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二十二)心口最相违
子夜时分,夜凉如水。窗牖里盈满清冷月色,幔帐微漾,隐泄几分春光。先时那火热焦灼感已渐渐退去,王元躺在薄衾间,目眩中只觉自己仿佛大梦了一场,梦中似有红粉风流,春魂媚乱。
眼前如有雪点金星乱转,王元缓了会神,忽发觉怀里抱着个人。金乌双目紧阖,面颊似雪般惨白,气息如游丝般微弱,浑身衣衫已揉乱汗湿。他霎时懵了神,抽身而出时却见金乌腿|间一片狼藉,不出的艳靡。
待牵肠草药性退去,王元神智清明了些,倏时大惊失色:他昨晚都做了何事?
记倒是记得的,他与自家少爷如何倒凤颠鸾、胶漆相合,每一次肌肤相触都难得记得清楚。可现时一想竟也觉得荒唐,他似乎自然而然地与金乌行了事,仿佛心底里贪恋这人,但心中却又不过去。
王元呆呆地望着金乌的脸,在昨夜前他都厌恶极了这凶毒的主子,现时心里却生出几分痛意来了。仿佛有道裂堑横亘心头,吹着教人苦闷的寒风。
院里幽静死寂,月华宁静流转。王元整好衣衫,溜出槅门,仔细地四处查探了一番,房檐上再无刺客们潜藏的气息。他赶忙跑到澡房里添柴烧火,取来只大柏木桶盛满热水,再吭哧吭哧地搬挪回房里来。金乌还没醒来,昏沉地睡着,王元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
“少爷,我来帮你洗洗身子…”
金乌依然没动静,眉眼间似有疲乏之色。王元无奈地想,这人平日里本就睡得如死猪一般,砸门都拍不醒,于是只得把他从床上扶起来,想放进浴桶里。
可刚松开衣襟,他就着实吓了一跳。金乌身上裹着层叠棉纱,似乎哪儿都是未愈的伤。没扎着伤口之处也尽是刀疤火疮,狰狞得吓人,光是搂着这人片刻,袖管上便染了片浅红血迹,若不是金乌鼻翼微翕,这人简直如遭了千刀万剐的死肉一条。
王元吓得懵了神,也不敢把他放进热水里,只得拿布帕沾了水轻轻拭着身子,擦到腿|间时羞得顿了片刻,还是仔细清理了一番。待把自家少爷从里到外擦了个遍,将水倒去,他这才气喘吁吁地回到房里,手足无措地盯着金乌。
接下来该如何是好?他到了天府,遇到了个冒充他家少爷的人,三娘不见踪影,可金乌却遍体鳞伤地倒在这处。一切都十分蹊跷,事到如今他依然云里雾里。
正苦思间,床上传来窸窣响动。王元惊得抬头望去,却正撞上金乌睁开两眼。
似有只大钟在正头顶上撞响,嗡嗡震鸣。王元的厚脸皮上也不禁透出一丝羞红来,忙道:“少爷…你怎样了?还好么?”
金乌的眼只撑了条细隙,又无精采地耷拉下去,两唇翕动一下,发出几个微弱气音。
王元忙凑前去侧耳听,却半晌不见回音,转头时却见他口角淌下一道血痕,轻声呛咳间枕巾上落了许多血点,像鲜艳灼目的红梅花儿。
这是金乌在他面前第二次吐血。上回他还隐约觉得是自己走眼目眩,这回真看了个清楚,王元霎时慌得手足无措。他余光瞥见柜上放着只药碗,还盛着汤药,但已凉冻,是水部刺客先前送来的。于是他便临急临忙地跑到东厨里烧火煲热了,再回来喂金乌饮下。
他拿羹匙舀了药汤,抵在金乌齿列上,好不容易撬了一丝隙儿灌进去,金乌却又呛又咳地吐出来。涎水带着血丝,怵目惊心。
总算喂完一碗药,不一会儿金乌便难受得蜷成一团,低颤着喊冷,一摸手脚果真冰凉。王元从柜里抱出几床厚薄衾裯,都给盖上了,却依然不奏效。
束手无策下王元只得钻进衾被里,搂住他暖了一阵。金乌张皇瑟索,一直发颤,含混不清地呻|吟,如受梦魇所扰。时而在王元怀里挣扎颤动,时而胡言乱语,溺水般地急促低喘。王元神倦眼乏,常在滑入梦境边缘便被这不安生的主子折腾回来,于是只能在安抚金乌的间隙回盹儿。
丑时时分,王元忽被一阵响动惊醒。月牙偏西,一室清辉黯淡,金乌躺在他臂弯里,那碧瞳却炯然发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少爷……”
此时王元只觉尴尬,他俩和衣而眠,手脚|交错地紧拥在一起,连夫妻都不曾如此狎昵。
金乌沙哑地开口,“…王元。”
“嗯,我在这儿。”
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金乌的眼睫轻颤了一阵,有如梦呓般轻缓道:“我…还未和你过…”
他吐字似乎很艰难,“…我本来就…活不长。”
王元僵住了,金乌似乎真从未与他过这种生死之事,这咋呼鬼往日里好吃懒做的,脑子里似乎都是上顿没吃完就挂记着下顿的。金乌的目光徐徐飘向他,像在透着他望着遥远的过往。
金乌虚弱地笑了一下,“不算毒的事,我本就活不长的…你不记得了,时候过年我娘不是给你一红绳串儿的铜钱么?那是…从我的压岁钱里分出来的。”
“时候,我娘要个老相士给我算过一卦…是活不过弱冠之年。所以我常拗着他们元月时给我两串儿钱,就当补了以后的份…你来了以后,就分了一串给你…生辰时的吊钱也一样。”
他已没有气力更多话了。哈茨路人是极阴之体,他有着一半的血脉。他们的先祖曾是荒原上的狼,比任何人都凶戾勇猛,但却也极易凋零摧折。会兰乌也曾呢喃着为他起往事,她已算得是蒙兀儿人里的长命之人,大多骑队里只有十岁出头的幼子。总有一日她也会遭这阴寒之血吞噬,落入煎熬炼狱之中。
王元先前只是默然地听着,忽而没来由地道:“你的生辰…是在冬至。”
似有一股恬淡却明晰的悲伤涓涓流淌于心头,他想追溯踪迹,却如身置荒白雪原,茫然无果。金乌阖目沉默了片刻,艰难地微笑:“…不用想起来。”
恍惚间满目仿若尽是海棠花开,漫天花雨纷零。王元朦胧如雾的回忆里现出几片浮光似的碎景。那兴许是多年前的光景,他身在嘉定,像只猴儿似的攀到灰瓦顶。远方是翠山如屏,蜿蜒玉溪,有人在下边一声叠一声地唤他名姓:
“王元——王元——”
“…王元。”
待猛地回过神来时,他发觉金乌在静静地凝望着他,声息低微地叫着他名字。淡薄月色仿佛在风里弥散,将哀愁藏在一院萧瑟虫鸣中。
“有时我在想,”金乌道,“你一辈子是王元,我也一辈子是金乌,这样该多好。”
话尾渐渐低弱下去,犹如漾起的涟漪渐渐平息。
惨白的指尖从手中垂落,无力地坠在衾被上,王元心中犹如遭巨石重击,天崩地坼似的轰隆巨响,却如断了线的木筝般飘飞着落不着地。金乌忽地揪紧了他衣角,指节泛白凸起,涔涔冷汗地蜷缩起身躯,继而如狂风恶浪里的扁舟般战栗飘飖。
这回兴许是最痛的一次,火光雷电从身躯中霎时迸裂开来,撕心裂肺的剧痛遍布四肢百骸。金乌想挣扎,却连手脚都似切剁成细末,支离破碎,痛苦得失却呐喊的气力。烧灼间涌现极寒,青黄恶鬼蜂拥而至,尖利口齿撕裂皮肉,扯出肝肠。
耳边的呼声似乎变得模糊,“…少爷……少爷!”王元按着挣动的他,心急如焚道,“现在怎么了?是很痛么?我去给你拿后厨的药渣子煲水,还是去寻个大夫来……”
金乌痛不欲生,直想寻个尖利之处一头撞毙。可见了王元,心中又不禁在煎熬里生出几分惧怕来。他不能在王元面前死,哪怕是千刀万剐的痛楚也得忍着。
“我…”金乌像是极尽了毕生的气力,才颤抖着吐出这几个字,“没……事。”他的胸膛枯朽而虚弱地起伏,口齿间尽是浓郁的铁腥味,“每晚都会…这样。”
一霎间,似是五体骨肉尽被解离,有人先将他开膛破肚,再拿铁杵探进身子里,粗暴搅动。真可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王元的目光更灼灼如利剑,他惶乱逃窜,却抑不住病痛下的抖索呻|吟。
王元抱着他,却慌乱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金乌痛入骨髓,这非人的病痛似乎已被掩饰了两年。茫然间又是一片彻骨寒凉,心头突突跳动,不知怎地他总觉得这痛楚本该由他来担着。
金乌的呜咽声渐重,泪珠断了线似的顺着面颊淌下。王元本想轻抚着背纾解疼痛,可当瞥见背上那道横亘的刀伤时却又不敢下手,他笨拙地轻声安慰自家少爷,抱着金乌惶然地等待着剧痛褪去。
不知过了许久,月素星稀,只听得院里竹枝微曳窸窣声。金乌微喘着伏在王元怀中,两眼滞缓涣散。王元抱着瘦骨伶仃的他,只觉心惊胆颤,生怕下一刻便没了气息。
“…王元……”耳边忽而传来没来由的低喃。
“嗯?”
王元低头望向自家少爷,只见他面无血色,似是奄奄一息,仿佛已丢了生魂,散了活魄般躺在此处。
金乌问:“你…讨厌我么?”
王元下意识的点头,却又马上摇头。他以往总觉得自己是厌恶这主子的,但这复杂的情愫似乎日渐有异。有时竟会生出一点芒刺似的悲哀,落入心底缝隙里。
可还未等他摆起脑袋,一只惨白的手便贴上了面颊,止住动作。
金乌阴翳的眼里仿佛透出一丝微光,有如云销雨霁,日丽晴初。
见王元点头,他反苍白地微微一笑。这笑意不同于往日的强横讥刺,仿佛已心满意足,得偿所愿。似是叹息,又似是欣慰。
金乌垂下手,闭上两眼,喃喃道。
“讨厌我…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