想找些有贺白身上味道的东西,都找不到。
曲铭心在沙发上又发了会呆,过了一会他缓缓站了起来,拉开了衣橱的门。
贺白在这边的衣服很少,自从他离开后,曲铭心就把客房收拾了出来,把贺白留下的东西全都放到了自己的衣橱里。
他用已经不怎么能好好思考的脑子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自己的衣橱里还放着几件贺白的衣服。
曲铭心拉开衣橱的门,熟悉的消毒水和洗衣液的味道缓缓的从衣橱中溢出,他愣了一会,伸手摸了摸,紧接着便蹬掉了鞋,整个钻了进去。
时隔三个月,回到家的第一晚,曲铭心睡在了放着贺白衣服的衣橱里。
往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曲铭心都睡在这个的衣橱里。
为了奖励他三个月来的辛勤工作,罗培风给曲铭心放了一个星期的假,允许他在家冷静一周后再来市局上班。而一周后,上班的前一天,曲铭心终于了电话,叫了一个家政阿姨过来。
积攒了三个多月的厚厚的灰尘被阿姨清扫掉,而曲铭心站在楼梯上看着逐渐变得整洁干净的家,只觉得三个月前心里突然空掉的那一块又有些坠痛。
这熟悉而陌生的坠痛感让曲铭心有些眼眶发热,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自己此时的心情,只能匆匆上楼,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泪流满面。
房间被扫干净后,曲铭心把贺白的所有东西都收了起来放在一个箱子里,然后开车去了他只去过一次的贺白在唐平的别墅。
他把贺白的所有东西,包括那辆他出钱给贺白买的车都留在了那栋别墅里,甚至留下了那栋别墅的钥匙,唯独拿走了别墅里放着的贺白唯一的一张照片,还是他毕业时曲铭心强行给他拍的,穿着警服的照片。
东西放好后,他给贺清桃了个电话,告诉贺清桃如果有时间,就过来收拾收拾贺白的东西。
第二天,曲铭心恢复了往常的生活作息。他早上起来去隔壁的大学跑步,然后吃早饭,回家洗澡,换衣服再开车上班。
他还是开那辆如烈焰般鲜红张扬的牧马人,还是踩着一双加了钢板的马丁靴,走进市局的时候,在一楼工作的同事甚至没有看出他与往常的不同来,纷纷跟他招呼好久不见,而曲铭心也一如往常的笑着,跟他们的确好久不见。
曲铭心在重新挂牌恢复编制的特侦处里见到了三个多月没见的许居涵陶若和听他回来专门过来串门的姜植,唐桥依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吃着棒棒糖抱着抱枕,只是看向曲铭心的眼神很心,像极了曲铭心刚刚退伍来到唐平时的样子。
宋秦不在这里了,他向罗培风和调查组坦白了自己曾经为黑狗提供情报的错误。由于造成的实质性影响较,且宋秦是被迫参与,认错态度也较好,所以免除了牢狱之灾,只是他被开除出队伍,再也没法回到特侦处的办公室。
陶若最开始一直不能接受宋秦的背叛和离开,他刚进特侦处就被曲铭心整个扔给了宋秦,无论是专业知识还是面对恶性犯罪的心态调节,都是宋秦一点一点教给他的。宋秦把陶若当成了自己的弟弟悉心照顾,而对于陶若来,宋秦也是他的哥哥,带着他顺利度过了最困难的一段时间,让他在市局站住了脚。
宋秦离开后陶若请了一个月的假,自己一个人跑到了长白山,许居涵和姜植曾经联系过他,但是陶若只自己散散心就回来。
一个月后陶若回来销假,他的言行举止与之前一样,但在姜植和许居涵看来,他总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宋秦离开陶若请假的那一个月正好是曲铭心跟贺白捉迷藏然后一路追着蒋咲愿到日城的时候,那时候的他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关心这些,市局里也没有人跟他,直到现在他才知道,在自己不在的那段时间里,原来发生了这么多事情。
陶若是他一时兴起带进特侦处的孩子,放养了这么久又亲自挑破了宋秦的问题,按理曲铭心应该好好跟陶若聊一聊。
然而当他得知这些的时候,陶若已经变回了最开始的样子,笑容天真,做事麻利,甚至还顾及着曲铭心的心态,心避开了所有跟贺白相关的话题。
让曲铭心连找他谈话都找不到合适的时机。
作妖的钱胜民已经在这三个月里被调走了,罗培风重新做回了局长,而段凝光也婉拒了上面领导让他重新回来任职的邀请,依旧回到公安大学去做校长。特侦处的编制被恢复,曲铭心原本以为自己能过一段纯给姜植下手的逍遥日子,却被罗培风告知,还有很多跟黑狗相关的案子需要提起公诉,这些都交给特侦处来处理。
上班的第一天,曲铭心过的与往常一样,忙碌而充实,甚至没有感觉到任何与往常不同的地方。
唯独回家的时候,曲铭心下意识的往身后看去,他的身后只有一脸疑惑的看着他的姜植,而没有了那个总是安静的落后他半步笑着看着他的身影。
曲铭心笑着摇了摇头,告别了姜植,开车去找江饮月。
黑狗的事情了了,他也需要通知江饮月一声。
之前曲铭心签订的关于黑狗的保密协议主要是针对他们自己行动方面的,比如有谁参与了这次的行动,他们又动用了哪些武器装备之类的。黑狗的覆灭与颜陈的死亡是国际性的大新闻,调查组没有必要封口,也不可能封住所有参与行动的人的嘴,所以干脆没有做要求。
曲铭心和往常一样不招呼就直接推开了江饮月办公室的门,办公室里,江饮月不像往常一样坐在办公桌后一脸无奈的看着曲铭心,而是坐在曲铭心曾经睡过一个星期的沙发上,面前还摆着两杯刚沏好的茶。
江饮月笑着对曲铭心招了招手,告诉他茶刚泡好,快过来尝尝。
曲铭心跟他简单讲了一下他们针对黑狗的行动,不仅是在辽安对颜陈的那场歼灭行动,还包括后续这三个月对黑狗剩余势力的清扫以及根据这些得出的颜陈的心理画像。
颜陈的确希望借着贺白和曲铭心的手毁掉黑狗,但他只希望毁掉名义上的黑狗,毁掉那些不属于他的势力和迂腐冗杂的结构,借着官方的手完成一次对黑狗内部的肃清。
在托尔带着定位追踪器去到缅甸之前,颜陈就转移了自己绝大部分的资产和生意,那些真正忠心于他且精锐的雇佣兵和手下被他放在了一条船上,这条船在大西洋和太平洋之间漂泊了五个月,直到一个月前才被国际刑警找到,将船上的人一网尽。
颜陈大概是想保留自己的有生力量,让其他不需要的人和生意全部被清扫干净,他可以假死也可以想办法金蝉脱壳,总之当所有人都以为黑狗已经完蛋的时候,他就可以东山再起,拥有一个完全听命于他的地下王国。
但是颜陈大概没想到,他自己也会死在辽安,死在贺清平的墓前。
曲铭心跟牛家勤都认为这是报应,是颜陈一直拿贺清平当借口装深情款款恨不得马上殉情去陪贺清平的报应,也是颜陈毫无怜悯的利用贺白伤害贺白的报应。
江饮月跟曲铭心是同样的看法,他为颜陈的死拍手叫好。
他们又聊了些关于黑狗的其他事情,曲铭心神态如常,然而短暂的沉默后江饮月还是问曲铭心,他还好吗。
曲铭心苦笑着看着江饮月,摊开双手,终于第一次吐露自己的心声。
他当然很不好。
唐桥段凝光罗培风,甚至是牛家勤,他们都无法理解曲铭心痛苦难受的根源,更不明白为什么曲铭心这萎靡的状态会持续如此之久。
只有江饮月,只有和曲铭心一样与死亡和离别为伍被迫习惯适应了这一切的江饮月明白,为什么三个月过去了,曲铭心还是走不出来,还是如此虚伪的粉饰太平。
但江饮月没什么能为曲铭心做的,他们都清楚这种状态永远都走不出来,只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渐沉在心底,不再日夜反复而已。所以江饮月沉默了一会,又问曲铭心接下来是怎么算的。
如果曲铭心觉得继续待在特侦处难受,如果曲铭心想离开那个处处都有贺白的环境,江饮月很欢迎他来帕克,与他一起共事。
曲铭心来到唐平做特侦处的处长是为了郑泽铭,在特侦处工作时曲铭心找不到一点激情和成就感,每次都只会为人性最纯粹的恶而感到心惊。而那个曾经把他从行尸走肉的生活中解救出来的,让他觉得没意思了就看看他的人也已经不在了,他的生活又将恢复到一片毫无希望和尽头的绝望之中,继续行走在与他无关的车水马龙的热闹之中。
任谁来看,离开都是最好的选择。
但曲铭心拒绝了江饮月,他笑着摇了摇头,告诉江饮月,他会继续下去。
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所以无论是怎样的困境逆旅,他都要继续走下去。
因为贺白是这样做的,而他也这样答应贺白了。
……
曲铭心复职的第三天,是公安大学新一届毕业生的毕业典礼。曲铭心和去年一样,穿着一身板正挺括的警服,没有正形的跟在罗培风身后,坐在大礼堂的角落,漫不经心的量着那些朝气蓬勃的脸庞。
这些人中会有几个优秀的学生被分配到特侦处,从此之后在他手下干活儿,学生的名单和资料在一天前就送到了曲铭心手里,曲铭心能在人群中找到自己今后的手下,却没有心情跟他们招呼。
他在段凝光演讲的时候偷偷离开了大礼堂,在上午明媚的阳光与还算凉爽的微风中缓缓走到了公安大学的操场。
去年的这个时候,他在这里给贺白拍了一张照片,刚聊了没两句,他们就被姜植一个电话叫到了凶案现场。
而现在,曲铭心在操场的绿茵地上盘腿坐下,眯着眼睛看着空中高悬着的太阳,从怀里摸出了之前他从贺白的别墅里拿来的贺白的照片。
他举起照片,用照片上贺白不怎么情愿的笑脸挡住了过分刺眼的阳光。还没等他再仔细看一看照片上贺白好看的眉眼,一阵狂风骤起,夹杂着草叶和尘土,猛地吹走了贺白的照片。
曲铭心下意识的站起来向着照片被刮跑的方向跑了两步,然后在马上就能抓住那张照片时停了下来。
他望着那张在阳光下飞舞着吹向远方的照片,突然笑了出来。刚才捏着照片的两根手指轻轻搓了一下,曲铭心抬起手,对着照片飞走的方向轻轻挥了挥。
“你自由了。”
他轻声道。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