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十九)心口最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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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府宅邸中。树影婆娑,榛荒月暗,死寂里忽而传来几声喑哑鸦鸣。

    王元呆愣地趴在地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床上那人。

    如此算来,他们已有许久未见过面。明明今还见过这张脸,如今再看时却觉熟悉得令人心头发颤。仿佛一个模子雕出的五官,虽不同往日般凌厉如刀,却带着些微的煞气,熟悉又陌生。

    视线在染血的纱绢上流连片刻,王元迟疑着把话哽在喉里,他可没见过这样的金乌。虽心里已暗自认定前几日见的颜九变是冒名顶替,但他家少爷看上去神色恹恹,病歪地倚在床头。

    金乌淡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寒冻得如孟冬冰潭。

    还未来得及爬起身,他便冷冽地开口:“你今儿可真是好兴致,颜九变。”

    像有一桶冷水倏然从头顶浇下,王元浑身一颤,抱着难以置信之情抬头:“啥?”

    方才劈头盖脸地淋了一桶水,王元就着水抹去了脂粉,显出原本容颜来。可身上的衣裙却没换,依旧是苋菜红袄褂,下边套条蝶黄棉裙,还被水得湿透,仿佛一只凄惨的落水狗。金乌带着嫌恶瞥了他一眼,又将目光别开。“又扮作女子杀人?我告诉你,不论你换多少张面皮,你还是夺衣鬼、是水九、是候天楼的刺客,一辈子都撇不干净。”

    原来这些时日颜九变常扮作王元样貌来戏弄欺侮他,有时假意要喂药,却在碗里地放百足虫与蝎虿,要逼着他生咽了;有时把笸箩里的针一支支拣来,刺进他十指里取乐。金乌受一相一味所扰,弱不胜衣,颜九变的折磨愈发耽重病情。所幸近来那假冒的黑衣罗刹繁务加身,来折腾他的日子少了,金乌服了数日的药,精神才略好些,而不是如往常般直挺挺睡着。

    今夜见了王元,金乌虽看着冷漠疏离、趾高气扬,心里却在瑟抖发颤。颜九变的毒计得了逞,由于时常假扮王元面容来折磨他,不知觉间他竟怕起这张脸来了。

    王元只觉脑袋里突突跳动,他头昏脑热,颤抖着在地上摸到了尖刀,爬起来挨到槅子边。

    金乌盯着他,直到他把刀尖又抵上腕口:“你做什么?”

    “放…血。”

    王元喘着气,他头昏得厉害。这是他先前在醉春园里学来的偏门方子,是从西域来的,放了血能使神智清明。现时手边没有温补草药,只能权且凑合着用这法子。

    “你放罢,尽管放。最好连手掌一同削了浸热汤里,血流得快,死得也爽利。”金乌眯着眼看戏似的量他,堪称恶毒地道。

    耳边似有云集蚊蝇嗡嗡吵嚷,天地失色了色,在眼前陀螺般旋。王元只来得及划了条浅浅血口,便支持不住跪倒在地。胸口似烧着一团火,热流从腹腔一直蹿到喉口,烧灼似的发痛。他挨在槅板上,一面难受地吐着气,一面冲着金乌笑。

    金乌皱眉。“笑什么?”

    王元艰难吐字:“我本以为…现在那个够尖酸刻薄的,没想到原来的更惹人厌。”

    他望着金乌,竟恍惚重临梦中。那一日在醉春园时,红霜替他燃起助情香,梦里的金乌荏弱依顺,依偎在他怀里索求,一对碧眸如醺如醉,似要将他溺毙在澹澹秋波里。他盯着金乌看得愈久,心里便烧得愈发厉害,于是赶忙撇开眼。

    金乌沉默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先是无风无澜的,后来竟在僵硬中浮出淡淡的讶异,浑浊而虚乏的碧瞳丝丝颤了一下。

    “…王元?”

    “一直是我啊,少爷。”

    罢这话,王元便难受得弯下|身去。身子里像流淌着滚烫的岩浆,汹涌浪涛冲在心口,脏腑仿佛被楔了个裂口,浆水锥刺似的往下刺。呼气时似吐出滚热白雾,口鼻成了虚虚的盖在面皮上的器物,他只能感觉到生满栗疙瘩的后颈。他不再是他,而是个裹着炽烈水浆的皮囊,盛着热炭的袖炉。

    夜风也闷热炙烫,吹不去身子里的灼烈之气。王元急得逼得自己盈了满眼的泪花,水光潋滟里金乌的身影开始变形扭曲,妖娆地化作弯曲细线。

    仿佛有猛兽在胸中嗥鸣,他家少爷看起来如同纸片般单薄,苍白的两手似竹杆子般细弱,似是一折便会断。原本明净的心中竟生出一点杀意,将人开膛破肚的凶狠冲劲涌入百骸。

    王元在地上狼狈地扭动,张口咬住了刀柄。他汗洽股栗地起身,挪着沉重如灌了铅似的步子向厢房外挪去。若再待上片刻,他不准真会杀了金乌。

    碎玉般的月光落在廊上,院里阴森可怖,吹着幽咽的风。金乌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似乎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你回来。”

    心脏鼓噪得愈发厉害,王元拼了劲地摇头。

    “你怕什么!我还真能把你生吞活剥了不成?”声音抬高了几分,似是染上了怒意。“王元,给我回来!”

    上一回这么叫时他没回头,这回王元倒怔怔地停住了脚步,回过头去。月光清冷恬淡,水似的流淌在金乌肩上,他的眉眼在月色里朦胧了些,镀着细长银边。方才动了些气,此时金乌亏弱得更甚,只低低咳了几声,又有气无力地招手道:“你先过来…我看一下。”

    鬼使神差的,王元挪着脚步踉跄着回身踏入厢房中,好不容易挨到床边,便再也站不稳身子,瘫跪下来。

    金乌抓住他的面颊拉他过来,王元只觉他手指冰凉,身上却滚烫高热。一对碧眸死死地盯着他,他咄咄逼人地问:“你吃了什么玩意儿?”

    “蛇天茶…好像是叫……这个名字。”

    金乌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半晌,王元被那对幽邃而凌厉的碧眼看得发毛。“什么蛇天茶,我看是牵肠草。”

    水部刺客常用这草药诱人催|情,平常使的是用草叶磨成的药丸子,丢进水里便化了。以往都是木部采了黄花藤来磨成粉使,颜九变是没见过原来的草叶生成甚么模样的,所以倒也分不清蛇天茶与牵肠草之别。

    “牵肠草?那是啥?”

    王元懵懵地问,金乌嗤笑一声,“能让你变禽兽的玩意儿。要跑到街上,不准逮个妇人便就地行事了,到时候得赤条条地逮到官府去。”

    听了这话,王元直了眼,也不知该高兴还是难过。本来这草药并非剧毒,自己捡得条命,是该欣喜的,没想到倒是种诱行人事的下流物事。

    热流翻涌得愈甚,他觉得身体在发生羞于启齿的变化,心头燥热难耐,有如旱田。似是每一处都在叫嚣渴求着抚弄,灼热如焰苗般烧燎着金乌的手掌,王元颤抖着吐息,阖上两眼咬紧牙关。

    金乌的目光往下移了些许,心知肚明地收回眼。他忽而猛地将王元两颊一拍,喝道:“温平自在,呬呴入出!”

    这八个字令王元浑身一凛,微微睁开眼。这言句听来耳熟,仿佛早已刻在心头,似是曾默记温习了千万回。金乌把他拉近了些,额头贴了上来,极近地凝视着他两眼:

    “往时我不求你全部想起来…不过现在给我动动你的蠢脑子。”金乌垂下两眼,像呓语般缓慢道。

    “…还记得玉女心法么,玉求瑕。”

    一刹间,胸中仿佛迸开涌泉似的思绪,悲喜恍惚,万千情愫交杂而来。王元展眸,可金乌却已阖上了眼,倏然间他百感交集,似有抒不完的胸臆,流水般淌不尽的哀愁,临到口时却张皇吞吐,哑口无言。

    这名字似乎应不属于他,却又妥帖得不应拱手让与他人。隐隐间他仿若置身于天山寒雪中,看漫天琼花落玉,听遍野朔风嫠泣。

    那是玉女心法的首句。这心法本就是平心静气,将神思凝为一处的门径,玉白刀法秉奉着至极至简的道理,一心无挂,一意无穷,再不受世间诸多烦苦渎扰。

    “…下收后窍,上起肩膊……吐旧容新,意气相合……”

    金乌抵着他的额慢慢吐字,王元如坠梦中,随波逐流,引着体内燥气渐趋平息。时如飞云流水,内炁如圆月满弓周旋,渐渐百气和融。王元先时急促的吐息平缓下来,变得绵长而悠然。

    所幸有着天山门的心法底子,这牵肠草的火燥倒也能压得下来。金乌知道玉求瑕以前也中过一回春宵散,那时便是靠这玉女心法镇心平意的。加之先前曾托迷阵子渡过一次阴炁,他对玉求瑕的内功早已了然于心。

    王元长呼一口气,虽依旧昏头胀脑,此时却比方才好上许多。抬眼却见金乌面色虚白,荏弱似扶病已久,松了捧着他面颊的两手后,忽地往后倒去。

    “少爷…”王元心里一悬,赶忙伸手搂住金乌的腰,只觉这人骨瘦如柴,羸弱憔悴。襌衣下似是只剩了副骨架子,宽松了许多。

    在他来之前,金乌昏睡了几日,除了刺客们灌的汤药外几乎米食不进,此时早没了气力。

    “…好些了么?”金乌气若游丝地问,“好了就快滚。”

    眼前似乎闪出花白的光点,他觉得周身好像缚满沉重铁索,拖着他往昏黯的海里坠落。他想推开王元,但手脚软得像棉花,只轻轻一沾便疲乏地垂下。

    王元此时却问:“少爷,你有闻到花香么?”

    “花香?”金乌只觉莫名其妙,且困乏之极,只想阖眼睡去。但迷糊中有人贴了上来,胸膛有如烧炽的铁,心跳如激荡海潮。

    汗珠自王元颊侧淌下,方才偃旗息鼓的火热死灰复燃,再度猛烈攀升。这回更似残食猛兽,咬噬神智,几乎要将整个人吞入焰海之中。他齿间泄出几丝微弱呻|吟,僵直的手脚却止不住颤。

    头顶仿佛遭了雷轰电掣,王元猝然想起去醉春园的那个日子。红霜在香斗边拨着灰,微笑着与他助情香遇花香则更烈。那香粉的余韵还残留在身子里,颜九变又要他去侍弄庭中花儿,因此发作得更为剧烈。

    助情香与花香,再添上那满桶的牵肠草水,似有狂烈火浪吞噬全身。

    此时金乌总算起一二分精神,睁开眼来看王元,又挣扎着用手撑起身子,没好气道:“你又是怎么回事?挨着不走,屁股生根了,还是这棉胎絮子缠着不让你走?”

    他身子虚弱得厉害,实在支持不得太久,若王元再待久一儿,保准得在这人面前昏死过去。加之一相一味发作时自己又抑不住呕血呜咽,实在是过于凄惨。

    金乌暗自咬紧牙关,他本就算死在这间房里,死前得见这呆瓜一面,已是如愿以偿。世上本没有太多能偿愿的事儿,想来他已占了便宜,算不得要抱憾九泉。

    痛楚隐约在脏腑间浮现,金乌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依旧作出横眉冷目的轻蔑模样:

    “我数三声,你得从这房里滚溜出去,别要我看见你半点影子,王……”

    可一声都未数完,下一刻便有身影忽地压上来。滚烫的唇倏然贴紧交叠,堵住了他的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