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二十八)一药医百病
九陇山前有一道由青石板铺成的山阶,似斗折蛇行。每一阶上都盘坐着披着蓑衣的采药人,面前摊着苎麻袋。袋上压着背篓,既散着些寻常草叶如柽柳针、香茹,也有紫苏葱白一类的下菜之物。
有人撑着节竹竿,竿顶挂一支晃悠悠的药葫芦,表明是要做草药生意了。采药人布着血丝的眼藏在皱巴巴的头巾下,露在外头的皮肤被日光晒得黝黑,浑身带着如酒般浓烈的倦意。
阿药也坐在这群采药人间。她忐忑地握着背篓,挤在断了半截儿的青石阶上。她羞怩得紧,有人来问草药价时也只敢含混地应几声,其余时候瑟缩着垂下头去,用草鞋间挑着砖缝里的牛耳草玩。
她胆子,又不敢与旁人争生意。自然只能缩在角落里,看旁人钱货相交、忙得不亦乐乎。阿药不禁怀念起自己的娘亲来了,娘亲是个近人开朗的女子,能与人很快成一片,不像她这般对何事都羞涩难当。
日头渐盛,明晃的白光在圆石和乌桕叶后探出,抚在她通红的脸上。先前沾了寒雨和泥水的蓑衣忽而不冷了,阿药扯着浸湿的衣袖,闭眼浸在暖阳里。
正当她昏沉欲睡时,头顶忽地飘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姑娘,此处有‘蛇天茶’这种药草么?”
阿药缩了缩脖子,怯生生道:“没…”她眼角余光瞥到那人素白的衣角,忽又怕难得的贵客平白走了,赶忙补上一句道,“公子可还要些其他草药?皆是刚从九陇山里寻来的,还带着露哩。”
那人笑道:“若是其他草药里也有叫‘蛇天茶’的,那便正好。”
阿药抿着嘴摇摇头。她心里起了鼓,寻常人是不会来找这草药的,蛇天茶难采至极,不仅生在悬崖峭壁间,采药人还要时刻提防食人白鸷的侵袭。都医药救人,可这蛇天茶不仅毒性烈,还要害了采药者。
更何况她的娘亲被崖边的毒藤划破了手,中了难解的毒。阿罗汉寺的住持告诉她要取蛇天茶来压下毒性,若是寻到了这草药,她巴不得自己收着,哪里还会拿出来叫卖?
女孩抬起头看向来人,却不由得倏地红了双颊,嗫嚅道:“你、你是那位刀使得很好的哥哥……”
站在她眼前的这人着一件素白短衣,发丝用白布条半束着,扮朴素,看着是不知哪户人家里的仆从。他看上去相当年轻,笑起来时一边脸颊上总显出个浅浅的梨涡,让其人显得温和良善、颇为近人。
十数日前,阿药曾攀到钱家庄屋顶上采梨花,那时她偶见一人在花间舞刀。那人一身素白衣裳,刀法精巧入神,妙至毫巅,真可谓锋藏动魄,刃出惊世,仿若能教飞花失色、春风见愁。
那时阿药见了心旌摇曳,不禁看得痴了神。而她未曾想过这人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和善地对自己笑着。
王元却不知眼前这握着背篓的采药少女在想些何事,他此时暗暗在心底发愁。方才他询了数位采药人,得知这草药难求,生着的地方又凶险,就是连有数十年的老采药人也不敢包票能从峭壁间全身而退。于是他抱着碰运气的想法在此处闲晃了半日,却也一无所获。
大不了真下一趟山崖,去帮那病痨鬼采草药好了!他翻着眼有些无奈地想。瞧金乌那精神抖擞追着自己的模样,哪里看得出来此人有甚么病?王元甚而觉得他家少爷和三娘商量好了来作弄自己,非要看他出洋相、闹丑事的模样。
经女孩一出声,王元方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惊奇地问:“你认得我?”
阿药的头埋得更低了。“认…认得,我见你出过刀,好看得紧。你是哪处来的少侠么?”
王元被她夸得也有些腼腆,赶忙撇开眼道。“嘉定来的。不是少侠,是个干些跑腿杂活的…家仆。”
阿药闻言却忽地仰起脸,扑闪着眼道,“我…我还未出过这九陇镇,嘉定里的人皆是这末厉害?每一位都会使刀?你们也会在江湖里闯荡一番么?”
她如连珠炮般问了许多,却又很快扑红了脸颊,眼神闪躲、瑟缩着道,“我…我问了这么多,真是失礼……”
王元想到金府里有横暴的木婶,武林盟主家的儿子武立天此时也应留在嘉定,再加上深藏不露的竹老翁,于是便笑道:“虽不是人人都使刀,可都比我厉害得多。”
女孩听得入神,不觉又对镇外的模样平添几分向往。
此时王元问:“姑娘,你可知要怎样才能采到这‘蛇天茶’?”
阿药紧张地道:“你…要去采么?这是丢命的活计呀。”
她也想取蛇天茶来为娘亲治病,但无奈她年幼力,从未下过山崖,采药于她而言与死无异。于是她只能想着在此处卖些草药挣钱,攒够了铜板后试着去央求老采药人捎她一趟。
王元无奈地笑道:“我若采不来,我家少爷不准要把我往死里,我中意的那女子也要嘲得我无地自容。横竖都是死,不如冒一把险。”
他凡认准一件事,就定要做来。这仆役表面上好话得很,心里却藏着一股九头牛都拉不转的韧劲儿。
阿药问:“少侠采药…不是为了医病么?”
王元叹着气道:“是医病不假,但医的是个讨厌鬼的病。而且那人今早还上蹿下跳地追着我,我看他哪儿都没病,叫我来采药不过是为了寻开心。”
女孩地惊呼一声:“…那他一定是恨极了你。”
王元也一惊。他寻思着金乌顶多只是厌恶他、瞧他不顺眼,怎么就是“恨”了?
他赶忙问道:“何以见得?”
阿药结巴道:“这蛇天茶难采,少侠又是外行…要你采药,不就是要你平白被凶鸷啄食,掉下悬崖么?这…这也太狠毒了些,若不是极恨你,怎会教你作出这等事。”
王元眉头微蹙,他认真地想:或许金乌还真的恨他。看这矜贵少爷平日对他大喝叫的模样,甚么脏累活儿都洋洋得意地甩给他干,巴不得要他累吐血。仔细想来金少爷处处爱找他的茬,是“恨”倒也于情于理。
王元将两手背在脑后,笑嘻嘻道:“对啦,他爱欺负我,我也讨厌他。我俩向来互看不顺眼,‘恨’倒是没错,总不能他喜欢我。”
阿药忐忑了一会儿,忽地咬着牙关往背篓里一掏,取出一朵黄花叶藤来塞进他手里。
王元一怔,握着那枚花藤呆呆问道:“这是…”
阿药偏过头去不住眨眼,“是蛇天茶,你拿这回去与你…少爷交差便好。”
她绞着发丝断断续续地道:“我先前采了放在篓里,也没甚么用处。你拿了这药…便不会被责了罢?”
王元大吃一惊,他不曾想过自己竟能不费大力就能取得这传闻中极难采的草药。喜出望外之下竟未发觉这女孩前言不搭后语,心里只道是她先前不愿助自己撒了谎,现在善良地将采到的蛇天茶让出了。
于是他赶忙抱拳谢道:“多谢姑娘仁心相助。”接着便往腰间顺袋里一摸,将余下的碎银都倒在手里递上。
阿药顿时惊得脸煞白。蛇天茶虽希贵,实则也不需这么多银钱。她连银子都未曾见过几回,没想到这仆役扮的人一下便拿出数枚。
王元见她犹豫,摸着脑袋傻傻问道:“还…还不够么?我月钱不多,只余这些啦……”
其实他在金乌身边待久了,真没什么用钱的概念。因为他家少爷似乎从来不差钱,每月都随着心情给米薪月钱,王元本人也过得极为俭省,袋里揣着铜板不知往何处花。
“够、管够了。”阿药急忙用手拢起那些碎银。
他不放心,又叮嘱道:“若是少了再与我,我再回去寻些钱来。”
“怎会少?倒不如少侠你给得太多,我…我吓着了。”阿药声音发颤。一株药草再怎么金贵也值不得如此多钱,她方才觉得今日碰上了个金主,殊不知王元不过是个昏头昏脑的冤大头。
她仔细地将碎银用块麻布包了,藏进怀里,又奇道:“少侠,你可真奇怪呀。”
“哪儿奇怪了?”王元望着那朵黄花藤喜孜孜地笑,嘴角几乎要咧到耳朵根。
阿药心翼翼道。“听你方才口气,应该是极讨厌你家少爷的,可寻到药后又开心得很。”
王元干脆地道:“我是讨厌他。”
“那为何…”
“但若我连他吩咐的事儿都做不来,我会更讨厌我自己。”
他认真道,将花藤收好背着手在石阶上晃悠,脸上又露出了羞赧的笑容。“而且我中意的那女子也定会责骂我一番,可不能在她面前失了面子。”
阿药却有些茫然地想:真是如此么?
待那人迈着轻快的步伐走远了,坐在石阶上的采药人哈哈笑着过来拍她的肩,挤眉弄眼道。
众采药人七嘴八舌。
“阿药,今儿你可碰上个傻子!”
“用牵肠草来混蛇天茶,也亏得他不识药,竟被你骗过去啦!”
原来阿药那时给他的并非真是蛇天茶,而是生得极像的另一种草药,花开浅黄,却比蛇天茶少一瓣儿。王元不通医药,又没想到这女孩会骗他,竟也真傻呆呆地信了她的话。
阿药却有些忐忑。若不是她急需攒下银钱去央求老采药人,她也不会对那少年出此等谎话。
她拧着眉头细声细气道:“可…他要用蛇天茶去救人,我却给了他牵肠草…”
采药人们哄然大笑。有人笑道:“怕甚么!蛇天茶剧毒,谁知道这子是去救人还是害人?你给他牵肠草——不仅没毒,这药还能滋补肾阳、活血益精。上回老李寻来服了,与他媳妇云雨一宿,快活极了…”
阿药虽是豆蔻之年,却成日混迹于这群爱讲荤话的粗人间,早已略闻男女之事。此时一听她不禁臊红了脸,终于知道这牵肠草多用于迷情欢/爱,因为生得极像蛇天茶,因此是只有在采药人间才盛行的秘方。
“那我岂不是闯祸啦!”阿药暗道不好,转头往镇口望时却再也见不到那白衣少侠的身影。
她不安地眨着眼,痴痴地在石阶上立了许久,最终还是惴惴不安地盘腿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