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三十八)世无一处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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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梦半醒间,玉乙未在风雪间徜徉。

    他从来都不觉得天山是个好去处,冰雪严寒,杳无人踪。山前是一望无垠的雪原,皑皑银装。还有一道翠蓝却冷冽的冰溪,飞落高崖,坠入剑冢冰池中。四处布着近乎凶险的寒意,彻骨冰凉。

    可此时那里已是他梦寐不忘的归处。一闭眼仿若还能听到起时的铜铃脆响,门生们热情招呼,欢颜笑语。他睡眼惺忪地被玉执徐从榻上拽下来,顶着凛冽风懈怠地提着笤帚扫雪。世人常道浮生若梦,兴许天山门也是一场终将破灭的幻梦。

    玉乙未躺在车板上,晃晃悠悠,在磕绊起伏中昏昏欲睡。他怀里抱着只无常鸟的铜面,而他也仿若鸟儿般在梦乡的苍穹里遨游。这是他这些时日来第一回 得以安稳地睡下歇息,若不是脸上那针扎刀削似的剧痛,他早该爽快地昏睡过去。

    刺客们拿刺儿菜烧的灰敷在他创口上,用布装模作样地包扎了一番。玉乙未也不知道有没有用,他只觉半边脸火辣辣的疼,所幸灰粉里似是混了些麻药,过了些时候起了效,疼痛渐褪为麻痒。

    有刺客从前室里钻进车里,蹲在他身边,戏谑道:“火十七,你这回麻烦可真够大!”

    玉乙未睁开一只眼,勉力望向他。

    刺客冷嘲热讽道:“咱们不仅凭刀吃饭,还靠脸过活。纵使这回金一保了你,你也休想在左楼主面前邀功请赏。”

    这倒合了玉乙未心意,他巴不得离这群恶鬼远些,心里念起屠戮天山门弟子的那夜时,依然深恨不已,当即便巴巴地点头道:“那岂不是极好?往后出人头地一事有劳各位弟兄了。”

    刺客嗤笑道:“想不到你这榆木脑袋也有玩笑话的时候,以往闷如死鱼,现时倒是有趣。”

    榆木脑袋…这个词儿倒勾起了玉乙未的伤心事。往日在天山时他便是这么叫玉执徐的,背地里骂那人清冷得过分,做事又偏板眼拘礼。现在他只能记得玉执徐的好了,那夜奋不顾身地冲入恶鬼群时的身影依然犹在眼前。

    玉乙未抽了口凉气,忽而觉得先前麻木的那半张伤脸上又传来刺痛。他噙着泪花,默不作声地望着车顶棚,一只手伸入怀中,悄悄握紧了那枚铜钱,紧得像是要把手心里的肉抠挖下来。

    骗子。玉执徐真是个骗子。一直以来他都肚鸡肠地想要抓住这木头脑袋的把柄,可玉执徐如无玷白圭般剔透,哪儿都挑不出毛病,就连骗人也教人安心。

    囚笼里有些天山门弟子猝然转醒,摸着伤处呻|吟不已。有些发觉佩剑消失得无影无踪,开始不安地躁动。有的一眼便望见躺在车板上闭目养神的玉乙未,当即愤愤不平地叫道:

    “候天楼的鸟人!疔疮破落玩意儿!把咱们的剑还来!”

    此时的天山门弟子认不得玉乙未,权因玉乙未方才将面皮削去,五官皮相间不免有些牵扯,容貌看来已与先前大相径庭。加之半张血肉模糊的脸着实可怖,看了真可谓鬼心惊,人胆裂。玉乙未身披夜行衣,怀抱无常鸟面,看着便像个候天楼刺客。

    玉乙未怕的就是他们一番瞎闹腾会徒增刺客们歹心,当即疲乏地睁了眼,一脚踢在囚笼铁杆上:“闭嘴!吵着老子睡觉了!”

    有天山门弟子嚷道:“这看着不过一个虾米,若咱们不在笼中,要真刀实剑地拼起来,怎会是咱们对手?”有几位女门生娇啼连连,揉着淤青肿起处呼痛,不住向玉乙未递送秋波,试图引他开了囚笼。

    可惜他们对上的是同为门生的玉乙未,早就在平日里厮混时对众人知根知底。

    玉乙未忍痛翻身坐起,把无常鸟面盖在脸上,指着门生道:“喂,你。”

    “我?”那门生还趾高气扬,拿鼻孔瞧着他,“我怎么了?”

    玉乙未道:“玉戊寅是吧,你再半个字,我便削你半个脑壳儿。”

    兴许他天生便干不成威慑人的行当,起话来不像个凶煞恶鬼,倒像街里混事的喇唬。那叫玉戊寅的门生倒没想到玉乙未能一下便叫出他名姓,先愣了半晌,旋即扯着脸皮道:“那我不半个字,倒要一个字,一句话,做你耳旁乌蝇,你还能把我拍扁了不成?”

    天山门里倒塞了不少不中用的公子哥儿,都是养尊处优、锦衣玉食惯了的,这玉戊寅便是其中一位。玉乙未入山门前虽然也常偷香窃玉,寻花问柳的,家道却衰没,过了贫寒的好些时日,因而骨子里有股洗不净的谄媚贫酸气。

    玉乙未一听便跳起身来,干脆利落地拔出腰间的剑。

    “哎!挺像模样的嘛!”

    玉戊寅还未来得及多笑几声,一柄寒光凛凛的剑便倏地擦过面颊。玉乙未把剑从囚笼顶板猛地往下捅去,刃尖将耳廓划出一道裂口,血水倏时汩汩涌出。

    明明只是擦了道口子,囚笼里倏时传来撕心裂肺的嚎叫。玉戊寅捂着耳朵缩成只肉球儿,瑟索着攀到角落里。

    玉乙未摆出一副淡冷模样,道:“我现在…眼睛略有昏花,刺得失了准头。不过我在东厨里的刀工还成,下回休是半个脑壳,我能把你剁成碟水煮肉片,拿店里卖了与人吃。”

    他此时仅露出的一只眼里蛛网似的血丝密布。那只眼冷酷地瞪着门生们时,竟有几分神似从血海里蹚出的恶鬼,立时惹得弟子们悚然惊怖,噤若寒蝉。

    布帘先前微微撩起,透出一丝日光。如今那只一直掀着布帘的手放了下去,水十九漠然地将向车内窥探的目光收回,在前室中扭过身子。

    一旁的刺客道:“第十回 。”

    “甚么?”

    “上车后,你量火十七已有十回。”刺客道,“怎么,你关切他的伤势么?”

    水十九冷冷道:“我不过心存疑惑罢了。天山门弟子不过一群无能废物,如何伤得了火十七面容?那人虽常使性惯气,身手却也算得灵捷。”

    另一位刺客笑道:“马有失蹄,人亦有失足。哪儿有常胜的道理?”

    水十九点头,微微向车中瞥去一眼,叹息着道:“我就是怕这‘万一’成真。”

    骡车穿过密林径,路旁蓊翠枝叶倏忽退去,露出一角灰黯阴沉的天穹。厚重的云里似酝酿着场暴雨,隐约传来闷实雷声,像裹着厚棉毡的鼓棒缓缓撞在鼓上。

    刺客们的骡马车在林间穿梭,行到村口窄径时再次驻足。玉乙未偷偷拨开帘子向外望去,只见眼前虹桥一道,瀑声訇訇不歇,鱼蟹舞跃起一池白玉乱珠。蚂螂低低地在风中盘旋,却不见半点人影,看着虽灵动,却荒芜凄凉。

    这是候天楼的山驿之一。玉乙未跟着车子不知跑了许久,已隐隐得知这一事实。天下各处似乎都有着星罗棋布的候天楼居所,城郭里,山寺中,遍地是这群恶鬼的爪牙。

    夜色渐染天际,刺客们下车饮骡马,钉补车板,有些则跃到枝梢探路放哨,各司其职,似是好不热闹。玉乙未呆呆地立在那儿,也不知自己该做何事,便直着眼站在水塘边拿石子儿喂鱼。

    “火十七!”遥遥地传来几声呼喊。

    玉乙未愣了许久才知道在叫自己,慌忙转过头去。有几个刺客围了上来,奇的是这些刺客铜面都凸洼不平,像被硕大的石子重砸过一般。那几位刺客摘了鬼面,玉乙未看见他们青肿如馒头似的面庞。

    “托你件事儿。”刺客们围上来鬼鬼祟祟地勾肩搭背,同他低声细语,“你替我去照料咱们车里那木家的姑娘,成么?”

    “她起人来可生猛极了!你瞧我这脸,她往我左颊了一拳,我右面大牙都给磕进了肚里!”

    刺客们七嘴八舌,的正是玉丙子。玉乙未心里猝然一跳,这师妹天生一副好气力,想必是挣弄时把人折腾得够呛。候天楼似乎对她别有所图,倒暂时伤不得她。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玉乙未慌忙点头。他能狠下心来自毁容颜,还真是为了玉丙子。若是师妹死了,玉执徐的心血算是付诸东流,他不能坐视不管。

    夜静了下来,林里传来窸窣而幽深的虫鸣,像嫠妇的怨泣。刺客们聚在一起,拿刀背擦着火石,点燃了木枝。橙亮的焰苗摇曳起舞,似将暗沉夜幕灼出一个透光的孔洞。黑漆漆的恶鬼们坐在一起时,四周却是格外的静谧,仿佛明亮的烈焰暂且涤去了剑与魂魄上的血污与腥气,只余一群势众却孤独的候鸟栖息于此。

    玉乙未摸着黑往骡车里走。车旁守着几个刺客,倦怠地擦着刀剑,发出梦呓似的咕哝声,看见他后微微点头。玉乙未提着只琉璃灯盏,掀开乌黑的篷布,走进车中。

    黯淡的灯火中,他看到了一对同样黯淡的眼。

    玉丙子坐在车板上,紧紧地抱着膝,像只兽般蜷作一团。他听见微弱的啜泣声,泪光在她眼中犹如悲伤的海潮般泛滥。玉丙子没被锁在囚笼中,沉重的链锁却盘踞在她纤细的手脚上。

    “丙子…”玉乙未喃喃道,在看清她面容的那一刻,他忽然也似失魂落魄一般,泪水夺眶而出。

    他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来到此处,兴许不单只是往日对她的恋慕作祟,更是对玉执徐的愧疚使然。即便要毁掉自己容颜,他也想救出她。

    玉丙子却猛然挥开了他伸过去的手,啪的一声,清脆响亮,像进了他心里。

    玉乙未方才想起自己此时正戴着无常鸟面,看着就似个煞气凛然的候天楼刺客。他忽然觉得悲哀,仅凭一章薄薄的铜面,他与她似乎就再无情分,只余刻骨恨意。

    “别动我。”

    她紧蹙着眉,对玉乙未怒目而视,眼里像烧着永不停歇的怒火。一刹间玉乙未的心忽地沉坠下去,因为她正似是嚼穿龈血、恨入骨髓地望着他,咬牙切齿道:

    “…杀人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