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二)花间来相问
扑棱。扑棱。
这是鸷鸟盘旋于空的声音。阿药认得这声音。
她抬起头去,正瞧见一只嘴尖爪利的大鸟。鸟儿的腹上生着一片白毛,金色的眼眸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兴许是将卧在檐上的她当成尸物了罢,阿药总觉得那鸟儿会伸出钩儿嘴来啄她。
有时她会在山谷里见到这种白鸟,因其凶猛异常,毫不温顺,祖辈常告诫她不可接近。阿药只会在谷间寻些草药,因为她听闻悬崖上奇珍异草虽多,食人白鸷却总会于那处流连。也不知它吃些什么,但她猜不慎跌落悬崖、丢了命的采药人的尸骸或许都成了它的珍馐。
阿药晃了晃背上的药篓,索性直起身子来。白鸷见她有所动静,不一会儿便飞远了。于是女孩儿长出了一口气,继续把黑溜溜的眼珠转向一旁。
三月梨花胜雪白,春风拂绿柳条新。她向来觉得赵家庄里的梨花开得好看,冰雪纯凝,也爱偷着爬到檐上来摘几个花骨朵,但这回她看的不是花,而是人!
只见花枝间有一翩翩人影持刀起武,少年身形清癯,眉目明秀,眼眸流转间似有墨云起涌。虽身着素衣,其人却温润如玉,隐露贵气,持刀时更是翩若惊鸿,婉若游龙,出刀行云流水,收势一气呵成。阿药不禁看得入了神,一抹红霞飞上颊边,暗叹道:这个人舞起刀来真是好看!
她本想偷摘些梨花,却被这庭中舞刀的少年慑住心神。不知是否感受到了她的目光,少年竟有意无意地抬首向她飞去一眼——
“看招,王元!”
仅是稍微走神一会儿,对面的人便乘机摸到他的破绽趁虚而入。话音刚落,一记刀把就重重地磕到了王元头上。
少年被磕得头晕眼花,一个吃痛松了手,刀落在地上发出当啷响声。待他揉着发肿的额头抬起脸来时,金乌已得意洋洋地收刀入鞘,将两条胳膊像担夫般挂在刀鞘上,同时讥嘲他道。“眼珠子乱转啥呢,和本少爷对刀还敢三心二意?”
与王元对刀这人一头乱发,松垮地编着条辫儿,有一对堪称阴骘犀利的上吊眼。当他冷嘲热讽时,眼下的伤疤凶狞颤动,这副神态简直叫元又怕又无奈。
此人正是金府大少爷金乌,王元名义上的主子,生性骄矜急躁又好功利。虽平日爱装得财大气粗,但无奈他临危爱怯,且生了条瘸腿,行起路来活像只短腿鸭,倒也没什么富家子弟的气势。王元会怕他全因往日里总受其欺侮,而这少爷确也以欺负他为乐。
“我看方才屋檐上有人…”王元捂着额头再往檐上看了一眼,那里已空空如也,仅有几支梨花随风轻摇。于是他叹了口气,知道金少爷定不会信他这番辞,弯身拾起刀收入鞘里。
果然,金乌挑眉道。“少来这一套,想让我分神?你还嫩着呢。”
罢,他又颇为自得地拍着胸脯对旁观者夸耀道,“如何?本少爷不愧为将门出身,这一手‘信马亮刀’使得真是漂亮,你来评评!”
金乌手指一撇,指的是斜倚在梨树上的竹老翁。这老翁正一手提着酒葫芦往口里直灌酒液,糟白须发与破烂衣襟皆被酒水湿。此时经他一问,他抬起醉醺醺的通红面颊来,摇头晃脑地瞧了这两个少年好一会儿,这才大着舌头。“金家娃娃这刀法…倒、倒是烂得漂亮。”
这竹老翁是恶人沟中人,善使一绿竹棒,居无定所,四海为家。前些日子给王元送糖人儿时过照面,似乎也算得上是金少爷的熟人。
金乌瞪他,“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
竹老翁嘿嘿一笑。“你那破烂刀法可半点也夸不得。”
左三娘用沾了凉水的帕子按在王元额上,此时别过脸来笑盈盈地回他的话。“少爷的刀法已经无药可救啦,要不是王元让着他,他这时候恐怕已经吓得哭爹叫娘咧。”
庭中本有些围观的人,此时也七嘴八舌、交头接耳起来。这些人虽非武学大家出身,却也爱看人舞枪弄剑,探寻江湖轶事,自然也能看出方才对刀的门道来。
于是有人嗤笑道。“简直是云泥之别。一个挥刀似游龙,一个似长虫。”“真是不忍卒睹,那吊眼子莫非今日第一次提刀?”
金少爷闻言,往怀里摸了一把。围观众人但见有物件飞来,伸手去接,掌一松发现是几枚碎银,立马眉开眼笑。“哎,这位少爷果真神功盖世,刀法稀世仅有!”
“您再出几刀,方才您出手如疾电,的们这还没瞧清呢!”
不过是洒下几些银钱,众人便笑逐颜开,转而吹嘘起金少爷起来。金乌也对这些溢美之词颇为受用,大咧咧地抽刀道。“好——那我再来几式!”
“您尽管来!哎,唉,唉…要难看可真是难看……您还是歇一会儿吧,咱们这庙容不下您这大佛哩。”
拿了碎银的人刚开始还能卯足了劲儿拍金乌的马屁,但终究还是敌不过他那阎王鬼画符般的刀法败下阵来,只想叫他收手。远观着人群熙攘喧闹,王元有些茫然地捂住了还在发胀的额头,喃喃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指的是前些日子金乌将他扫地出门、允他去寻玉白刀一事。王元本以为这些总算能逃离金少爷的魔掌,在外自在逍遥好一会儿,不想这素来爱欺压他的魔头也一并跟了来。
不仅如此,左三娘、竹老翁也乐呵呵地随行左右,三娘自是要跟着金乌的,竹老翁则是闲游惯了,向来无定脚之处。只是苦了王元一路上依旧逃不过金少爷对他的颐指气使,帮着跑腿干了不少活儿。
正当少年仆役唉声叹气时,左三娘笑语盈盈地探过脑袋来看他。“怎么,我这一路跟来惹你不开心啦?”
她容姿妍丽,正似梨花般俏美清纯,一对月牙儿似的弯目中漾满笑意,直看得王元面红耳赤,心头怦怦直跳。于是他欲盖弥彰地低咳几声,笑着对三娘。“不会。只是我有些奇怪…为何你们会跟着我来到此处?”
“想见玉白刀客的并非只你一人,我也想一睹尊容呀。”三娘将帕子从他额上取下,笑嘻嘻道。“毕竟是天下第一刀客,若真是让我见着了,岂不是三生有幸?”
是这样的吗?王元有些懵懂,他回想起前些日子进金府书房时他曾质问过金少爷,那时金乌确实答他见过玉白刀客,但奇怪的是这素爱夸耀的少爷却没大肆声张此事,仿佛不以“见到玉白刀客”为荣幸。
不过转念一想金乌对玉白刀客心怀厌恶之情,这样的做法似乎也情有可原。
“而且,金家的娃娃成日嚷着担心你呢。”身子已挂在树干上,几近醉得不省人事的竹老翁嘟哝着道。“什么‘王元笨头笨脑,肯定连路都认不得’,还有什么‘他那刀法连豆腐都切不齐整,遇上山贼要命不保’…”
王元:“看来少爷对我成见挺大。”
竹老翁什么金乌“担心”他,他自然是不信的。金少爷往日是如何欺压自己的,这些往事元可都记得清清楚楚。再看此时这人洋洋自得、得意忘形地在众人面前炫耀的模样,王元更是心乱如丝,索性站起身来就要从庭中离开。
临行前他又看了檐上一眼,那处依然空无一人。他想约莫是自己目疾未愈看错了罢,便不再去理会。
可王元连步子都未来得及迈开,金少爷却像背后长了眼一般晃荡过来了。只见他用刀鞘枕在肩头,从鼻子里吹着气俯视着少年仆役,颇为自鸣得意道。
“王元,你我‘对你有成见’?正是如此!你刀势弱得很,绵软无力,又分心得厉害,这样怎么能在本少爷手下走过两招?”
他大言不惭,王元也不想费力去与他争辩,只微笑道。“少爷,我这刀还未出过鞘呢。”
“这就明了我的厉害之处,”金乌斜着眼看他,“让你出刀的机会一丝也无。”
方才对刀一举是由金乌先提出来的,这少爷行路数日筋骨酸痛,想拿刀来比划几下,王元便不幸成了他的陪练。
原本王元的刀术就精妙过人,金乌的动作在他看来不过是涸鱼腾尾、杂乱无章,因而他也不敢出刀,周旋时也以虚为主,怕第一刀就能将他主子杀个屁滚尿流。
如今看来金乌对他的好意全然不知,反以为是自己武功高强。
“并非如此,”王元摇摇头道,“我出刀有所迟豫,不过是抱有‘慈心’罢了。”
“慈心?”左三娘好奇地侧过脸来。
“刀剑乃伤人之物,若在持刀时不时刻警醒自己这一点,便会染上杀气。”少年仆役低头去看自己手中握着的刀,“出刀不是为了伤人取命,而是为精进武艺、为众生除无益,因此不可随意拔刀出鞘,是以为‘慈心’。”
竹老翁接口道。“唉,在娃娃你看来是‘慈心’,但实际上也不过是一种傲藐。觉得自己出刀必定会伤人,无论敌方是谁都抵挡不住,这岂不是傲慢?依我看,这种傲心除当世武林盟主外,只有天山门有啦。”
三娘嘻嘻一笑。“得这么严肃,还不是怕出了刀后少爷接不住?”
“瞎!我只消两指轻轻一夹,管他出什么刀都能接住!”金少爷大怒,旁观众人早已参透他的窝囊,也知他绝不可能做到,顿时哄然大笑。
乘着喧闹混杂,有人乘机挤到王元身边,问道。“少侠这刀法好不精彩!敢问师出何门?”
少年仆役结巴答道。“灶…灶王爷座下?”一时引得人皆侧目,一片目瞪口呆。
“兄台别笑了,我看这刀法实在厉害,似是只应天上有,要不你和玉白刀客比划比划?”“是啊,这可是足叫武盟中人都不得觑的刀技…”众人七嘴八舌,王元耳中嗡嗡,也不知该听谁的好。但一听到“玉白刀”三个字他整个人忽地就精神了起来。
“玉白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