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三十六)浮生万日苦
震天动地似的爆响在耳旁炸开,玉乙未只觉心口忽地重重一顿,热浪扑袭而来。他往旁滚了一圈儿,两耳嗡嗡作响,眼前亮白一片。
嗡鸣声绕耳片刻,他方才反应过来:是那刺客点着了手铳的火线。他转头去看玉己丑,心里却似轰地一下了个霹雳,面色骤白。玉己丑的血肉如淅沥雨点般从天而降,湿淋淋地浇在脸上。
玉己丑大张着口,却只发出喑哑的细弱抽气声。他的身上被铁弹出了个大洞,剧烈的痛楚接踵而至。玉乙未见他口唇大张,心里先漏跳一下,只想扑身上前掩住他口鼻,止住惨叫声。
谁知在迸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前,玉己丑先断续而艰难嚷道:“乙…未!趁现…在!”
霎时间,玉乙未懵了头。他现在五感交杂,思绪纷乱,一面是忧心这剧烈响动会惊动候天楼的恶鬼们,一面是胆怯退缩。但他万万想不到的是,那向来被视为奸猾无能的玉己丑一开口不是喊痛,而是催他快些上前。强烈的耻意涌上心头,他觉得呼吸艰难,溺水一般透不上气来。
此时再也容不得多想,一刹间,玉乙未拔剑跳起。林里鸟雀忽而扑棱而起,四处尽是草叶簌簌声,仿佛有群鬼正向此处奔出。玉乙未的心几乎要悬到了天上,握剑的手心里尽是湿滑汗水。
他得杀人,得结果掉这个刺客的性命。
玉己丑的身躯正压在那刺客的身上,正拼尽气力不要这恶鬼动弹,但却已再无气力挪开。玉乙未心里刀割似的疼,这蠢货身上开了个透光的洞,已经活不得太久了。刺客鬼面上的眼窝里迸发出寒光,凶狠地挣动,发出狼嚎似的低吼。
这迟那时快,玉乙未凌空跃下。剑尖刺破玉己丑的喉咙,穿过血肉将刺客的胸膛钉在地上。
血肉筋骨撕裂的声音入耳时有如惊雷。玉乙未亲眼见到泛着寒芒的白刃将玉己丑穿透,无情地将他最后一点声息撕碎。胸口也似是裂开一个飕凉的洞口,透心的发凉。
只有这个办法了。为了让玉己丑不会痛呼出声,且要将刺客杀死,他只有这条路可走。
玉乙未呆呆地握着剑,他身下的两人躯体扭曲着叠在一起。剑尖旋了几下,剜进肉里,于是那两具身体猛烈颤动几下后终于失却了生机,粘稠殷红的血泊蔓延开来,染了满目的苍凉。
他的头脑有如麻线般缠作一团,繁杂念头接踵而至,他杀了人么?玉己丑也是他杀的?己丑死时会不会很难受?天山门门规有令,其一,不得杀人。其二,不得杀伤同门。他看着自己的剑,忽而觉得天翻地覆似的绝望:天山门本临覆灭,纵使得以存续,他也再也无法回头了。
林中传来簌簌响动,风声凄厉,似是鬼哭神嚎,候天楼的恶鬼即将飞至。玉乙未从惘然中猛然惊醒,赶忙拽着两人的尸首往土穴中躲避,地上曳出一道厚重的血痕。他们坠下了土坡,兴许刺客们来得不会太快,可被发现也是迟早的事。
玉乙未望着那已然失去声息的尸首,咬紧了牙关,将手伸向那身夜行衣。刺客身上带着火铳、天蚕线与几个装着黑火药的袋,他把刺客的衣物扒了下来,将那无常鸟面揭下。
犹豫了片刻,玉乙未颤抖着手拿起铜面,盖在脸上。
刺客们飞身落在土坡边,四处张望。
“方才是谁来此处搜查?怎么有火铳声?”
“似乎是火十七,人呢?”
刺客蹲身下来,仔细看了一眼地上的草叶。“有被压过的痕迹。”着便循着那踪迹往前走去,草叶被压倒的痕迹一直延伸至土坡边,他正要往下伸头时,忽地顿住了。
从树后走出一个人影,戴着无常鸟面,伸出尖利的鸟喙,一口精光利齿,正是方才点燃火铳的火十七。他缓缓踏着草叶走过来,手里拖着条人的尸首。那具尸首似乎是天山门的弟子的,胸腹处开了个大口子,喉颈处被穿透,一身雪袍被血染湿。
刺客们一见便叫道:“火十七,是你点的火铳么?”
戴着无常鸟面的刺客点头,将那具天山门弟子的尸首举起来给他们看,“这是方才从车里溜出来的耗子,脚程快的烦请转告金一,人已杀了。”
已有几个刺客转身往驻车的山壁处蹿去了,余下的刺客将目光投向他的胸口,有人嬉笑道:“杀个人还废了你这么大劲儿么?瞧你身上还挂了彩,难不成还拼不过天山门的一只雏鸟?”
的确,这叫火十七的刺客胸口衣衫裂了一道,露出花白的肉来。若不是夜行衣漆黑,不准其上的血迹也能被看得一清二楚。
若是有人摘了那无常鸟面,此时定能看见玉乙未煞白的面庞。
玉乙未汗如雨下,站在一片黑压压的刺客群中,脸上只有一层薄薄的铜面遮掩。他手里提着玉己丑的尸首,只觉头晕目眩,却只得强作冷静地道:
“杀个人罢了。”他一咬牙,道,“…易如反掌。”
刺客们笑了几声,旋即起身往山壁处赶去。他们步履轻捷,转眼间便如群鸦般在枝头树梢跃远,将玉乙未甩在身后。玉乙未大睁着眼矗在原地,许久,一股强烈的震怖与痛楚用上心来。
日光惨淡,林中寒凉,落叶纷然落在肩头。飕然凉风间,仿佛天地间仅有他一人。
他杀了玉己丑,杀了一名候天楼刺客。玉执徐已死,天山门几近覆灭。他得逃。他得逃,他得逃!纷杂念头绞作一块,最后化为令人战栗的回响。他留在此处还有什么意义?玉乙未是个无能的二珠弟子,胥凡是个只会混日子的窝囊废,现在谁都死了,没人能对他伸出援手,他只能自救。
如今正是逃脱此处的大好时机。刺客们转身返往山壁,无人盯着他。他只消滑下土坡,想个法子在山里避上一二日,再原路归返,便还能苟且偷生。
一颗心在胸膛中迸裂似的跳动。玉乙未头重脚轻,浑身的伤痛疲惫倏时涌上心头。他太累了,太难过了,得静下来将心中的伤痕抹去。
“不…不行。”
玉乙未使劲往自己的面颊上捶了一拳,却没想到自己现在正戴着刺客的铜面,直捶得指节发红,手腕生疼。他想起笑靥如花的玉丙子,若玉己丑所的话货真价实,那玉丙子仍被候天楼刺客们捉着,脱不开身。
他失魂落魄地迈起步伐,一面拖着玉己丑残缺的尸身,一面喃喃道,“丙子…玉丙子……我得救她。”
戴着候天楼刺客的铜面时,不知怎地他便神志恍惚,仿佛自己再不是自己,有如化身为厉鬼一般。明明只是覆着一张单薄铜面,却仿佛自己脸上真生出锋锐獠牙来。
过了些时候,玉乙未拖着尸首走到了山壁前。那儿停着几架车,周围尽是乌压压的刺客,漆黑的幂蓠与狞恶鬼面连成阴云似的一片。阴风阵阵,日光淡冷,山色化作淡墨般的绵延暗影,扑天接地的迎面盖来。
有个蔼吉鬼立在刺客们正中,溃烂的面容,发黑的缺齿露在外面,愈发显得凶横可怖。玉乙未认得他,那是被刺客们称作“金一”的人物,看模样似坐着个领头人的位子,旁人皆对其毕恭毕敬。
金一的目光缓缓落在他身上。仅此一眼,便似有千钧之势,压得玉乙未两腿抖。这是一对有如恶隼觅食一般的眼,好似早已将猎物收入囊中般洞悉的眼,视线如刀,悠然地在他要害处游移,最后落在玉己丑血肉模糊的尸首上。
“他便是那脱逃出来的天山门弟子?”
水部有人应声前来,查过玉己丑剑上玉|珠后道:“玉|珠货真价实,衣衫也合身妥帖,应是方才逃的那位无疑。”金一探询的目光扫过众刺客,便有几位颔首答道确是在屠戮天山门弟子时见过此人,以证这人着实是脱逃而出的玉己丑。
眼见候天楼刺客们如此严苛地检查着玉己丑的尸首,翻来覆去地寻马迹蛛丝。玉乙未紧张得心都吊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先掬了一把汗。他不得不把玉己丑拖来,不然刺客们定会起了疑心。
待查认过后,金一方才点头,示意人先将玉己丑寻个地儿埋了,其余的先行赶路。刺客们又上了篷车,一个个身形迅捷飘忽如鬼魅。
金一望着那具天山门弟子的尸首,深深蹙起了眉头:胸腹间先开了个洞,又在喉口刺了一刀。玉己丑死得极为凄惨,火铳是在极近之处喷发的,火弹中混的细铁片霎时迸出,没入玉己丑面容与胸口中,哪儿都是细的血痕。
候天楼刺客会落得与一位二珠弟子缠斗的下场么?且为何伤的是喉管?刺客们杀人皆从一击毙命处下手,刺喉可不像是屠戮老手的作派。
金一再将狐疑的目光落到那叫火十七的刺客上。夜行衣胸口处被划了一剑,裂口处似是沾了些血,可露出的皮肉上却无伤痕。除此之外,此人身上的夜行衣似乎也略长了些,肩处的缝线垂到了胳臂上方,衣角还似乎一直在稀稀落落地滴着血珠,散着股浓郁的铁锈味儿。
于是当下他疑心愈重,开口唤道:“火十七。”
那叫火十七的刺客怔了片刻,似乎方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叫他,声音也似是有些许发颤:“在。”
金一那焦黑的眼皮微微一眯,目光沉冷地落在那张无常鸟面上。要认清候天楼刺客有一个最快的法子,那便是他们极为相近的面容。在候天楼中,男子皆生得与左楼主心慕的那位情人无异。
于是这蔼吉鬼冷酷地命令道:
“…把鬼面摘了,让我仔细看看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