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南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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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尺白玉阶,九龙金漆座。这里是皇宫最威严的地方,帝王至高无上的地位在这里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皇帝坐于高台,俯视众人,不怒自威。

    在这种寂静的时候,没有人上前为那孩子一句话,纷纷低头,只愿帝王之怒,不要牵扯到自己身上来。

    这座偌大的宫殿里,徒留台下跪着的那孩子挺直了腰杆,与帝王相视。

    素白衣衫,腰带未束,黑发披于肩,木簪一支,有些歪斜。一张未长开的面容,两颊有些往里凹,他的唇已经不见一丝血色,苍白,却紧紧地抿着。高挺的鼻子,倒长得很好,再往上,就是那双眼睛,复杂凄清。

    这是十二岁的南翎,也是走投无路的南翎。

    他双手交叠,举至额前,重重一拜,伏于地上,高声道,“请父皇为我母后做主!”

    此言一出,殿上众臣纷纷肩膀一缩,将脑袋压得更低了。

    皇帝眯了眯眼,“你可有证据?”

    轻轻一句话,让南翎迅速抬起了脑袋,眼眸明亮,他急切着,“人证物证俱在!”

    皇帝沉吟,刚想抬手叫人宣召,就见台下一人站出,身着四爪蟒袍,身姿修长,乃是当今太子南遇。

    他朗声道,“父皇,儿臣有些话想问问十三弟。”

    未等皇帝回答,南遇已经来到了跪着的人面前,笑得温和,“十三弟,你既然要为先皇后伸冤,那为兄就先问问你,可否?”

    南翎点头,“皇兄请问。”

    “十三弟你要为之伸冤的人是先皇后,你要状告的人是已故永佳皇贵妃,对还是不对?”

    南翎毫不犹豫,得郑重,“对!”

    “那你可知污蔑皇贵妃的后果?”

    “自然知道,但是冤不能不申,真相不可以不明!”,南翎目光灼灼,“望太子能明朝秋毫,还我母后清白。”

    南遇后退两步,眼神变冷,“那我再问你,你一直被困深宫,如何找到的人证物证?既然你一直深信先皇后被冤枉,为何今日才出来?如今西南战事起,不少人从边疆流入临都,你所谓的冤枉,又如何得知,不是他人奸计?”

    这些问题掷地有声,有理有据,台上本就犹豫的帝王皱起了眉头。

    南翎无法解释,只,“人证物证皆在宫外,公道自在人心。”

    南遇没再话,只低头看着眼前跪着的人。

    他已经久居高位,见惯了皇亲贵戚对永佳皇贵妃的称赞,今天倒是第一次见到有人状告她,这个人还是先皇后之子。

    可永佳皇贵妃是谁?是他南遇的母妃,是当今太子之母,是当今圣上最爱的人。

    “遇儿”,皇帝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你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南遇收敛心绪,转身作揖,“儿臣已无话可问,正如十三弟所言,公道自在人心。”

    这次皇帝却沉默了。

    在这样的气氛里,南翎想起了昨天晚上,十一叔离开时的脚步第一次停顿了下来,他回头对站在黑夜里的他,“你确定皇帝什么也不知道吗?”

    只这一句,十一叔就走了。

    当时南翎在想什么呢?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能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坚定了决心,南翎出声提醒高处之人,“父皇,请您传召证人,真相自见分晓。”

    皇帝将目光放到南翎身上,神色迷惑,时间竟然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吗?她走了多少年了?他一直不敢去数,怕太久了,黄泉路上,她不会等他。

    皇帝难得失神,下方众人皆惶惶不安。

    许久,他才回过神来,问自己儿子,“想好了?”

    这种时候,南翎的心前所未有的平静,“儿臣早就想好了,望父皇成全。”

    破釜沉舟,不胜即无活路。

    皇帝坐回了自己的金漆座上,扬手让人传召,“既然如此,去把人带来。”

    听此,太子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自己的十三弟,眉眼间清冷一片。

    金殿上的早朝在继续,众大臣纷纷上奏,或是捷报,或是称赞这世道,又或是夸赞那上位之人。

    皇帝一扫之前阴霾,笑得开怀,皇帝开心了,众人更开心了。

    一派其乐融融,倒真显几分盛世之状。

    只有那几个站在南翎身后的大臣,笑得有几分尴尬,频频擦去头上冷汗,恨不得就这样从金殿上消失。

    南翎眼神没有焦距,对周围时不时传来的量的目光似乎毫不知情。

    约莫半个时辰后,那个出去传旨的太监匆匆跑了回来,附在皇帝耳边轻声了挺久。皇帝全程面无表情,听完之后,便扬手叫太监下去。

    许多人感受不出来,但南翎感受到了,感受到了他父皇身上骤然消失的压迫感。

    他心里彻底一凉,一直攥紧的手松开,任由钻心的痛往心脏蔓延。

    “十三啊……我竟忘了问你,你的证据都是什么啊?”皇帝散了身上的威严,慈祥地问他。

    南翎抬起头,眼里支离破碎,“物证是威武大将军的临终遗书,写明了当年谋反的是永佳皇贵妃,而不是先皇后,更是写明了那次宫变的整个过程。持有此封遗书的乃是当年威武大将军的贴身丫鬟,她亦参与宫变,更是可以当作人证。”

    南翎一完,南遇便出声,“十三弟,慎言!现在尚且无法证明我的母妃是谋反之人,你怎可毁她名声?况且,威武大将军盛威是叶氏一脉的人,也就是先皇后一脉的人,还是你外祖父的关门弟子,他替先皇后的话怎么可以相信?”

    “盛威明面上是叶氏一脉,其实早就归于永佳皇贵妃麾下。那次宫变,本就是永佳皇贵妃发起,后来败露,便依仗着他们之间不为人知的关系,栽赃到了我的母后身上。”

    “真是可笑!盛威活着的时候没有将这件事情出来,反倒死后出现一封什么遗书,十三弟,要是今天你我所处境地互换,这些话……你信吗?”

    南翎垂眸,“事实再荒谬,它也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

    南遇面上全是隐忍,似乎压住了愤怒,重重了一声,“好!你既然如此,我再无话可!”

    言罢,挥袖转身。

    如此心胸,如此风度,南遇是一个好太子。不止众大臣如此想,皇帝也是这样想的,他一向对自己的这位太子感到很满意。

    目光一转,看向另一位儿子,话语竟有些凌厉,“不为人知的关系?南翎,你知道你在什么吗?”

    眼里浮上几分厌烦,皇帝又问,“刚刚我已经命人前去了解情况,却只见人证,不见物证,这是为何?”

    在没人看得见的地方,南翎脸上挂上了一抹冷笑,嗓音稚嫩,“为何没有物证,父皇不是应该清楚吗?”

    皇帝目光一凝,“你那人证,物证被抢走了。”

    “那就请父皇派人去寻找,还我母后清白。”

    “南翎!!!”皇帝蓦然起身,动作太大,头上的玉珠相互碰撞,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不过终究挡不住那绝情的声音,“南翎,朕已经容忍你胡作非为很久了!你在这金殿之上胡言乱语,胡乱攀污,真是好大的胆子!!!”

    悉悉索索,衣服摩擦的声音响起,跪地声一声接一声,众臣跪了一地,齐声高呼,“皇上息怒!皇上保重龙体!”

    皇帝怒气未平,“逆子!是谁指使你来煽动人心,闹得朝廷不稳的?”

    南翎彻底死心,平静如一滩死水,“无人指使。”

    皇帝眯了眯眼,“无人?你当朕老糊涂了?”

    像其他人一样伏于地,南翎轻声,“儿臣不敢。”

    “你若执迷不悟,我……就容不得你了。”皇帝轻飘飘一句话,让许多人的心抖了抖,连太子都抬头看了皇帝一眼。

    但南翎却觉得没什么,现在的局面他早就料到了,而且愿赌服输,是每个人应当具备的品质。

    “任凭父皇发落。”

    他将命还给他,愿来生不相见。

    皇帝再也下不来台,头上青筋凸起,就想下令杀了这逆子,但余光却看见了拄着拐杖走进金殿的老人。

    他只好稳了稳心神,收了几分怒气,温声问,“镇国公今日怎么来了?”

    来人头发花白,但身姿依旧挺拔,正是镇国公李瑾良,三朝元老,声望极高,平日连皇帝也不得不对他尊敬有加。

    镇国公弯腰行了个虚礼,洪亮的声音响起,“老臣来此有事上奏。”

    皇帝似是极有兴趣,眼眸一亮,“哦?不知是何事能劳烦镇国公亲自前来上奏?”

    “今日有人抓住了先皇后余党,交给了老臣,故老臣特来禀报。”

    皇帝一听这件事,脸色又一次沉了下来。

    镇国公自顾自,“此人乃是先皇后身边暗卫,排行十一,亦是暗卫之首。”

    南翎藏在袖中的手蓦地攥紧,他已经感受不到了掌中的粘腻,只剩下麻木。

    “给我把人带上来!”皇帝大怒,“我倒要看看是哪路妖魔鬼怪,非要搅得朕不得安宁!

    金殿上,十一被带上来,却不愿意跪下,被侍卫一脚一脚踹膝盖窝,最终跪在了台阶之下,匍匐在皇帝脚下。

    皇帝显然已经被严重气到了,指着十一就问,“你给朕,何人指使你,居心何在?!”

    十一嘴角还残留着血,似是很久没有见过阳光,面容白皙,笑起来却也是个好看的人。

    他大笑,眼里的嘲讽要溢出眼眶,“何人指使?不是人,是我的良心,是姐的冤情,是叶氏一脉的冤情。什么居心?不过求个真相,不过求个公道”,他敛起笑容,竖起锋芒,才像一个暗卫,他一字一句,“昏君!你又怎会懂?!”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旁边太监急地团团转,刚要上前扶住皇帝,就被他一脚踹飞了。

    “砰”的一声,太监硬是一声未出。

    皇帝目光阴冷,嗓音无比低沉,金殿之上全然是黑云压城的气势,“昏君?你朕是昏君?!”

    十一迎上了这道要杀人的目光,轻笑一声,“为君,你颠倒黑白;为夫,你宠妾灭妻;为父,你心狠手辣。你若不是昏君……谁是?”

    皇帝周身气压低沉,沉默着从金漆座旁边拔出了一把剑,手指慢慢划过剑身,眼里杀意一分一分显现。

    他一步一步走下白玉阶,越过南翎,站在了十一跟前,将剑架在十一的脖子上。

    皇帝问,“你指使的南翎?你让他与朕作对?”

    十一神色未变,“她是皇后的儿子,难道不应该帮自己母亲平反吗?在皇上眼里,追求真相便是与你作对吗?”

    “真相……?真相早就很清楚了,只剩你们这帮乌合之众,蛊惑人心。”

    皇帝抬手,刚要砍下去,就听见十一,“南翎,你也该去陪你母后了吧?别让你母后孤单一人,她啊……最怕一个人了……”

    南翎屏住呼吸,纹丝未动,像是已成木头人一般。

    皇帝看了看南翎,又看了看这个暗卫,轻蔑一笑,“不要急,你们都可以去陪她!”

    话落剑落,血液四溅,甚至连南翎眼前都有了斑驳血迹。皇帝丢下剑,哐当一声,不知有意无意,那把剑就丢在南翎面前,丢进了南翎视线里。

    皇帝又回到了他的宝座上,眉间的阴郁散去,嘴角甚至挂上了一抹若有若无的笑。若不是那手上还沾着点点鲜血,这一幕当是和煦。

    镇国公没有对此发表什么言论,躬身告辞,“既然已经皇上已经处理好了,那老臣就先告退了。”

    皇帝摆手,“镇国公辛苦,朕命人送你回去。”

    镇国公点头,没有推辞,却没有立即走开,似是欲言又止。

    皇帝心情变好,便问,“镇国公还有何事?”

    镇国公又躬身行了一礼,声音无比恭敬,“皇上,您的家事,老臣本不该插手。但今时又不同于往日,老臣不得不一句,十三皇子年龄,受人蛊惑,才忤逆您,但虎毒不食子,您是皇帝,更要爱护子嗣,为天下百姓做出表率。”

    皇帝目光微沉,看向跪在尸体旁的南翎,淡淡地,“镇国公多虑了,朕刚才所言,不过气话,怎会真的想要翎儿的命。”

    镇国公轻叹一口气,点头转身,从容地走出了宫殿,没有为任何人停留。

    皇帝放松了身体,靠在椅子上,轻轻把玩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良久才开口,“十三皇子受奸人蛊惑,心志不坚,以下犯上,但朕念及他年幼,不多追究”,站起身,他轻轻擦拭手上的血,“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杖责一百,伤好之后……去西南从军吧,也为国家做点事……”

    杖责一百,生死不明,就让老天来决定他的命运。

    皇帝走了。

    大殿上的人纷纷站起了身,彻底松了一口气,今日的早朝,可谓惊心动魄。

    南翎站起身,膝盖已经没了知觉,他想走,却抬不起腿,只好站在原地,等血液流通。

    南遇离开之前对南翎,“你不应该听信谣言。”

    南翎回之一笑,“是啊,我咎由自取。”

    南遇一时看不清眼前之人的意图,但也没算深究,便道,“你此去,好好改过自新,父皇会原谅你的。”

    未等南翎回答,便越过他离开了金殿。

    太子一离开,众臣便纷纷跟着离去。

    金殿彻底安静了下来,南翎在那里站了许久,膝盖上的痛意麻辣辣的。

    后来有人跟他话,是那个被踢的太监,他低眉顺眼,“请十三皇子随我前去领罚。”

    南翎理了理自己的衣服,看了眼那把丢在地上的剑和那个人,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