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八)藏刀不见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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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时乡民们终于从先前的惘然中猛地醒过来了。他们瞧一眼大汗淋漓、面色煞白的银元宝,又瞧一眼英气飞扬,持刀而立的白衣刀客,立时在心里笃定了谁真谁假。纷纷嚷道。“这‘玉白刀客’果真是位大侠,方才那位是假扮的!”“狗庄主,快将先前入庄时收去的钱财如数还来!”

    一时间人声鼎沸,朝着胖瘦两庄主而去的叫骂声似海潮连绵起伏。

    眼见群情激愤,自台下伸来的手好似密密竹林般来逮两位诓骗财帛的庄主。银元宝的脚踝遭人一拉,立时像个球儿般瘫在地上滚不起身了。而那瘦瘦的铜孔方一边躲着乡邻的手,一边挤眉弄眼向白衣人尖声唱道。

    “你——你可知我是谁?得罪了咱们,你还想有好日子过?”

    骗局遭拆穿,这生得好似铜钱般方正的庄主已无心去掩饰,转而以恶狠狠的口吻威胁起白衣人来。

    王元方才用未磨开的刀刃硬出了一刀,此时两手被震得麻麻生痛。他自知刚才的刀法看着精妙绝伦,其实不过是仗着气力而为,全无法门。现在遭铜孔方威胁,他慌忙把心神一定,硬着头皮笑道。

    “不过是与恶人沟结下梁子罢了。在下本就没好日子过,再坏一些也无妨。”

    如此一来可真是要得罪恶人沟脸面了。王元不禁忧心,他借着“玉白刀客”的名号来出风头,可其果得由现任门主玉甲辰担着,虽玉甲辰本有行侠仗义之意,但与恶人沟为敌毕竟不是件容易事儿。

    此时除了去骂那两位骗人精的庄主外,乡民中有人也向着王元高声叫道。“这位大侠,咱们都见了您的深厚功力,知道您定有法子治那在此地横行的凶犯…”当下便有人将那杀人凶犯的行径又叙了一遍。

    看着一对对哀愁的、却向他投来希冀之色的眼睛,纵使王元心里左右为难,却也不得不应道。“在下定会尽力。”

    这少年心里此时可纠结得很:实话,他不过是一介仆役出身,其刀法虽获武林盟主之子与天山门现门主认同,但他始终无一点能凭着自身刀法行游江湖的自信。

    即便如此,王元还是一口答应了下来。全因其人心肠生得软,最看不得有人相求却无以回报。因此他心里定了主意:要是真有一日逮住了那杀人无数、轻渎尸首的杀人凶犯,他定会为乡民们出一口恶气。

    “唉,连轻易允了别人的诺这点——都与师兄相像得很。”藏身于柱影中的玉甲辰见状,叹息着蹙起了眉头。

    天山门虽为西北一大宗,于江湖上名气甚盛,但宗门子弟皆与世隔绝,一心向武,从不插手民间世事。这样一来时而会溜出山门,惩奸除恶一番的玉求瑕反而成了个异类。玉求瑕也生了一副软心肠,凡有百姓求他办事,他皆会允诺,竭尽心力也要扶助世民一把。

    因而此时见到那少年仆役虽犹犹豫豫,却还要承应他人的模样,玉甲辰霎时间念起了师兄的身影。

    他面上哀愁之色愈发浓重,心里不知已将那口气叹了几百千回。一想到两年来寻访师兄皆无所获,候天楼血洗宗门、残戮同门师徒,一颗心又忽地悬悬吊起,再也落不下来了。

    正当这年轻道士心烦意乱时,忽听得身旁的耍蛇人低喃道。“奇怪呐。”

    “什么奇怪?”

    耍蛇人用手指压着眼,眼光仔细往远处探了一阵,又似是把言语在肚子里好好揣摩了半宿,才支吾道。“好像多了个人。”

    玉甲辰不解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两位庄主请来的戏人们聚作一团,乐也不奏了,每一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高台上的白衣人影——八成也是被王元那惊世一刀慑住了心神。

    玉甲辰量着那群戏人,不知为何心里总觉得不对劲儿。他默数起了人头:一个是戴着兽面,使得一手“取头术”的精壮男子,另三个是分别执鼓、笛、萧的乐人,面上皆覆着有花草纹饰的面具。还有一人……

    ……还有一人!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年轻道士顿时呼吸一滞。待他透过气来时,周身已是冷汗涔涔,而两眼也发昏迷蒙起来。

    这群戏人自入庄时就只有五人。一个是身旁的耍蛇人,一个是戴着兽面演幻戏的男子,另三人是吹弹乐器的乐人。

    那末,还有一人是从何处来的?

    青烛微动,火光明灭。在明暗间,那一人身形与面容轮廓影影绰绰地显现了出来。他就一动不动地伫立在戏人们后头,有如鬼魅般幽幽注视着庭中景象。

    那人也与其他戏人一般戴着面具。但这面具却非同寻常。只见一张青面獠牙的罗刹面相摆在那人脸上,朱发碧眼,凶恶异常。

    这副面相一入眼,玉甲辰几乎心胆俱裂,不觉喝出声来。“……罗刹!”

    何时来的?怎会来到此处?此人是谁?

    玉甲辰自认为武功虽比不得举世无双的师兄,但也是同辈中的鹤立者,在当今武林中算得是个数一数二的人物。而眼前这人竟能瞒过他耳目,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人群中。

    可这并非让玉甲辰震怖之处,真教他毛骨悚然的是那人戴着的面具。

    只见那人头戴一罗刹面具,面目狰狞,鸦羽似的漆黑斗篷笼不住他一身杀气,不是传闻中的黑衣罗刹又是谁!

    由于此人出现得过于突然,玉甲辰的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他自是认得这黑衣罗刹的:烧杀掳掠、无恶不作的候天楼少主,当今天下最厉害不过的暗卫。两年前他曾率候天楼刺客血洗天山门,于断崖处与玉求瑕殊死一战。

    若玉求瑕真在两年前的那一夜陨落,那么眼前这黑衣罗刹便是杀害他师兄的仇人。

    而这仇人此时正幽然伫立于人群之后,以狰狞而嗜血的眼神量着在场百姓。

    想到此处,又念及被候天楼夺去性命的同门子弟,玉甲辰不禁心头震怒。他此时心里有若冰火两重天,既生着灼灼怒火,又结着百尺寒冰,不仅痛而愤恨,一股强烈的忧疑瞬时涌上心头。

    黑衣罗刹来到此处是为了何事?

    答案只有一个。

    玉甲辰猛地转头望向高台上的白衣人影。此时他忽地醒悟过来他们究竟犯下了多大的错误。话不用多,天下第一的刀客现身此处,身为老仇敌的黑衣罗刹怎会放过这机会?

    原来,被这钱家庄群英会的假“玉白刀客”吸引而来的并非仅有乡民与他们几人,还有作为世间无人不知晓的玉求瑕的对头——黑衣罗刹。如此一来,让王元去扮演“玉白刀客”一角简直是犯下了弥天大错!

    这黑衣罗刹,便是来杀玉白刀客的!

    想通了这点,玉甲辰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可未及他出声提醒在台上作玉白刀客扮相的王元,那黑衣罗刹便动了。

    他一动,身影就好似经强风拂掠般倏地消弭不见。纵然目力强健有如玉甲辰,也仅能于刹那间以余光瞥见数道银光划过,似是被拨断的琴弦——

    王元正顶着那垂纱斗笠与各位乡邻们着话。

    他一开始还觉得这行头有些繁杂,但渐渐的竟也习惯了,自纱幕里往外看倒也有种新鲜感。台下众人无不仰首热切地望着他,争先恐后地叙被凶犯、衙役胁迫侵扰之事。各家事有各家忧,王元听得一时眉头紧蹙,一时心里生疼,立时定主意要扶助有难乡民。

    “天山门玉求瑕…咱们走、走着瞧!”银元宝在地上扑扑滚动,一面狼狈地旋着身子避过众人来抓他的手,一面粗着脖子大声嚷道。他已将王元方才报的名号记下了,下定决心要借恶人沟之手好好报复这孙子。

    毕竟顶着天山门的名头,王元不觉有些心虚,但仍勉强笑道。“那在下就诚心等着了。”

    话音未落,自头顶忽地传来了一声轻笑。

    “——等?倒不必等。”

    这声音来得突兀,言辞间透着一股睥睨世事的傲气,锋锐难当,直教少年仆役瞬时如芒刺在背。

    是谁?

    王元一个激灵仰首望去,却只瞥见一个黑影疾疾掠过。他目疾未愈,只依稀辨出那黑影手上数道泛着寒光的弦线星驰而出,掀起利风阵阵,转眼间就将银元宝的头颅削下!

    在一片激喷的血雨中,无头之身瞬时软绵绵倒下,银元宝那硕大无朋的身躯抽搐几下后便再也动弹不得。可怜他话未几句,转眼间已一命呜呼。

    见此惨状,谁不是心头大骇?王元连忙将刀横在身前,急喝一声。“来者何人?”

    那黑影倏地将两脚点在台上,桀桀笑道。“我认得你,你却不认得我,这可叫人伤心。”

    此人是谁——想必已经没有必要再问。

    因为当这人从阴影里走出,幽幽青光映在他那副面具上时。众人于惊骇中又是一震:他们都认得这人!

    一张靛色的丑罗刹面上,是一对灼灼似灯的凶眼。此人头戴戾气大盛的罗刹面具,着一身漆黑短帔,周身弥漫的杀气似刃,威逼众人。

    “是…黑衣罗刹!”

    有人先在人群里叫出了声,其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在片刻静默后,惶然声如惊雷般自众人中炸开,不少人丢了魂儿似的往庄门处仓皇奔逃而去。

    这也难怪。试问天下最最恶贯满盈的人物为谁,黑衣罗刹定是榜上有名。

    传闻他烧杀掳掠无所不为,曾为取得一宝刀踏破鹤形门,杀天穿道长;又横挑东西武派,屠尽带兵刃之人。直到两年前他率候天楼一众血洗天山门,对上了号称天下第一刀客的玉求瑕,对方将其手足废去才得以让他消停一会。

    只不过众人皆听闻在两年前那断崖一战过后,黑衣罗刹手足尽废,元神大伤,唯一能与之抗衡的玉求瑕也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今夜这仅在江湖传闻中出现的两人陡然出现在了这钱家庄的台上,除了教人震恐万状外还能为何?

    王元此时却紧张得手心发汗。他很清楚一件事——假“玉白刀客”遇上真黑衣罗刹,这可算得上是最坏不过的巧合。

    黑衣人邪邪一笑。“恶名远扬倒也不是件坏事,省去我自报名号的功夫。”

    他转身望向少年仆役。纵有面具遮掩,王元仍能察觉到有两道利矢般的目光疾利地射向自己。仅此一眼,其中杀气已盈溢四周。

    黑衣罗刹量了身着白衣的王元一番后开口道。“玉白刀客。”言语间毫无犹疑,显然不是在问他身份。

    少年仆役此时已惊出一身冷汗,但念及方才刚用了玉求瑕的名头拆穿钱家庄骗局,这时露了马脚可谓功亏一篑,于是咬牙道。“正是。”

    “两年前断崖上,你我曾见过一面。”黑衣罗刹道。“那时情景我仍历历在目。”

    王元心里发虚,却强撑门面道。“我…在下是贵人,贵人多忘事。寻常事尚且不记,更别提那些陈年芝麻谷子了。”

    话音未落,只见那黑衣人两手十指轻轻颤动,方才一度现出的银光又灼灼现于眼前。原来他手上缠着细细弦线,这线在其精妙操纵下甚而能削肉入骨,刚才他就是凭着此线将银元宝头颅割下的。

    但听黑衣罗刹道。“记不得倒不要紧,你只需晓得一事——”

    一道凛然杀气袭来,少年仆役下意识旋身一避,斗笠却已被弦线削去一片儿!若要再晚半分,削去的可不是竹篾而是血肉了。

    这堪称天下最恶的人冷冷笑道。

    “那时你废我手足,今日我便要取你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