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门院朝从就知道人是分三六九等的, 院子里的孩子有的可以成为下等的阴阳师，有的可以成为侍从，有的可以成为佣人, 有的只能被拆骨剥皮成为某个术式的一部分。

    他是属于最后一部分。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从就能知道比较多的知识，而且对于自己已经被规划好的短暂寿命没什么看法。

    所有将来要为御门院家做贡献的侧室子嗣都像是被圈养在院子里的牲畜, 但牲畜里也总有不听话的一个。御门院朝偷溜出院子的动作十分熟练, 熟练之处不是在于不会被人发现，而是回来被发现之后毫不在意地抱住头缩到柜子里让人不着。

    每每偷溜回来之后如果没被发现, 其他和室里的孩子就会冒出来讥笑他, 并向看管他们的人告状。

    “看, 是个没有灵力废物。”

    “就是他啊！看上去好！是不是很好欺负！”

    “哈哈，连佣人都经常会看不到他，每次都抢不到饭！”

    “离他远点, 免得我们也变成普通人了。”

    晚上的伙食又被拿了个空，御门院朝知道不是自己抢不到，而是佣人根本就没有带他的那一份。

    就算是灵力最低微的人都会蔑视他, 因为他是所有拥有力量的人里，唯一的普通人。

    在御门院, 普通人才是异类。

    御门院朝吃不到饭, 没有哭闹，环视了一圈, 等佣人离开之后就站起身，经过院子。

    院子里其他孩子就冷眼看着他。

    年幼的孩子在这个年纪生得很灵动可爱，但一屋子的孩几乎都是同一个模样刻出来的，黑头发黑眼睛, 眼神也都是丧失了孩童天性的阴狠或者呆滞，就显得有些渗人。

    唯独御门院朝是个特例, 虽然他也和正常的孩童不太一样，但观察事物时，眼睛是明亮又澄澈的，没有灰暗的情绪和色彩，好像万事万物都能清晰地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被他理智地获取信息、思考和接纳。

    快要入冬的时候，御门院朝又一次溜出院子，他跑到湖水边，在树下抬头往上看。

    树上停了一只乌鸦，成人巴掌大，双目猩红，扭动着脖子时明显就是在监视着四周的一草一木。

    下人每次能发现他偷跑出去就是靠这一只乌鸦，他记了很久。

    这一次在下人赶来之前，孩抬起双手呵了几口气，像只猫一样开始往树上爬。

    乌鸦是个头脑简单的式神，原本会飞，但今天因为太冷，反应有些缓慢，措不及防地被突然爬树跳起的御门院朝抓住了脚爪，向下一拉。

    “嘎——嘎——！！！”乌鸦惊了起来。

    御门院朝狠狠地从树上摔了下来，穿过了一阵他看不见的黑雾，噗地一声摔进了灌木丛里。

    “嘎……”

    乌鸦也摔得不轻，横在地上拍了拍翅膀，才晕乎乎地站起来，嘶哑地叫了几声，视野恢复过来之后，就看到那个把自己扯下树的孩从灌木丛里冒了出来，举着一块石头。

    “嘎！！！”

    这次直到天黑，御门院朝才回到院子里。

    其他孩子都已经睡着，佣人也早就回去休息了，反正跑出去的是个没有灵力的废物，那么晚没有回来不定已经不心死在大宅中的术式里。

    他是御门院家的耻辱，就算死了，家主也不会责怪他们。

    一切都静悄悄的，御门院朝拖着乌鸦的一边翅膀，踩上冷冰冰的木条地板，探头探脑地回到和室。

    和室的中央有个火炉，每年入冬的时候，佣人会在晚上给几个和室点上旧式的火炉，免得这些孩子冻死。很多关系不错的孩子都会包团取暖，人越多就越好过夜，御门院朝所在的和室是人最少的，这间和室里的孩子在同龄人里都很弱，和他一样没有饭吃，还受尽欺负。

    御门院朝手脚都冻得通红，径直跑到了火炉边，挪开了一个睡着的孩子。

    肚子发出咕噜噜的叫声，他泰然地把手边死掉的乌鸦放到火炉上，然后抱着腿坐下，吸了吸鼻子。

    恶鬼旁观了整个全程。

    不知道季节，也不知道详细的时间；不知道真假，也不知道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在一帮相似的孩子中发现了御门院朝，亦步亦趋地跟着他走出院子，在他摔倒的时候想伸手接住他，却没有办法。

    他苍白的表情变得越发冰冷，身边的死气爆发似地扩散，扫过木条铺的长廊，白底黑纹的灯笼，阴冷的气息足够笼罩住整座御门院。

    却抓不住一个孩子。

    他只能看着。

    ……

    “你是从平安京来的阴阳师？”

    “对，我的名字叫正成。”

    “你不会想抓我问吉原的入口吗？”

    “我和那两拨人不一样。”

    面对少年纯然的眼神，正成笑了笑，他思考了一下，：“我听‘吉原’出现至今，没有一个人类遭遇到伤害，所以里面的妖怪应该都是好的妖怪。”

    “我喜欢你的法，看来你是个站在妖怪这边的阴阳师。”九十九朝捧着热茶，轻轻抿了一口。

    九十九朝在平安京来猎杀妖魔的两拨人马面前落荒而逃，当然会被遭受追捕，不过他没有朝吉原的方向跑去，而是朝人类的城镇跑去。

    进入镇时，就有一个红发轻甲的人来帮助他躲避追捕。

    以他的能力，当然能看出对方是个式神，且身上还带着神气。

    式神身后的阴阳师很快就出现了，点出他妖怪的身份后就邀请他一起坐进一间茶屋，态度客气又温柔。

    只消一眼，九十九朝就看得出来这个阴阳师的力量比先前那两拨人强上不少，白狩衣、黑发、微赤的瞳孔，温和俊秀的面容和优雅的举止……唔，有些怪异的地方他竟然也看不出来。

    九十九朝意识到这不仅因为对方的强大，也因为自己的眼睛的力量开始慢慢衰退，他要在彻底衰退之前解除诅咒，否则就回不去现代了。

    他在量正成的同时，正成也在量他。

    正成没有找到吉原的入口，却已经听附近得到消息的妖怪，妖怪之中已经选中了举行请神仪式的主要人选，是只从信太之森出来的狐妖。

    好奇心人皆有之，本来对寻找吉原入口没有什么动力的正成今天提前出门，意外撞上源氏和藤原氏的人马争执时，就察觉到了森林里躲藏的气息。

    他对妖气很敏感，尤其是狐妖，如果他没有猜错，现在自己面前的少年，应该就是那只被选上的、来自信太之森的狐妖。

    正成对妖怪的脑回路不乏了解，看清九十九朝的脸的时候，就知道他肯定会被选上。

    九十九朝现在的脸型基本张开了，精雕细琢的五官配上眉眼间还有的少年生气，静静在原地发呆都能惹得人移不开眼睛。这几天他为了让吉原的女妖们更快接纳自己，都还保持了一点妖化的迹象，就是放出了一双耳朵，在黑发上微微抖动着，可爱得要命。

    九十九朝拉了拉头上素色的外褂，压盖好自己的耳朵，免得被人类看见。

    喝完了一杯热茶，正成的另一个式神走出来，又给他倒了一杯。

    九十九朝看过去，是个和天女一样漂亮的式神，气质温柔明丽，和红发轻甲的男式神完全不是一个风格，却有同样的神气。

    “谢谢。”他当做没感觉到，高高兴兴地道谢。

    正成含笑地看着他又喝了一杯热茶驱散寒意，露出舒舒服服眯着眼睛的表情后，才慢慢开口，“那你又是为什么想离开吉原，不想为龙神跳舞吗？”

    九十九朝摇摇头：“不，是因为我再呆下去，游女姐姐们就要开始讨厌我了。”

    就凭这张脸和乖巧的模样，会被人讨厌可太难了。

    正成没想到是得到这个答案，却没质疑，反而若有所查地看向了他的手背，“是因为这个诅咒吗？”

    “对，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找能解除这个诅咒的阴阳师。”九十九朝点头，他毫无隐瞒，一派天真的模样，但又苦恼起来，“只是不知道有谁能解除这样的诅咒，游女姐姐们告诉我平安京里的那位大阴阳师可以……”

    正成微笑起来。

    他又没想到，少年到最后话头一转，干脆放弃，“但我总觉得希望不大，想想还是算了吧！”

    正成：咳。

    九十九朝全然一副“哎呀过完元日就回家吧”的模样，不想在这点深聊，把话题扔回给对桌欲言又止的阴阳师，“那正成来这里既然不是为了找吉原，那是为了做什么？”

    “我和那两拨人不一样，不是因为目的不同，我也希望能找到吉原的入口。”

    阴阳师的蝙蝠扇敲在手心，“吉原的出现太突然……周边许多原本居住的妖怪都在抱怨，我猜吉原本身应该不是属于这里的地方，只是不心开了一个朝着平安京的入口，即使不伤害人类，也会让很多妖怪苦恼。”

    哦？九十九朝好奇起来，“那你要怎么做？”

    白衣的阴阳师轻笑，“找到入口之后，我并不会‘闯入’，而是要‘关闭’。”

    关闭吉原的入口，免除人类和妖怪之间的斗争，轻描淡写，却又体现出足以胜过幻境之力的自信。

    九十九朝下意识地舔了舔杯子，笑起来，“好呀，我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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