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五十一)风雪共恓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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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夏夜闷沉,月晴星稀。丛草间此起彼伏地蔓起了虫声蛙鸣,桨板在江水中游动,掀起珠玉似的银亮水花。

    江上飘着几只舸,入夜后泛舟的人渐多,有借着天贶节乘机跳进水中沐洗者,也有妻女归家、正得闲游玩之人。省心阁的僧人来搬晒在石板上的经卷,纸页翻动,犹如水浪般聒噪地哗哗作响。

    碧荷荡漾间,一叶舸漂在青水红花中。舟里置着花梨案,白瓷杯盏。有两人对坐在其上,斟着清酒来饮,共赏丰元夜色。

    暑气蒸笼,玉求瑕顶着纱笠,只着了件素白单衣,身上已冒了层薄汗。天山四时严冬,他冻惯了,反倒觉得此时燥热难耐,恨不得一个猛扎子钻到莲叶底。

    金乌却不言不语,一杯接着一杯地饮酒。自他们上了舸,话便没过一句,两人都似合了缝的蚌壳,紧闷闷的。

    密如星点的莲灯在水里游来,火苗袅婷。玉求瑕伸手捞起一盏,道:“少爷,去放河灯么?”

    “给死人放的玩意儿,凑什么热闹。”金乌却冷淡地道。

    玉求瑕道:“是么?可我听闻,这莲灯不光是涤净魂灵,还能用来祈愿。醉春园的姑娘总爱在布条上写字儿,系在烛台底下呢。”

    他在袖里翻找钱袋子,却落了张布条下来。金乌瞧见了,伸手拿过,讥嘲似的笑道,“醉春园?你究竟和那处的多少女人厮混过?你要布条,这儿不便有么?”

    那布条上沾着发黑的血迹,金乌忽地住了口,心里没来由地一沉。

    展开一看,其上写着“一相一味”四字。

    这时玉求瑕抬起头来,困惑地冲他笑:“什么布条?”

    “没。”

    金乌把那带血的布片塞进袖里,拈起酒盏淡漠地望向一旁。

    他记性极好,一眼便看出这是他们被困在国手之墓中时,丹烙毒针上系的布片子。

    此时他忽而惊觉,若其上书的是烈毒之名,那玉求瑕是否已身染剧毒?

    心头猝然猛烈狂跳,回想当日,玉求瑕的确是带着他避过一劫。兴许在那时,剧毒的针尖刺进了这人身子里,然而玉求瑕却作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金乌心事重重,玉求瑕却也积了满腹的话要吐。他翻来找去,钱袋子终究是没影儿了,便大字一躺,遗憾道:“唉,找不着啦。若我有几个子儿,定要买百八十盏灯来,要老天爷实现我百八十个愿望。”

    “你又有什么心愿?”

    玉求瑕枕着胳膊,盛夏星河长练似的舒展在眼前,像璀璨的碎玉|珠银,泛着令人神驰的明光。他喃喃道。

    “最好先能游山玩水,行遍天下。少爷,你知道么,我是个再鄙薄、无知、愚笨不过的人,枉活十数年,却未曾熟习过天山与嘉定之外的风光。当我在天山门时就在想,若有一日能看尽这如画山川,当是人生之幸事。”

    “除此之外,我已别无所求了。”他摇摇头,微笑着阖上眼睛。

    金乌道,“前阵子你的愿望不还挺多的么?甚么买宅子,铺绒毛毯子……”

    “已经实现了。”

    玉求瑕开怀笑道,他睁开眼,一对墨玉似的眼瞳里仿佛泛着莹亮星光。“少爷,只要你还活在这世上,我便别无所求了。”

    两岸尽是雕栏玉栋,灯火通明。金乌怔怔地望着对面那人,明明那欢笙艳舞之地才是天上人间之地,张灯结彩,暖光盈盈,他却觉得这一江碧水忽地亮如白昼,星点莲灯火光飘曳,恰如梦中。

    金乌愣神片刻,忽而咬了咬下唇,下定决心似的从怀里取出一枚玉饰。

    那玉雕的是只怀抱秋海棠的玉兔,玲珑洁白。正是玉求瑕当初在海津给予他的那枚。

    那时玉求瑕随手予他,他竟也鬼使神差地仔细保管了两年。

    “这个,给你。”

    金乌把玉饰递到玉求瑕面前。

    玉求瑕先前闭了眼,此时睁开来,扑闪了两眼一会儿,忽而先笑着问道。

    “这是什么?”

    一刹间,似有只铁锤狠狠砸在脑壳上。金乌呆了半晌,忽地发觉玉求瑕两眼目光没放在玉饰上,而是虚渺地望着远处的一点。墨黑的瞳仁似是有些混浊,仿佛失了准。

    他看不清。

    玉求瑕根本看不清递到眼前的物事!

    金乌只觉胸口一闷,忽地喘不过气儿来。可玉求瑕只是宁静地、微笑着望着他,仿佛一切如初。

    是毒的缘故么?当他还是黑衣罗刹之时,曾见过候天楼木部调制的百来种毒方子。最可怖的毒倒不是一刹间取人性命,而是于悄无声息之时将人万剐千刀,将五感渐渐剥去,脏腑溶成血糊。

    他记得玉求瑕的眼神相当好使,能数得清飞旋的白鸷究竟有多少支尾羽,辨得出漫天银粟的每一条晶枝。玉白刀是精妙而婉柔的刀法,没有如此一双眼便无法施展其绝妙之处。

    可现在玉求瑕看不见了。金乌试着微微动了一下手指,玉求瑕却浑然不觉,依然微笑着望着他。

    “少爷?”

    金乌悄然将玉佩收进袖里,匆匆拿起自己的酒盏,塞进玉求瑕手中,咳了一声,道。“喝!光我一人饮酒,岂不是颇没意思?”

    “唉,我喝不得酒。”玉求瑕眨了眨眼,将瓷盏放在案上。“若是醉了,把握不好分寸,把你痛一顿该如何是好?”

    夜风有些闷热,似是蒸笼掀开了一条缝儿,热腾腾的白气扑了出来。在玉求瑕眼中,一切似是昏黯的,夜里本就暗沉,而他只觉得眼前似是围着黑幔子。一相一味之毒犹如铁钎子在身子里悄然凿动,玉求瑕忍了许久这副剧毒,自从那日遭针刺以来,他便日日受着撕心裂肺之苦,有时是口齿间鲜血横溢,有时是两眼昏花黯淡,分不清远近昼夜。

    即便是端坐在舸上的此刻,他也头疼脑热,只觉得疼痛似着旋的钝刀在内腑里割动。

    温热的呼吸扑在面上,金乌似是未曾察觉他的苦楚,只蹲身下来,在他面旁得意地笑,“你等着,王元。过些时候,我可要连新仇旧恨一并报复回来。”

    疼痛似乎缓了几分,可视野里依然朦胧昏沌。玉求瑕笑道,“如何报复?我可洗耳恭听。”

    他们正叙着话,水光粼粼间,一道飞檐画舫渐渐漂近了,亮着明灯彩画,绘着金枝锦云。

    船头立着几位交领绸衣的公子哥儿,扑着乌檀扇子,用桨板拂起水花,远远地朝他们调笑。

    “姑娘,可否赏脸到舫中一叙?”

    的不是旁人,正是以白纱覆面的玉求瑕。玉白刀客戴着顶纱笠,轻纱如烟似雾,将面容遮掩;加之他修习玉女心法,颇是柔情绰态,远望只觉如一清丽女子。

    玉求瑕无奈摇头。他这段时日与金乌四处同游,常被人误认成柔心弱骨的闺中女子,时常受人调笑戏谑。他脾性好,可金乌可就遭了麻烦,每回都得作凶恶状唬走心怀鬼胎之辈。

    但这回金乌却无甚动静,以手支着下巴,远眺江浪,似是愁虑颇深。

    那画舫游近了,其上的嬉笑声更甚,言语也愈发逾矩放浪:“娘儿们,你家郎君呢?”“我这身子污浊,得教美人骨肉洗过才是。长夜漫漫,何不与哥哥们作些欢事?”

    有人撩起水花,故意洒在舸上,浸湿玉求瑕一身雪袍,对着那婉柔身段大动歪邪心思。

    这也难怪,权因天贶时节自家婆娘皆归返娘家沐发、剪扫晴娘,只余些闲得发闷的男人们凑作一块儿游江。此时见得位如此出尘的白衣女子,不免得垂涎三尺。

    铿地一声,瓷盏砸在案上。金乌猛地将酒盏一摔,缓慢地吸了口气。

    玉求瑕无奈心道依着他少爷这暴脾气,听了许久的淫言浪语,总该按捺不住性子动手了。若照往时,不准该抄剑杀他们个落汤鸡,使劲儿捶一通。

    那飞扬跋扈的公子哥儿们依旧扑着扇儿,笑得前仰后合。他们本在大肆邪笑,却忽地如掐住了脖颈似的止了声息。玉求瑕正奇,忽觉衣襟一紧,他被金乌越过花梨案猛地拉了过来,后颈被勒得生疼。

    还未及反应,有人已掀开白纱,捧着他的脸重重地吻了上去。

    天地似在惊遽间旋转。玉求瑕头脑空白,似有濛雾漫在眼前,他呆了许久,这才意识到金乌在亲他。他不自觉地挣动了一下,可金乌却把他按得极紧,不由分地将唇瓣贴上来。

    他忽而面上烧红一片,像烙铁般灼烫着贴在面颊上的手心。金乌放开他,朝那画舫挑衅似地冷笑一声。玉求瑕还懵头懵脑,心里却已咯噔一下。

    果不其然,金乌又转回头来,这回更甚,搂过他腰肢,手指熟稔地在身上游弋,所经之处似是燃起了灼烈火苗,热辣生疼。他忽地想起候天楼刺客皆是撩拨人的好手,金乌可也不例外,甚而称得上天赋异禀。只消摩挲几回,便已让他浑身酥|软,化作一滩雪水。公子哥儿们虽见惯了云雨秘事,可没想到这世上有人要如此恬不知耻,要在他们面前演一出活春|宫,赶忙用扇面掩了彤红的脸,吩咐艄公赶紧将舫船摆开。

    水浪飞溅,画舫的灯火渐渐溶在夜色中。舸里盛了些水,在月辉下明镜似的发亮。玉求瑕被推搡在船板上,只觉身上发了层薄汗,夜风带着黏腻的旖旎。

    在醉春园那段时日,他曾见过形色风情万种的女子,她们最懂得服帖取悦男人心思,每一次抚弄都如春风弱柳。可不论如何娇媚美艳的倌人,皆不曾给他如他少爷这般猛烈的震动。

    软舌时而撩人地搔弄着内里,时而蛮不讲理地在口中掠取,或轻或重,皆恰到好处,乱人心弦,不知比当初他吻金乌时高妙了多少倍。那似是一种醉人的芳醇,玉求瑕昏头昏脑,如在云端,飘飘欲仙。

    金乌总算放了手。月色与灯火炳炳烺烺,玉求瑕朦胧地望见他唇上泛着潋滟水光,眼角似染着醉人的酡红。

    “你不是要知道如何报复么?”他继而俯身,在玉求瑕耳边浅浅地吐气,带着乱人心魄的笑意,得逞地道:

    “这就是报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