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被世界除名的人
1.
回到家里的时候,眼前漆黑一片。
一个月未归,唐灵新租的公寓已断电、断网。所有的电子用品都陷入了沉寂,信用卡和各类支付软件也遭到了冻结,她急不可耐地开社交软件,发现两周前就没有再收到过任何消息。每一个人的生活都在继续,仿佛没有谁真的在意她被这个世界“除名”。
唐灵拖着沉重的脚步,连拉开窗帘的力气都没有了。她直挺挺地倒在沙发上,只想在幽暗中安静地躺尸。
和裴子航恋爱后,唐灵对于社交的兴趣日益减少。在她看来,任何事也比不上两个人腻在一起舒服。尤其是进入同一家律所工作之后,他们两个人几乎活成了连体婴,唐灵每天最期盼的事就是下班后赶回他们两个人租住的房间,然后窝在这张沙发上,一起捧着泡面和零食刷剧。至于外界发生了什么、朋友身边又有什么新鲜事,她毫不关心,她只关心今天要去哪里约会、饭后要刷怎样的甜剧。
见她一脸的失魂落魄,巴璞收起满肚子的好奇,蹑手蹑脚地游荡在各个房间,向钢筋混凝土造的住所投去敬仰的目光。
“真就没人找我?连爸妈都认为我死了?”唐灵再次尝试拨父母的电话,在这之前,她隔半时就要一次,但对面总是传来关机的声音。
“啊——回来了回来了!真的回来了!”父亲的嗓门如雷贯耳。
母亲惊喜的声音也涌了出来:“哎呀,大仙真的显灵了!大仙要在追悼会后一周才能给你招魂,这期间都不得开手机。必须整整好好满七天,少一个时、少一分钟都不行,我和你爸爸就掐着点等时间,还真的就把你给召回来了。你在那边……都挺好的吧?”
着,手机里就传来抽抽搭搭的哭泣声。
唐灵能想象到老两口喜极而泣、抱头痛哭的场景,她赶紧断了母亲一唱三叹的哀嚎,大声:“我根本就没死呀。我只是在海底生活了一段时间。这不好好地回来了吗?”
她尽量以轻松的语气给父母讲述了自己这一个月的生活,虚张声势地:“哎呀,看这事闹的,我就是随意在海底玩玩,真没想到大家都这么伤心。没了我,律所都快转不动了,老领导见了我呀,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那些同事啊朋友啊,都可想我了,这不手机都快被爆了;更别裴子航了,比你们还伤心呢,茶不思饭不想的,就剩一口气撑着了……幸好我活着回来了……”
着着唐灵眼角就湿了,泪水顺着鼻梁滚滚而下。她尽量保持笑起来的样子,不希望自己委屈的哭腔传到父母耳中。
如果我真的长眠海底,世界上的伤心人恐怕也只有他俩了。唐灵自嘲地想。
2
三颗脑袋从客厅墙壁后面探出来,巴璞的在最下面,依次是飘飘医生,阿遥。
“干嘛?”唐灵挂了电话,抹了一把眼泪,凶巴巴地问。
见这三个人欲言又止,唐灵愤愤不满地警告他们,“如果你们是算安慰我,那就省省吧。现在安慰我只会让我觉得自己更没用。我好歹也是‘死’了一回,除了我爸我妈之外,压根没有人在意这件事情嘛。这日子过的……”
“你们有谁想安慰她吗?”巴璞扬起头问,飘飘医生和阿遥都茫然地摇摇头。
“我肚子饿了。”阿遥坦诚地。
“我也是。”巴璞眨眨眼,指着脑袋上方的飘飘医生,补充,“她也一样。”
唐灵无力地扑倒在沙发上,含混地:“厨房还有泡面,是我一个月前买的。热水怕是没有了,你们就生吃吧。”
“好。”阿遥快乐地冲出来。回到公寓时,他和飘飘医生被唐灵泡进了浴缸中,还被严令禁止不得外出,也不得挪动任何物品。他早就对这个四四方方的房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听到他在厨房里制造出噼里啪啷的声音,唐灵不得不擦干眼泪,朝厨房走去,“这帮家伙怕是要把家给我烧了……”
厨房里,他们三个人叽叽喳喳凑成一团,一人手里分了一包调料,正准备把调料直接塞进嘴里。
“笨死了!要先拆开包装啊,是这样——”唐灵大步向前,想从阿遥手里夺出那把酱料,却看到阿遥恢复了人形,赤身裸体,唯有背上缠着绷带。
她大叫一声,捂着眼睛转过身去,“你干吗变人就变人啊,多少要穿件衣服呀!辣眼睛,呸呸呸。”
“用鱼尾巴在这里走不动路,这里又没有水。”阿遥无辜地辩解,“你的眼睛怎么了?”
着,他走过来,关心地拉开唐灵的手,望着她的眼睛。唐灵只能双目朝天,指着卧室的方向:“那,扔在床上的那些衣服你随便选,随便穿。我们陆地上的人,都是穿衣服的。你这个样子……实在是太不雅了,是要被警察带走的。”
“可是这里没有警察。”巴璞一板一眼地较真。
唐灵不方便和他抬杠,只能用下颌指指厨房窗口的位置——那里正朝着对面的客厅,客厅窗帘缝隙之间,有一副望远镜正对准这边。
“从我搬来这天,就发现对面有偷窥狂了。是一老头,这些老头老太太比警察还爱多管闲事,看到我这里有……裸奔的人,不定就要报警了。”唐灵语重心长地,她扯下挂在厨房的围裙,给飘飘医生围在腰间。
“那我呢,能不能也送我一件衣服?”巴璞嚼着调料包里的脱水蔬菜,期待地望着唐灵。
“你就算了吧,一只海星而已,也没什么不雅的。”
3.
在巴璞的强烈要求下,唐灵拉开了公寓里所有的窗帘。
他声称要感受一下陆地上的阳光,“对我的研究有好处。你知道的,之前我在海底,只能纸上谈兵。”
傍晚清透的阳光照进这间密闭了一个多月的公寓,和煦的光线中,细的灰尘浮动,犹如浅海湛蓝的波纹。客厅里堆积着唐灵搬来的各类家具和摆设,搭成山一样高,衣架、书桌、盛放书籍的纸箱、各类成套搭配的餐具,上面都落了薄薄的灰尘。
客厅里唯一能用的家具就是那架沙发,独居在此的那段时间,她几乎是夜夜在沙发上流着泪入眠。
“为什么摸了一下这张桌子,我的手指就变黑了?”穿着超短裙的阿遥举起一根灰扑扑的指头,认真地问。
“这个……”唐灵挠挠头,并不想把这一切归于懒惰。自从搬进来后,她沉浸在分手的痛苦中,一直没有整理、扫过这间公寓。此刻所有的灰尘和凌乱暴露在他人眼前,唐灵感到脸颊一热。
飘飘医生虽然听不懂二人的对话,但喜爱清洁是飘飘鱼的本能,原本生活在洁净的海底,她空有一身扫本领,却偏偏“英雄无用武之地”。她从那堆家具里找出锅碗瓢盆,用瓷煲、铁锅接来水,把地面清洗得透亮,像是六月里大雨过后的蓝天。
在飘飘医生的带动下,阿遥和巴璞也参与了清理。他们对那些人类习以为常的家具和饰品好奇极了,按照渴望已久的样子来布置,压根没有唐灵插话的份。唐灵只能软绵绵地靠在沙发上,看着他们把书籍搭成三角形的格子间,把围巾一块一块平铺成地毯,把抱枕放置在每一个角落,让人随时随地可以找到能卧倒的地方。连唐灵顺手塞在纸箱内侧的几盆多肉植物都被他们翻了出来,这些胖嘟嘟的植物变得干瘪、细幼,土壤早已干燥如砂,若不是巴璞拦着,唐灵就要把它们塞进垃圾箱了。
巴璞虔诚地把它们摆在洁净的窗台边,絮絮叨叨地:“不要扔,不要扔。这些有根的植物都是很坚强的,像在海底,那些海藻只能得到一丁点阳光,可那一丁点阳光,就够它们活成千上百年了。”
4.
夜幕降临时,这个家焕然一新。在海底族人的头脑中,没有“断舍离”的概念,每一样物器都有它的可爱之处,每一种摆放方式都能让他们发出快乐的惊叹。他们赞美楞纹玻璃杯的精致,歌颂棉被的松软,还要把脸埋在被子里,无比满足地吸着气,然后争先恐后地描绘自己闻到的气息——“有暴风雨来临前雷电的味道”、“鲸唱歌时太阳光的味道”“翻开最上层的沙子后,埋在下面的泥土味道”。
巴璞和阿遥像玩跳床一样,乐此不彼地从地板跃到床垫上,飘飘医生在一旁高兴得转圈。唐灵从来都不知道,这些寻常的事物还能让人如此开心。她这间一卧一卫的公寓,被他们布置得琳琅满目,俯首举目之间都是明丽鲜艳的色彩。
如果不是遭到了邻居的投诉,他们能在这些普通的器具中折腾整整一晚。
唐灵一番赔礼道歉之后,邻居才善罢甘休。她走回房间,发现这几位始作俑者已经躲进浴缸里睡着了。她悄悄地溜进卧室,扑在叠放了三四层棉被的床上。
外面月色渐起,这是回到家的第一夜,想起过去和裴子航拥有过的二人世界,唐灵心头涌起一阵酸楚。她刚想酝酿酝酿情绪,浴室就传来吹唢呐一般的声音。
“你们——实在是太过分了吧!”唐灵忍不住了,推开浴室的门抱怨道。
三个人挤在狭的浴缸中,水从里面哗哗啦啦地漫出来。飘飘医生和阿遥已经昏睡过去,唐灵这才意识到他们还是伤者,还在恢复期。
只有巴璞被她的破门而入惊醒了,他害羞地解释:“之前我是从来不鼾的,可这里实在是太干燥了,所以……”他摊摊手,一旁的阿遥继续发出时高时低的鼾声。
“没事,继续睡吧。”唐灵做了个安静的手势,悄然带上门回到卧室。
倒在床上时,她心里一直在想,无论如何,明天得给他们买几台加湿器;然后再把这个月欠下的费用交上,房间通了电,这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家伙应该会更开心吧;还要再找一份工作,总不能天天请他们吃泡面;至于以后的事……也许会很难,但是以后在想吧……
直到睡着,她都没想起来自己本是算大哭一场的。
* 作者最后修订时间:.05-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