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章 (四十八)风雪共恓惶
素白的月盘悬在天际,草叶上的晶露剔透璀璨,仿若垂落九天的星辰,交相辉映。
倏时间,一切都归于宁静,蒙在玉轮上的白纱似的云彩凝在天穹中,浓墨般的山野间伫着几只白鹭,默然地将喙伸入溪河里。
风声,水声仿佛霎时远去。玉求瑕只听到心头鼓噪不停,甚而称得上震耳欲聋。他的目光怔怔地落在金乌脸上,将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描摹了数遍,仍觉得虚幻如梦。
他觉得自己兴许漂到了阴间,这才见到了这般日思夜梦的光景。
“这是哪儿?”他呆呆地问。
“丰元。”金乌,“你真是愈发蠢笨如猪,这里不就是天山门山脚下吗?”
玉求瑕眨了眨眼,“我以为此处若不是三十三重天,就是阴间十八层。”
倒无掐自己一把确认是否是梦的必要,因为他正受困于骨脉断裂之苦,正可谓断肠销魂之痛。
他从天山门中逃出,从雪窖冰天之处归来。而金乌则是离了嘉定,返归此地,身上的银钱正好还够去东市里买头西乌孙马,三娘还在丰元,不得不来。
金乌嗤笑一声,跳上木筏子来。他方才站在水里,半个身子湿淋淋的,似是站在河沿边上清洗物事,玉求瑕这一看,才发觉他手里提着柄直刀,刀刃上仍粘着血,而在松开的漆黑绸衣间,殷红血迹格外刺目。
“少爷,你这是……”
“丢了不想要的东西。”金乌握着牛角柄,把刀刃在滋水河中涤净,收回鞘里。
他剜去了刺在琵琶骨处的候天楼的如意纹,但左不正当初似乎料到了这点,刻得极深,只能一点点剔去。他本想试着用蛇雕血让皮肉溃烂,但三娘不在,他下手从来没个分寸,只好作罢。
玉求瑕见他伤口深可见骨,不禁倒吸一口凉气,问:“痛么?”
金乌转头,目光在他身上转了一周,“那你呢,你痛么?”
玉白刀第三刀之可怖金乌是见识过的,他瞧玉求瑕扎了一身竹片木条,手不能举,身不能动,裹扎的布条血红一片,自然心知肚明,当即在心里叹了口气。
玉求瑕用尽全身气力摇了摇头,展开一个惨白虚弱的笑容。“不痛。”
这话真不真,假倒也不假。玉求瑕早就领受过这般噬心极剧之苦楚,一开始难捱至极,后来居然也能在这般伤势下保有神智,甚而装得若无其事,谈笑风生。
“是么。”金乌在木筏子上躺下,缓慢地道。“那我也不痛好了。”
他们躺在木筏上,仰望着黛色的苍穹。夜风从头顶拂过,将丛簇火红饱满的天浆花摇落。丰元是漆黑而严正的,方直的坊墙将博盘似的城街割开,唯有清寂的滋水河间流淌着乡野的恬和。
静默间,玉求瑕想转头看他少爷,可只要微微一动便会痛得过分,他冷汗涔涔,终究是没看清身旁那人的神色。此时却听金乌道。
“你从天山门溜出来了?”
“…嗯。”
玉求瑕犹豫半晌,还是乖乖承认了。他怕金乌忽地翻脸,把他再丢回天山里。更何况他此时正如砧上鱼肉。
本该有千言万语诉,可此时一切皆化作心头缠丝。他有些结巴,道,“不远。”
金乌点头,“我也不远。”着又问道,“我方才听见你家中死了人,节哀。”
玉求瑕心我以为是你啊。但金乌语气听来客气而疏离,反倒并无之前那般叫骂闹那般来得亲热,遂紧张得抿了嘴,不敢出气。
他们又闭口不言了半晌。沉默向来最为教人难耐,口上不言,心中却思绪万千,同时又暗暗揣度他人心思,愈走愈偏,又愈令人心焦。玉求瑕头脑火燎似地难受,但吭声仿佛就会令他溃败如水,他此时真恨不得金乌再他一拳,如此便能以玩笑话搪塞过去。
玉求瑕觉得浑不自在,金乌也觉纳闷,他习惯了这人死皮赖脸地来缠,如今倒觉得古怪了。他躺在筏子上,只觉桴木似是在一|颤一|颤,后来才发觉是他的心正如促蹄飞奔。他死死盯着天穹中的星子,把三垣二十八宿数了一轮,可却心不在焉。
每当忍不住要往身旁偷瞟一眼,玉求瑕似是有所察觉时,他又面无表情地转过脑袋,继续心不在焉地望着天。
终于,有人憋不住气,出了声。
“我在西大街上看到了一具无头尸…少爷,我以为那是你。”玉求瑕艰难地用竹节挑着罗刹铜面,递给金乌。“他身上留着如意纹,我还以为你被武盟逮住了。”
金乌拿过铜面,看也不看,一扬手丢到了水里。
水花四溅,扰得一河月光破碎支离。他支起胳膊肘,转过身来。玉求瑕感到额头上被他狠狠敲了一记。
“傻子,呆瓜蠢蹄子,连我的铜面都不认得,你那鬼机灵是啥时候用的?怎地一时好,一时失灵?”金乌瞪他,凌厉的眼角留着一道浅淡的疤,于是玉求瑕猛然想起那铜面上并无第二刀的刻痕。
“那…衣箱中的人究竟是谁?”
“谁知道。”金乌拔了根芦管,拗断了叼在口里,懒洋洋道,“也许是水部的人罢。‘黑衣罗刹’这个名头管用得很,比‘夜叉’左不正还要恶名昭著,若是寻了一人交给武盟,那必定会不由分地遭凌虐而死。兴许是左不正,抑或是水九一时兴起,挑了个水部的人去送死。”
玉求瑕蹙眉,“可为何要将水部的人冒作黑衣罗刹送给武盟?同为候天楼刺客,为何要自相残害?”
金乌的面庞笼在黯淡的树影里,暗沉而阴冷:“譬如,若你是寻常百姓,有一日忽地听闻这世上最可恶不过的魔头被枭首而死,你会如何?”
玉求瑕歪着脑袋道:“寻常人自然会拍手称快。”他想了想,补上一句,“不过少爷,我会认真地替你哭丧的。”
金乌的嘴顿时撇得老歪,玉求瑕估摸着他应该挺不情愿。
“对,这是件大快人心之事,而百姓在亲眼见到黑衣罗刹尸身时,也定会心安神定,认为罗刹鬼绝不可能再作恶。可若是其后,忽有传言放出,黑衣罗刹是为另一位极恶之人所害,那又会如何?”
一股恶寒忽地自脚底蹿到天灵盖,玉求瑕颤声道,“难…难道…”
西大街上的那具无头尸遭人千刀万剐,好不凄惨,实在难以想象出自武盟手笔。兴许那人在死后仍被惨绝人寰地残虐过一回。
若是先张扬黑衣罗刹狼藉恶名,让天下无人不心存惧意,再忽地出现一个人将罗刹轻而易举地杀灭,势必会让世上之人愈发恐慌,甚而在惧怕中臣服。
金乌的声音从身旁平静地飘来:“我想,左不正并非梦中人,而我们却犹在梦中。黑衣罗刹恶名极盛之时,就是她夜叉取而代之之日。”
漆黑绸衣融化在浓墨似的夜色里,玉求瑕总算转过了头,愣愣地望着金乌惨白而淡然的侧脸。
“你想要的是什么,少爷?”
如麻纠葛的期盼在心中生根,也许是为亲朋友人偿清血债,抑或是让为恶多端的候天楼覆灭,玉求瑕想,他从金乌身上看不到恨意,甚而平静得可怕,仿佛一切火焰于心中止息,空余死水一潭。
他想,“玉求瑕”是为了救金乌而生的,除此之外别无他物。他本就是从泥潭子里爬出的恶人,不准金乌要他破了天山门的杀戒,他也会真破一回。
空中漫卷着残云密雾,星月黯淡,木筏似乎远远漂离了尘世喧嚣,灯火如同碎金般缀在山脚,一点一点,又微弱地被夜色吞没。
金乌却道。“什么都不想。”
自嘉定回来后,他整个人变得沉静平宁了些。玉求瑕能看出似有深壑似的伤疤横亘在他心底,也不知是否已痊愈,抑或是依然鲜血淋漓。
他忽而把手撑在玉求瑕颈侧,靠了过来。一片阴影笼在玉求瑕脸上,他怔怔地抬头,正见那对幽碧苍翠的眸子在凝视着自己。金乌挑眉,问道。
“你又有什么愿望?王元,来听听。”
玉求瑕盯着他少爷的眼出了神,只是缓缓地摇头。
他又有什么愿望呢?一直以来他只想寻回金乌,仿佛只要做到此事,他余生便能心满意足。
“骗人。”金乌看着要翻白眼了,拿指节磕他脑袋,“你上回得可来劲儿,甚么‘要在嘉定买大宅子,带着戏楼,屋里摆山水画屏,铺绒毛毯子。每日想吃就吃,想睡便睡。’还要与我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记忆力惊人,将曾经所言背得几乎一字不差。
这可惹得玉求瑕臊红了脸。他那段时日的确是口无遮拦,话从不过脑,听着轻浮,实则是紧张过了头,想到什么便一箍脑地吐出来。
墨黑凌乱的发丝触到面颊上,带着酥|麻的轻痒,金乌凑得更近了些,与他四目相对,那青翠双眸好似澄江碧海,不知怎的似是潜藏着细微的暖意。
玉求瑕不敢动弹,微弱而温热的吐息扑在面上,已将心弦撩拨大乱。
“我没有愿望。”金乌,声音平淡却清晰。“所以我来实现你的愿望。”
他凝视着玉求瑕的眼眸,低声再了一回。
“我的愿望,就是实现你的愿望。”
不知何时,晦暗的天帏中亮起了细微的星光。像有人拨开了薄纱似的云片,将千万盏悬挂于空的灯火点亮。星河璨璨,滋水潺潺,他们同泛舟于不息长河间,随浪涛起伏。
玉求瑕呼吸一滞。
覆在面上的阴影忽而消失了。金乌起了身,迎着江风遥望灯火明灭的丰元城。在巍峨的山影、恢弘城池前,他们二人皆似微尘,而在敞阔天地间,他们又渺如蜉蝣。
他们皆是孤独的人,若是分开来看,定不为世间所容,可若要放在一起,便不会孑然而立、形单影只。
夜静更阑,金乌正立在木筏上眺望丰元的漆墙红砖,忽听身后传来玉求瑕的唤声:“少爷……”
玉求瑕话里似乎带着笑意。因为金乌向来口是心非,从来不爱与他心里话,若是要,也得拐弯抹角绕个山路十八弯才教人出些端倪来。
金乌似乎心烦意乱,捂起了耳朵,“忘了忘了!刚才的话不作数!”
他没捂严实,露出发红的耳尖。玉求瑕却笑呵呵道:“我记住了。”着便咬着牙关往骨脉中贯了气,也坐起身来。
忽有一件冰凉物事滑入手中,金乌一愣,其后便是一对凉若冰雪的手指覆了上来。待转过身来时,他才发觉玉求瑕牵着他的手,将玉白刀握在手里。
这是冠绝世间的名刀,雪白如玉,至阳至柔。纵使千番勾心斗角,万般明争暗斗,都抵不过那纯粹至极,圆融极意的一刀。
金乌看得呆了。纵使他身为与天山门交恶的候天楼刺客,也对玉白刀怀抱敬畏之心,因而刀入手之时竟微微颤栗,哑口无言。
望着交握的手,玉求瑕郑重地道,墨黑如玉的眼眸泫然发亮,泛着潋滟水光:
“我把刀交予你,命也予你。少爷,玉求瑕是你的刀,王元也是你的人。”
月色清辉似是与刀身融为一体,刀鞘莹白剔透,泛着无瑕玉色,仿佛天地其余物事皆黯然失色。这是位列天下第一的名刀,带着霜雪寒凉,却又温宛之极。
罢此话,他忽而心中一轻。历经千难万苦,饱尝世间炎凉,为的只是找到眼前此人,上如此一句话。
水声汩汩,载着桴木漂在广廖的河面,慢慢悠悠,仿佛光阴也不曾流逝,在此停歇。
可出乎意料,金乌望着那刀,沉默半晌,忽而松了手指。
玉白刀坠在筏木上,骨碌碌转了几圈。金乌看着它,冷冷发笑,“不要,我才不要。”
还未等玉求瑕来得及瞠目结舌,他便叉着腰转向一旁,对着漆黑的江面道。
“太浪费了。”
“嗯?”玉求瑕还未从他方才扔了刀的震惊中走脱出来。
金乌转头,又是嗤笑一声。“我,太浪费了。你不是想成为大侠么?几年前在嘉定时便是了。成日从府里偷溜出去,为的还不是茶铺子里书先生那几段嚼得掉了牙的故事?你既要当侠客,便用心些当,别给像我一般的恶人当刀使。”
虽金乌面上仍带着如往日那般的促狭笑意,可却难抑话中的自贬之情。
其实自金震死后,他时常觉得心痛如绞,不时自责:若是他早死在回嘉定之前,是否便不用遭受这般离丧之苦?
“金乌”是守着与太公的承诺活下来了,但却无时不刻处于生不如死的苦痛间。故去的亲朋,丧命的亡魂如萦绕于身的寒风,无处不在,又不可捉摸。
玉求瑕却摇头,道:“你不是恶人。”
金乌淡淡道。“我若不是恶人,世上便无人是恶人了。”
见他心中似是有所郁结,玉求瑕了解这犟脾气认死理的心性,便把玉白刀拾回,随意一躺,道。“嗯,好,你是恶人。”
“若你是恶人,那我就更应该救你啦。”玉求瑕认真道,“劝恶扬善,乃行侠仗义第一要事。”
金乌眉头微蹙,拧开了脸。他又拔了根葭花,有一搭没一搭地拨着玩儿。玉求瑕清凉的目光似是一直落在他背上,惹得他浑身抖战,脊背发烫。
“世上贫寒困贱者甚众,你要救人,大有人在。”他青碧的眼眸望着破败的葭絮,声音似是有些发颤。“芸芸众生,少我一个不少。”
一切似乎倏归宁静。金乌等着玉求瑕回答,可身后那人沉默不语。漫天星辉落在水中,仿若天与河皆为一体,九天星辰如珠如泪,桴木仿若在幽邃天穹中沉浮,风与光相交映,天与地渐难分。
静谧的夜色里,忽地自背后传来一句话语。
“全都要救,世上的人也救,你也救。”
月色映得玉求瑕的脸色愈发霜白,正因如此,金乌看清了他的脸,眼角闪烁着晶莹的光,似是悲难自抑,又似是因喜而泣。
玉求瑕道。
“多你一个,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