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玉石不可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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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间两日已过,这天清王元正在下房中收拾行囊。他出门的时候少,经历鲜少。在捡拾了些衣物、从木婶那处领了些盘缠后,他竟茫然不知所措起来。

    他一边漫漫地想着接下来要做何事,身子竟不由自主地踱向了柴房。此时东厨的伙计正忙着早膳,抱了些柴火却忘了往门上挂锁,于是王元便懵懵懂懂地迈了进去。平日被金少爷罚多了,这柴房大抵已成了他最熟悉、也最安心的地方,于是他又像以往一样躺在柴火堆上,默然地看着那窗。

    要离开此处了。

    不知为何,王元心中竟生出了一分难过,两分不舍,三分柔情。他想起那些在柴房里念些诗词曲的日子,想起三娘在月光清辉下为他端来药食、笑意盈盈的模样,还想起怒啸的风、凛冽的雪、交织的刀光殳影,往事历历在目,如浮光掠影,却又让他刻骨铭心。

    但终究是要走了!

    先前雀跃的心情不知为何沉寂了下来,少年仆役长吁一口气,一翻身从柴堆上跳下。他环顾四周,心里居然涌上一股和以往不一样的空寂之情。离开此处后要面对何人、何事、何物,这些他都没想明白,仿若一阵迷雾笼在心头。

    就在这时,窗外忽然传来一个脆生生的嗓音。

    “王大侠,你要走啦!”

    话音落毕,便是一阵叽叽喳喳如同鸟雀般吵嚷的人声,王元惊奇地朝柴房的窗看去,发现那里挤着好几个灰头土脸的脑袋,原来是街巷里的孩童们又蹿到树上来看他了。

    “今日就走……”王元的声音本是有些犹豫而丧气的,但看到他们嬉皮笑脸,在枝头摇摇晃晃,便又鼓着脸颊大声道。“你们又爬树,真不怕跌着了吗,快下来!”

    那孩子王嘻嘻笑道。“你叫你家金少爷把大门开了,咱们就不用折腾这老树头啦。怎么,不敢叫了吧!那咱们还是在这儿话痛快一些。”

    “要什么?”王元心道这帮滑头还真摸得透他心思,要让他去央求金乌,他宁可被木婶扇上两百个巴掌。

    “自然是道别庆贺了。被金少爷撵出家门,算得上是大喜事!”孩童们像是看大傻瓜一般看着他,“唉,只可惜以后你不能来陪我们耍啦。少了一个挨的,不好玩儿。”

    他们装模作样地哀叹了一会后,忽又嚷道。“不过我们还是会来帮你照看三娘的,作弄金少爷的活儿也不会落下,尽管放心地上路罢。”

    王元无言以对,沉默了半晌后苦笑道。“你们还是用心些练武吧…”

    自那青年武师来后,乡里的武馆再也用不成,老黄牙也受了伤,今后应是无人能来照看这群调皮蛋了。少年仆役开始担忧些无谓的事:他走后孩童们会怎么样呢?也许有的会随着爹娘去田里干活,有的继续在街巷里浑混着过日子,他又无端地忧虑起那些未知的光景来了。

    但孩儿们并不知道他在想何事,只七嘴八舌地道:“哎,元。这一路上你可得心点,瞧你老实巴交的,一看就是个会被骗得找不着北的傻瓜!”

    居然要这些黄毛儿来教训自己,王元无奈地摇了摇头,随即挽起袖子故作得意道。“你们的王大侠会神功无敌刀法,无论是骗子还是盗匪都能把他们个落花流水。哼哼,若有人要骗我,我便要教他尝尝这刀的厉害!”

    出乎意料的是,孩儿们这回没急着嘲弄他,几个毛脑袋挤在一起嘀咕了好一会,转过脸来时少年仆役发现他们都蹙起了眉头。

    “这是真话……我听爹娘现今外边乱得很,瘴气横行,雪又下得比往年大,他们都是邻村酬天时出了差错,惹着吴洁仙子了。还有…还有一些神神祟祟的香客常来转,私塾先生那些是罗道教、无为教的人……”

    见他们吞吞吐吐的模样,王元忍俊不禁。他虽信神怪,却也不觉得外头动乱定是神鬼为之,毕竟他最爱听的侠义故事皆是由人所写所演,久而久之也并不将这些胡七杂八的事放在心上。

    但是,接下来他的耳朵忽地捕捉到了一个词儿。

    “…好像还有候天楼的人。”

    候天楼。

    王元的心没来由地一沉。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无论在哪个书先生的口中,演绎的是哪个书段,候天楼都意味着邪祟。候天楼的人是世上最见不得光的人,也是世上最不应见光的人,烧杀掳掠,无恶不作。若是自己真在路途中遇见,恐怕连自保之机都无。

    不过他转而一想:天下这么大,不准等自己须发皆白成了个老头儿,还遇不上这群害人精,便又高兴了起来,乐呵呵道。“你们这群脑袋瓜,净忧心些未曾发生过的事。走罢走罢,你们耍你们的去,我也要回去拾捡行囊了。”

    不料这回没听到孩儿们的答话。王元抬头往柴房的窗处望去,却着实吃了一惊:

    只见一青年不知何时盘腿坐在枝桠间,正悠然自得地掸去身上雪屑。正是前几日与他死斗的武立天!孩童们见他神不知鬼不觉地蹿上树来,又大大方方地坐在身边,回想起前几日他的猖狂,竟浑身抖,半点气也不敢出。

    见王元目光投来,青年一勾嘴角,作揖道。

    “王兄弟,临别前一叙,可好?”

    -

    今日的武立天可真不同寻常。

    少年仆役将他偷偷带到后院时,心里如是想道。因怕金少爷责骂,他还是硬着头皮自个儿去把青年武师请了进来。幸好今日金府上下一片忙碌,竟也没人发现他歇着没干活,还带了个外人进来。

    前几日披在武立天身上的那件朱色官服不见了,这武师今日着了一件生员衫,宽大的衣衫掩住了他的精壮身躯,看上去闲适得很。虽骄矜之气仍在,却没有了先前的杀意。背后虽也仍背着那与他形影不离的铁殳,看来这武师今日却收敛得很。

    正当王元在心里直嘀咕这武师究竟为了何事而来时,忽地眼瞳一颤——

    只见武立天径直在他面前跪下了。

    这一跪可把这下仆吓得不轻。似是有一道惊雷在元心里炸开——武林盟主之子,朝廷官员今日竟给他这下人跪下了!武立天素来心高气傲,若男儿膝下有黄金,那武立天这一跪非得值千金不可,王元没这千金的身家,也没担起这千金一跪的胆量。于是他脸色骤变,忙问道。

    “武、武大人,这是何故……”

    武立天抬头望了他一眼,又将头埋了下去,声音听上去格外认真。

    “请允我拜你为师。”

    王元只觉得昏头转向,他眨眨眼,又用手掌在面颊上使劲儿揉了几把,发觉确不是自己在做梦后才支支吾吾地开口。

    “……拜师?”

    天知道让这青年向他磕头求教意味着什么。武立天可与寻常行游江湖的二流子不同,即便未承家中钧天剑法,其避水枪也是使得出神入化,可谓当今武林中的后起之秀,鹤立于后生一辈的佼佼者,其天赋甚而要在武林盟主武无功之上。而现在这个天之骄子模样的人物竟将那傲气的头颅向他低下,势必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何况拜谁为师不好,偏要拜他这个对武功一窍不通,笨手拙脚的仆役!

    武立天却依旧低着头道。“前些日子是我有眼无珠,竟未识得王兄刀法,还望您不吝赐教,指点一二。”

    王元扑闪了一下眼睛,颇为苦恼地摇头晃脑了一阵,随后颤声道。“我…我没有本事指点你。何况武大人看遍八方武学,自然也知道我武艺不精,刀法粗浅得很。”

    “正因我几近阅尽天下武学,才知王兄的造诣如此深厚。论刀法,更可谓是登峰造极。”武立天不依不饶道。

    这青年武师一旦放下架子,面上倒是生出点平易近人的颜色来了。但那骨子里的固执气未变,若是认定了一件事非要追到底不可。

    见王元依然面露难色,他嗤笑一声,起身仆仆身上的尘土,昂首阔步地在金府后院闲晃起来了。

    “若师父觉得为难,那在外人面前我不以师徒相称,以兄弟相呼。师父您尽管放心,我早已与武盟脱离干系,武无功找不得您麻烦。不过您如想借一份力……我这群朝廷手下可任您差遣。”

    连师父都立马叫上了。

    王元暗自嘀咕。这青年武师果真任性妄为又出人意料,立马跪拜,突然拜入师门,自己也猝不及防地多了个徒弟。他有些摸不着头脑,脸上又显出了以往那般迷茫的神色。

    武立天盯着他半晌,忽地发出一阵豪爽的笑声。

    “哈——您不会以为我武立天是个只看辈分的人吧。我这人随心所欲惯了,要和谁比试,就偏得逼对方露兵刃不可;要拜谁为师,就得死缠烂到那人答应为止。哪怕是个襁褓儿,若他能让我败得心服口服,那我也得尊他一声前辈。师父,您在刀法上胜了我,便是我的师长,这您可别矢口否认!”

    真是如江湖传中一般随意妄为、逍遥自在的人物。王元想道,心里对于这人倒没那么排斥了。先前他从木婶那儿听武立天在离开金府后又去了一趟武馆,拨了些银两要人修缮,又托人医了那日被他伤的老黄牙。那时他便在想:也许武立天本性不坏,只是肆意随性的时候实在令人头疼。

    所以少年仆役叹了口气,抱拳道。“我知道了,一切皆循武大人心意。只不过…我不通晓枪法,恐怕无法指点武大人。”

    武立天道:“兵戈为次,人为先。我看师父您拿刀时看的不是刀,而是四肢百骸中的‘气’之流阻,这点并无大碍。”

    好一个并无大碍!王元懵懵懂懂地点了点头。武立天果然如传闻中一样天赋异禀,一点就通。先前二人争斗时他便已发觉,这青年只需瞧上一瞧便能理解武学精要,进步可谓神速。当时他出过一刀,武立天便能防下一刀。

    “但武大人也知道…我今日就要离开金府了,恐怕近日不会再回此处。”少年仆役又心翼翼地问道。

    听到这话,武立天若有所思,却不急于回答。只见他踱步至庭中的枯柳旁,一抬手随意折了一枝,道。

    “我与师父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