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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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桂花巷这片要拆迁不是一朝一夕决定的事情,事实上大约两年前政府就派人逐户走访过,那会儿得出的结果是一半一半。

    政府要拆,有人觊觎那笔不菲的拆迁费,有人借机和政府派来的人贴关系,也有人念旧,住了太多年什么也舍不得搬。

    当时上头的最终指示还没下来,政府的人也是调查意愿为主,这事儿闹了半个月也就不了了之了,如今项目停滞这么久,终归还是拖到明面上来了。

    桂花巷处在城郊,这片土地旧归旧,偏归偏,地方却是块好地方,四通八达交通便利,政府这回是下了决心的,文件已经批到当地部门了,算在这片建国道高速。

    上头的政策基本就是强制性的,百姓谁也没法阻止,拆迁户临时落脚的地方也早早定了地。这回持反对意见的相对少了大半,有几家甚至已经收拾东西准备搬家了。

    少数不乐意搬的钉子户也没闲下来,几乎每天都有一名政府工作人员登门拜访,怀柔政策进展虽缓,却也不是毫无作用,一周下来,大约五分之四的门户都同意和政府签订了协议。

    福利院是剩余五分之一中的一家,林若萍在桂花巷住了快三十年,不舍是一部分,还有一个原因是政府分配的落脚地是按四人一户算的,她这光孩子就有五个,加上她和楚沉一共七口人,两室一厅实在有点挤,何况住房还是十多层的高楼,这帮孩子最大的也才七岁,太危险。

    楚沉对这件事一直呈沉默态度,庄严心底猜测他应该是舍不得的,毕竟那么多年的记忆存那儿呢。可上面命令都下来了,他们的反抗直白点就是屁用没有,签字是迟早的事。

    这些天楚沉的心情肉眼可见的萎靡,庄严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本来就少言寡语,如今越发严重,连带着他也开始落寞。

    “我听搬家不是有拆迁费么?林姨可以用这笔钱重新找个住的地方啊,就找个和桂花巷那间差不多的,偏一点也没关系。”庄严徒劳地安慰道。

    他话完瞬间就后悔了,他一个外人实在没资格在这件事上发表建议。桂花巷对于楚沉和林若萍来,是住了十几二十几年的家,是归宿,他怎么就能轻飘飘地出这种话来呢。

    庄严胡思乱想半天,没忍住在嘴巴上拍了一下。

    “你在干嘛?”楚沉将疑问的目光挪到他身上。

    “对不起。”庄严秒认错,“我刚才那话太傻逼了,你当没听到行不行。”

    楚沉偏了偏头,一头雾水地和他对视。

    庄严视线避开,“你应该舍不得搬走吧?”

    他这话得心翼翼,结果楚沉却无所谓道:“你哪里看出我不舍了?其实我对住在哪里没什么所谓,桂花巷挺多年了,早晚有这一天。”

    他从初中开始一直住校,上学那会儿人,后来又被领养半年,这么算来,他其实从没在桂花巷久住过,在那边待得最长的大概是上高一那年,林若萍住院那段日子。

    再他也没那么矫情。他长这么大,被人领走两次,又送回来,一直飘来飘去的,从没对任何地方产生过归属感,对住的地方早没了期待。

    庄严被他无所谓的态度惊了一跳,缓过来后不由自主冲楚沉竖了个大拇指,“你这心态是真牛逼,不过吧,你们要搬的那地方我那天陪林姨去看了,楼层太高了不方便。不然我去找我爸吧,他人还是挺大方的,我让他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再不行我那儿也能住,我家就我和我姐两个人,正好你们来了还能热闹点儿。”

    庄严得轻松,还带着一丝毫无顾虑的天真,楚沉没有正面回应他,只微微勾起唇角,抬手摁在他脑袋上,用力薅乱了他的头发。

    ……

    和预想的一样,这段对话之后没两天,林若萍就妥协了,在搬迁协议书上签了名字盖了手印。不过她没接受政府那边安排的临时住处,只私下里多拿了几万块钱的拆迁费。

    拆迁队正式动工的时间是在六月份,拆迁费会在同一时间统一发放。

    在此之前他们还有差不多一个多月的时间寻找新的住所,本以为事情就此尘埃落定了,却不曾想临到收尾还是出了事。

    四月下旬的气温逐渐有上升的趋势,这些天的云层都开始薄了起来,清的露一消,太阳就毫不客气地高挂天边。

    这天十点刚过,街头尾巷刚吃过早饭的时间段,巷道口突然吵了起来,人数还不少,尖锐的叫骂声甚至压过了路过电驴的喇叭声。

    路口里里外外围了三四圈人,有老有,阳光晒得所有人汗流浃背,他们面色极差,站中间的高个男人尤其面目狰狞,不时和周围人你言我语着什么。

    为首那男人约摸四五十岁的样子,他仗着身材高壮,挤在吱哇乱叫的人堆中间大放厥词:“我警告你林若萍,政府这钱我要拿得不满意,你也休想拿走一分!”

    他们边,边不停指摘男人对面面红耳赤的女人,言辞激进,语气嚣张。

    面对众人颇不讲理的指责,林若萍无言以对,她拒绝了政府的房子,靠着福利院和五个孩的特殊待遇多拿了几万块钱,外人本来不应该知道这事,可不知怎么就走漏了风声,今早上这波人突然冲进家门,骂她不配合政府工作,骂她自私自利,后来参与骂战的多了,重点也就偏了。

    有人开始电话到政府闹事,是不搬家了,要政府承诺,等拆迁款项到账后再额外拨几万块钱做安家费。

    桂花巷的人多是大字不识的农民,粗鄙惯了,真闹起来管你是不是国家政府,法律规定全是狗屁!

    对面当然不乐意,本来么,你协议书都签好了,房子也都安排得差不多了,你这不住就不住,不是平白给人家增加工作量么,一来二去,两边直接就在电话里吵起来了。

    像林若萍那样不住房多拿钱的肯定还有,不过就她被爆出来了,所谓枪出头鸟,这带头闹事的人在政府那边讨不到好处,这怒火自然就开始往林若萍身上烧。

    “你这种做人不行啊,你你们那院子平时没少接受社区帮助吧?逢年过节的好处没少收吧?这分下来的房子给你你不肯住,非要私下拿多的钱,还闷声不响的,大伙儿都被你闷在鼓里,怎么好意思哦!”

    “你们看她这病殃殃的,怕是还不得。”

    “老子怕她啊?”

    “……”

    什么事一旦和钱扯上关系,性子再好的人脸皮也能破就破。

    林若萍本性温吞,又老实了大半辈子,此时楚沉又在学校,身边没个帮忙的,夏天在外头嗷嗷叫着,可它这时候,没人当回事,她孤军一人,不是这帮挑事者的对手。

    她头发都被挤得要散不散,反驳的话完全被这些人侮辱的话语压着,几乎听不见。

    人群里闷得让人发慌,耳边所有的声音都像是一把凌迟的刀,她呼吸愈发急促,忍不住咳嗽起来,而这帮人却是一点停止的意思的都没有,没办法,她只得上手试图把人推开,这一推,就推坏了事。

    “嚯,你还敢推我?!”有人大喊了一声。

    接着就是你来我往的互相推搡,林若萍再忍不住,越咳越厉害,弓腰蹲下时,口中蓦地吐出一口鲜红的血来。

    人群顿时慌了,立刻响起惊惧的尖叫声,她在其间摇摇欲坠,没一会儿便意识全无。

    ……

    楚沉接到街道办的电话后马不停蹄往医院赶,庄严还没明白怎么回事,见他跑也跟着跑,假条还是周帝泽帮他俩写的。

    下午两点多,饭点刚过,市人民医院一楼大厅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饭菜香、药物等多样混杂的味道。

    林若萍就睡在住院部六楼走廊外的单人床上,整条走廊约躺了十来个病人及在旁陪护的家属,护士医生在其间匆匆来匆匆去。

    他俩刚刚赶到,就有护士过来了,“谁是林若萍家属?”

    庄严和楚沉面面相觑,后者冲女护士点了下头。

    那女护士量他一眼,“怎么是个学生,家里大人呢?”

    “我就是。”楚沉斩钉截铁道。

    “行吧。”女护士狐疑地又量他一番,接着翻了翻病历本,“那你跟我走吧。”

    “是有什么问题吗?” 庄严看了眼脸色苍白的林若萍。

    女护士笑了笑,“要去一楼缴费呀。”

    楚沉闻言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心。

    庄严立即拍了他一下,微笑道:“哎,不然我去吧,你看啊,我又不会照顾人,待会儿林姨醒了我都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没钱使人窘迫,但现实往往照顾不到人类的脸皮。垂在裤缝间的拳头紧了又紧,最终楚沉还是点了头。

    他心中惶惶,在病床前站到两腿发酸发麻,至始至终林若萍都没有醒来,大概半时后,庄严和几个护士推着转运床一起回来了。

    眼见几名护士话不多便开始挪人,楚沉才总算找回神智,转头疑惑地看向庄严。

    “我给林姨换了间病房。”庄严眨眨眼,怕楚沉责怪自己自作主张,又忙道:“总不能一直让林姨睡走廊吧,外面太吵了。”

    “你不用。”楚沉揉揉眉心,“太破费了。”

    这里是市医院,光医药费就够受的了,而住院费绝不是一笔数目,他现在哪里拿得出那么多钱。但若让他心安理得花庄严的钱,那也是万万无法接受的。

    “我自己愿意。”庄严直视着他,“你先别管这个,刚医生找家属有事,在五楼呢,你去看一下吧。”

    楚沉踌躇片刻,一旁的护士却不管他俩之间的事情,只催促要走了。

    林若萍脸色极差,即便在睡梦中也在不断咳嗽,眉宇间横着长长的沟壑,嘴角隐隐浸着没擦干的血迹。

    楚沉渐渐冷静下来,倾身将庄严拥进怀中轻轻拍了一下,“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