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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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城, 兵部值房。

    几位官员正在低声议事,北湛坐在书案边,手里拿着文书翻看, 正在这时,帘子被起来, 一个侍卫过来,轻声禀道:“太子殿下, 您府上家仆求见。”

    北湛放下文书,向众人示意,起身道:“孤去看看。”

    几个官员连忙应下, 看着北湛出了值房, 又等了一刻钟, 不见其复返, 一个道:“殿下呢?”

    唤来侍卫询问, 那人道:“太子殿下已回去了,是府里人生了病,请诸位大人议完事之后写个折子, 明日交给他。”

    ……

    夜来轩。

    北湛大步流星地走过中庭, 撑伞的下人一路跑着跟着他,但还是很快就被他甩开了,紫玉从厅里出来, 连忙俯身行礼,他急声问道:“人怎么样了?”

    紫玉快速禀道:“奴婢一早送了饭食去, 但是赵姑娘半点都没动,只没胃口,一直在床上睡着,奴婢怕搅了她, 过了一个时辰又去看,她还是没醒,到晌午时候,奴婢才发现她似乎不对劲……”

    北湛快步上楼,道:“叫大夫了吗?”

    紫玉喏喏道:“还、还没,奴婢不敢擅自做主,便派人去宫里禀告您了……”

    北湛的脸色极差,冷冷地扫了她一眼,道:“病了就该先请大夫,孤能给她治病吗?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

    紫玉吓得脸色煞白,连连应声,走路都差点踉跄,北湛忽然又叫住她,叮嘱道:“去叫晏一,让他快马加鞭去北大营,把孟老大夫请来。”

    紫玉忙不迭应道:“是。”

    明明是寒冬腊月的时节,北湛却走出了一身急汗,他快步上了楼,二楼的屋子里,几个云纹白铜盆里燃着旺旺的银丝炭,四周的空气温暖如春,这显然是紫玉特意吩咐了人加的。

    及地的帘幔都被放了下来,遮去了大部分的天光,室内的光线晦暗,北湛大步流星地入了内室,几个婢女正守在床榻边,见了他来了,纷纷伏地行礼。

    北湛顾不得理会,劈头就问道:“她醒了吗?”

    一个婢女慌忙答道:“不知,刚才奴婢们唤姑娘,她一直没有答。”

    闻言,北湛的眉头深深皱起,几步迈到了床前,只见锦被中躺了一个人,如云的乌发堆在软枕上,更衬得她脸色苍白,脸颊却浮起一抹病态的红,脆弱得像一件易碎的瓷器。

    北湛轻轻摸了摸她的额头,触手滚烫,带着细密潮湿的汗意,他俯下身,轻轻唤道:“赵曳雪?蛮蛮?”

    女子纤长的睫羽轻轻颤动了一下,紧接着,眉尖儿微蹙起,面上露出几分痛苦之色,仿佛陷入了梦魇之中,无法清醒。

    北湛命人取了帕子来,亲手替她拭去汗,一边不住轻声唤她的名:“蛮蛮?”

    赵曳雪这次终于有了较大的反应,她的头略微侧了侧,缓缓张开了双目,疲惫而迷茫地望着他,北湛松了一口气,低声问道:“哪里不舒服?”

    赵曳雪困倦地眨了眨眼,然后往被子里缩了些许,声音微弱而虚浮:“我头痛……”

    北湛有些担心,又摸了摸她的额头,安抚道:“我已让人去叫大夫了。”

    赵曳雪的目光散漫,没什么精神地看着虚空,整个人仿佛在神游天外,好似魂儿都不在这里了,北湛心中一紧,轻声问道:“渴吗?要不要喝水?”

    过了一会儿,赵曳雪才点点头,立即有人送了水来,北湛俯身将她抱起来,让她靠在怀里,赵曳雪正欲低头喝水,忽然顿住不动了,北湛道:“怎么了?”

    赵曳雪扯了扯唇角,露出一个没有笑意的微笑,道:“这水里……会有别的东西吗?”

    这话意有所指,北湛的动作微微僵住,他道:“没有。”

    赵曳雪轻嗤,语气讥嘲:“我不信。”

    闻言,北湛的下颔紧绷起,拿着杯盏自己先喝了一口水,喉结微动,咽了下去,这才送到她唇边,问道:“现在信了吗?”

    赵曳雪有些兴致缺缺,低头喝起水来,只喝了一两口,便推开他,问道:“玉茗呢?”

    北湛把茶杯交给婢女,答道:“她没事。”

    赵曳雪闭了闭眼,没什么力气地喃喃道:“我想见她。”

    北湛道:“待你病好了,我就让她过来。”

    “不,”赵曳雪这时候十分固执,盯着他,道:“我现在就要见她。”

    北湛注视着她虚弱苍白的脸,片刻后,终是作出妥协,婢女很快就把玉茗带了过来,她才刚刚进来,一眼就看见床上的赵曳雪,立即惊慌失措地奔过来,一迭声追问道:“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怎么两天没见,您就生病了呀?”

    赵曳雪轻轻地咳嗽起来,借着天光量她,见她没什么大碍,这才放下心来,道:“我只是受寒罢了。”

    玉茗红着眼眶,拉住她的手,哽咽道:“怎么就受寒了呢?您的身子骨那么差,都是奴婢没用,没能跟在主子身边伺候,呜呜……”

    赵曳雪欲安慰她,张口却觉得喉咙干痒,又是一阵咳嗽,北湛立即将她揽在怀中,一手替她抚背顺气,一双凤目冷冷地瞥向玉茗,用眼神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道:“她身体不适,不宜多言。”

    玉茗吓得了一个磕巴,可怜巴巴地把话咽了回去,只不住地抹眼泪,吸着鼻子,一个字也不敢多了。

    赵曳雪头痛得厉害,声音虚弱而无力地道:“我要玉茗伺候,不要别人……”

    北湛一口应道:“好。”

    他这个时候倒是好话了,赵曳雪睁开眼看了看他,有心想趁机提点别的要求,忽闻外间传来一阵紧促的脚步声,有婢女入内禀道:“殿下,孟大夫来了。”

    北湛略微直起身,道:“请他进来。”

    时隔半月之久,赵曳雪再见到了这位老大夫,他的头发胡子花白,面貌和善,透着一股子和蔼可亲,见了躺在床上的赵曳雪,都忘了向北湛行礼,连忙过来替她把脉,一边问道:“是受了寒,还是吃坏了东西?”

    赵曳雪看了北湛一眼,并不答话,倒是北湛停顿片刻,道:“应该……是受了寒。”

    “应该?”孟大夫面露疑惑:“衣裳穿少了?”

    在他看来,太子府上自然不可能缺衣裳的,这话不过是随口一问,谁知北湛竟然沉默了,点点头:“嗯。”

    孟大夫吃了一惊,对赵曳雪道:“娘子初到北地,有所不知,这里的天气可与南方不能相比的,稍不留意就会受风寒,平日里还是要多加注意才是。”

    赵曳雪看了北湛一眼,淡淡地道:“多谢大夫提醒。”

    孟大夫又絮絮道:“而且,老朽之前就与娘子过,你有头风症,可不能吹冷风受寒,否则啊,这病情只会越来越严重,知道么?”

    “头风症?”北湛忽然出声,他剑眉紧皱,问道:“什么头风症?”

    “赵娘子没告诉殿下么?”孟老大夫有些讶异,解释道:“这头风症十分麻烦,每逢天气冷的时候就会发作,时轻时重,疼痛难忍,尤其是不能吹冷风,那痛起来,可不是一般人能忍的。”

    赵曳雪勾了勾唇,轻声道:“我告诉他了。”

    北湛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顿时沉下来,薄唇动了动,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赵曳雪:“你昨天夜里……”

    赵曳雪把脸往锦被里缩了缩,语气平静地道:“殿下以为我在谎么?”

    北湛的表情瞬变,乍青乍白,孟老大夫眼神不解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最后迟疑道:“老朽看了赵娘子的脉,最近似乎过于劳累,脾胃虚,又感染了风寒,还是应当好好休息。”

    北湛问道:“头风症如何治?”

    孟老大夫想了想,据实告知道:“此症难解,基本无法根除,只能每日以金针针灸,加之药物慢慢调养,或许能缓解一二。”

    北湛道:“请孟老施针。”

    孟大夫给赵曳雪施了针灸,然后开了个治风寒的方子,又叮嘱些饮食宜忌,这才告辞,北湛亲自送了他出厅,外头又飘飘洒洒地下去零星雪,孟大夫住了步子,道:“殿下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北湛道:“她这头风症,严不严重?”

    孟大夫想了想,答道:“依老朽来看,至少有五六年之久了,前些年大约在治,养得好,近些日子恐怕疏忽了,病情较老朽上次看到的,要重了一些。”

    北湛薄唇紧抿,神色有些不好看,他又问道:“是何原因引起的?”

    孟大夫道:“有些人是久病不愈,有些是先天身体积弱,还有是旁的病引起的,不过老朽观赵娘子这脉,不似因病而起,殿下或可自己问一问她,总之,这病很不好治。”

    北湛的眉心紧皱,道:“天下奇珍药材那么多,就没有一样能治好这病吗?”

    孟老大夫捋了捋胡须,道:“倒也不是没有,民间时有传,有什么奇珍异草,能治百病,药到病除,那些大多数都是偏门,骗人的,不可尽信,不过老朽行医二十载,倒是真的见过有这样一种药,名叫雪尾。”

    “雪尾?”

    孟老大夫点点头,道:“它是一种圣药,服之可解百毒,治头风症这等疑难杂症,不在话下,只是此药难得,老朽听要用八十八种药材,必须在冬日下雪的时候入药,且每一种入药的时间不一样,半个月到一个月不等,所以要炼成雪尾,必须要二十四个冬月,不能间断,可一年的冬天最多也只有四个月,所以极难炼成。”

    北湛想也未想,道:“孤派人去寻。”

    孟大夫却道:“倘若殿下真的有意去找这种药,老朽倒是有一个线索可以提供,此药是厉山族的圣药,听闻月妃娘娘原就是厉山族人,或许能有办法。”

    闻言,北湛表情一怔,很快便道:“孤知道了。”

    待送走孟老大夫之后,北湛又回了楼上,屋子里静悄悄的,婢女们都退下了,只有玉茗守在床边,正担忧地用手去试赵曳雪额上的温度,见了他来,面露惊慌之色,像是生怕被赶出去一般,嗫嚅道:“主子要奴婢伺候的……”

    北湛摆了摆手,走近前去,发现赵曳雪合着双眼,大约是睡着了,他在旁边坐下来,伸手掖了掖被角,目光忽然落在她玉白的脖颈上,那里有一圈红绳。

    这红绳他之前见过,那时根本顾不上细看,如今却有些好奇起来,伸手轻轻把那截红绳挑起,绳子细细的,不怎么精致,还褪了色,像是随身戴了许多年。

    北湛有些怔忪,问道:“她为什么戴了这么一根绳子?”

    玉茗愣了一下,才明白他在与自己话,连忙答道:“是主子的旧物,戴了好多好多年,从奴婢伺候她起,她就戴着了。”

    北湛的眉头皱起,拿着那截红绳细细地摸索,低声道:“她没过这东西的来历吗?”

    玉茗使劲想了想,才怯怯道:“好像、好像是她从庄国带来的,听是庙里头的东西,能保佑平安的?”

    听闻这话,北湛的表情骤然微变,不期然的,那些压在记忆深处的某些画面,忽然就慢慢冒了出来……

    阿湛,你们昭国的七夕节是怎么过的?

    不知道,没什么好过的。

    诶,那真是无趣呀,就没有什么好玩的事情吗?

    没有。

    真的吗?

    真的。

    少年北湛不明白她为什么一直执着这个问题,老实地告诉她,昭国人没有过七夕的习惯,因为六月份有百花节,大概和庄国的七夕节差不多。

    想不到赵曳雪听了却很生气,一整天都不理会他,北湛不明缘由,却习惯性地去哄,赵曳雪便气鼓鼓问他:知错了吗?

    北湛点头,知错了。

    她追问:错在哪里了?

    北湛思来想去,字字斟酌道:庄国是怎么过七夕节的?

    少女的脾气来的快,去得也快,十分高兴地道:我们庄国可不一样,每年的七夕节,有情人会相约去月老庙的树下系红绳,以求此生长相厮守,阿湛想去看看吗?

    想看。

    七夕节那一日,月老庙里人群熙攘,到处都是结伴而行的情侣,少女把两根红绳勾缠在一处,然后紧紧系在古树上,笑得眉眼弯弯,模样天真地道:这样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

    后来,在狼狈逃离庄国之前,北湛不顾晏一劝阻,连夜去了那座月老庙,却发现树上的红绳已经被绞断,只留下空荡荡的树干,她就连最后的念想都没给他留下,北湛就此心若死灰,回了昭国。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他竟然又在赵曳雪的身上见到了红绳……

    北湛的眸中露出几分惊疑不定,正在这时,一点力道从指尖传来,却是赵曳雪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十分从容地拿回了那截红绳,塞入领子里。

    北湛的手指微微颤抖起来,他猛地紧握起手心,低声问道:“你为何戴着这红绳?”

    赵曳雪轻轻地了一个呵欠,漫不经心地道:“不记得了。”

    北湛急切地按住她的手臂,眸中的亮光如星子,道:“既然不记得,你戴着它做什么?”

    赵曳雪面无表情地回视他,轻轻拨开他的手,冷冷地道:“等哪天被人折辱得活不成了,拿来上吊正好。”

    北湛哑然无言,与此同时,他的内心升起一股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或者,恐慌,就像是隐约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足以令他遗憾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