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二十四)年少意疏狂
遭赵岭张权二人横暴一番,胡姬似弯折的柳枝般柔弱地伏在地上,夹衣裙裤被扯了几道口子,她素面青肿,泪花自碧眼里泛出,斜过面颊淌进地里。很快她便不再动静,像兽般蜷起身子,护着胸腹,任木底靴雨点似的落在脊梁上。
赵岭瞥了眼那鼾睡不醒的少年,对张权道:“张兄,那白云子无甚动静。”张权道:“怕是将人死也不能教他起床。”
两人停了手,将胡姬踢到一旁,鬼祟地凑作一块。赵岭拧起眉头,疑窦尽显,道:“张兄难道不觉得古怪?白云子位列江湖榜第七,这换月宫再不济也应随侍成群,美姬如云,现今却只见个呼呼大睡的浑子,除此之外再无人息。”
环顾四周,只见洞顶如白昼通亮,洞底却阴惨森然,毫无人息。
张权道:“赵弟,此处洞里叠窟,如九曲回环。莫非是咱俩爬错了洞,走错了地儿?”
二人大惊,将那洞窟量一番,但见石瀑飞泻,扶摇老祖像颓然而立,与传闻中别无二致,总算安下心来。
赵岭忽而惊道:“我听闻白云子其人不是老翁,便是美妇,莫非是那子讹了咱们!以愚见,炼丹之所该有一二仙童,帮仙长采药封炉,那少年并非白云子,而是白云子座下门徒!”
张权不敢轻信,却已汗出如浆,磕巴着道:“这,这话若是有假,咱俩岂不是得罪了仙长?若是白云子驻颜有术,以童身现人,倒也得通。”
赵岭道:“且容我一试。”他往地上拾了块石子,往石壁上掷去,但听得咯嗒作响,石子在壁上弹了几弹,蹦过石瀑,在老祖像上,最终往那少年脑门上弹去。
不想那少年虽鼾声如雷,哈喇子流了一枕,却长了眼睛似的翻了个身,正好避过弹来的石子。
张权大惊:“这子脑后长了眼睛!”
“巧合巧合。”赵岭道,拈了颗石子又依着先前的法子丢出去,可每回不是那少年恰好伸了懒腰,藤床晃了几晃,便是缩颈挠头,正巧避开。赵岭偏不信邪,一把抓起碎石往衣摆里兜,也不知是要一股脑全浇到那少年头上还是怎地。张权看得冷汗直流,忙抓着赵岭的手道。
“赵弟,算了算了。他要不醒,咱们也没法子,生剖了那哈茨路狗便是。”
赵岭道:“一次是巧合,几次便是成心使诈。那子不是不醒,而是装睡,咱们才叫不醒。”
这回他抽了腰间的铁剑,朗声道,“仙长,咱们有急事相求,特来登门拜访。道阻山高,咱们没来得及备薄礼,现在特为仙长舞剑一场,以此助兴。”
罢,他忽地向前猛跨一步,铁剑锃亮,自肩上斜劈而出,带着破空之声斩向那酣睡的少年!这不是舞剑,而是试探,出鞘时便带着杀意,要把那少年脑瓢劈成两半儿。
丑事败露,他们已有了杀心。若是方才少年所言传出此洞外,那么吞日帮副帮主的位子就该拱手让人。
少年浑然不觉,合着眼睡得香甜,挠着肚皮呓语连连。眼看剑尖要穿了他脑壳,忽而听得从后方岩洞里传来笑声:“且慢!”
暗处里浮现出一个人影。但见那人鹤发乌纱,金襕红衣,手执浮尘,腰悬壶芦,一副气派行头,一身仙风道气,正是位慈眉善目的老者。那老者哈哈大笑,如龙鸣震渊,四壁嗡嗡颤动,仿若天光也为之流转。
赵岭愣愣地止了手,两人皆慌了神,膝盖先自个儿弯了下去,扑通跪在地上。那老者白首炯目,美髯飘飞,看着便不是个寻常人物,教他们非但是要折了膝盖,头还不住地想往地上磕。
老道人大笑,“不知两位友远道而来,有何所求?”
“您…莫非您是……”张权先开了口。他心里已有了个想法,只是不知是真是假。
那老道士笑容可掬,只听他道。“贫道白云子,云游已久,今日方回到这换月宫来。”
“白云子?”
两人如遭晴空霹雳,瞬时懵了头,瞧瞧那阖眼大睡的少年,又望着眼前这松形鹤骨的老者,这才发觉自己先前遭了骗,认错了人。那少年在老祖像前如此不敬,竟把山藤套在老祖颈子上搭了张网子,在里头呼呼大睡,他们先前以为是换月宫主才有这个胆儿,如今看来是那少年有意讹他俩。
少年懒洋洋地睁眼,却又着呵欠眯了眼去,但听他含含糊糊道。“不错,我不是白云子。谁叫你俩进了窟,不由分便要拉着我话,唉,我一昏了头,便应了你们啦。”
张权勃然大怒,也不顾当着白云子的面,跳起来指着他道。
“这猢狲子耍得我俩好惨,仙长,您可千万管教好这滑头儿!瞧他敢在老祖像横卧,定是个逾矩无礼之辈,若不加管束,今后岂不是败坏了换月宫名声!”
赵岭也气得七窍冒火,帮腔道:“一介封炉童,怎地如此僭越?报上名来,要我替你们师长好好教训一回。”罢便仍将铁剑抓在手上,作咄咄逼人状。
见他二人暴跳如雷,丑态尽出,少年只是用衣袂搓了搓眼角,把脑袋重新挨在胳膊肘上,怠倦道:“我的名字?”
他着呵欠,口齿不清道,“迷阵子。”
赵岭张权对视一眼,觉得不曾听过这名儿,心中大喜,愈发料定他是个无名辈,如今来狐假虎威,要耍他们一场。
赵岭嘲弄道:“白云子仙长是你师尊?怎地教出你这般没精采的徒弟来?”
白云子又是一番大笑,他捋着长须,从石级上缓缓而下,如履云端,却不见他脚步翻动,仿佛真如天人下凡。他步至藤床前,教两人心头震动,赶忙再拜了几拜。
谁料老道人望着那少年,忽而屈膝一跪,恭敬道:“晚生白云子,参见师祖。”
赵岭摸摸下巴,他觉得自己的下巴有些酸,险些要掉下来。张权的脊梁骨忽地抻直了,像磐石般稳稳跪着。
少年迷瞪地摇头晃脑,懒洋洋道,“起来。”
白云子果真恭顺地起身,侍立一旁。他望着那少年,先前那副从容之态倏地收去了,甚而有些诚惶诚恐。
“白云子。”
听那少年唤声,老道士不敢怠慢,忙道:“晚生在。”
少年道:“将瓷銚、茶鼎拿上,沏些茶来。罐里还有些白毫,用了便是。我方才尽是在盹儿,又不愿起身,冷落了他们。”
他一通颐指气使,听来甚是自负,白云子却毕恭毕敬,不敢有违。赵岭张权二人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生生将脸庞憋得酱紫。此时但听白云子道:“师祖,此二人对您甚是轻慢,又擅闯换月宫,不知您有何发落?”
两人顿时手脚冰凉,胆战魂惊,眼珠子险些要从眼窝里蹦出来。瞧他们栗栗危惧,那少年一裹鹤氅,在藤床上翻了个面,悠然道。“唉,这事儿想来太费神,要他们喝口茶便回去罢。”
老道人:“您是要拿上茶,上上茶来招待?”
迷阵子有气无力地摆手,“蠢徒儿,这等琐事怎要麻烦你师祖?你也老大不的,自个儿拿捏罢。”
话音落毕,他便不再动,直到听得浅鼾声从藤床处传来,张权才得略松半口气,偷偷掐了把赵岭,道。
“咱们完啦!”
赵岭神色空白,茫然道。“怎地完了?”
他们的目光在天顶上缓缓游弋,直待月色略黯,方才见得窟顶上刻着密麻字样,像玄驹般挨挤在一块儿。先映入眼帘的是几个大字:“阏逢九年,扶摇子。”这便是换月宫初任宫主扶摇老祖了。随后是历任掌门人之名,到末尾才书着白云子几字,二人眯着眼数了数,那迷阵子之名竟列于白云子前数位。
赵岭大骇,“果真是仙人!”
他们仔细瞧那卧在藤床上的少年,剑眉朱唇,白袍鹤氅,看着不过十五六岁年纪,却透着股老成的惰劲儿。再一想这迷阵子兴许比那怀松柏之寿的老道人活得更久,两人便瑟瑟作抖。
白云子飘然而至,支起了茶具,他从涓流处接了水,慢条斯理地涤了壶,生起火来。待煎好了茶,他分与二人瓷杯,赵、张二人不敢不接,惴惴不安地啜饮着杯中物。静默良久,但听老道人道。
“师祖不爱问事,二位若有所求,可向老朽开口。”
两位男人早吓得手足发麻,舌头绊,支吾了一阵,“咱…咱们无心冲撞了那位迷…迷阵子仙长,还望多多海涵。”
老道士嘴角噙着笑,“师祖既往不咎,老朽又怎会薄待二位?”
杯中茶不过一口,可赵张两人慌得如啄米鸡般,对着空瓷杯饮了两三回,只觉落到肚里的茶水似烧滚的铁浆般火烫。他们尴尬地坐了一会儿,方才指着不远处倒在地上的胡姬道:“不知白云子仙长…可否从那女人身上渡给咱们阴炁?”
老道人捋须长笑:“换月宫有二法,一是移花接木,二是偷天换日,若是师祖确能替人移气接命,教垂死者枯木逢春。可老朽学艺不精,这使的批红判白之法还未参悟得透,只恐有甚么闪失,错将二位精元移没了。”
若真出了这闪失,确是件人命关天的事儿。两人大眼瞪眼,没拿定主意是否要这学艺不精的老头儿动手。
“二位可知为何老朽学不得师祖这本事?”白云子忽而问。
两人哪敢贸然回答,还是赵岭咳了一阵,才腆着脸皮道:“咳,人各有长,不准您炼丹出神入化,那移花接木的法子不学也罢。”
白云子道:“友误会,师祖不是不传移花接木,他传过老朽数回,都没能教老朽贯通其中之理。只因师祖其人每日要与周公见上数百来回,每次开了个头,或是教到半途……”
老道人转头望着那少年恬静的睡颜,忽而两眉一皱,道。“便卧榻鼾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