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第36朵玫瑰 “意南她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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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6朵玫瑰

    “砚钦, 你了解你这媳妇儿么?”

    晚八点,灯火璀璨,大城市的夜生活才刚刚拉开帷幕。

    外头人声喧哗, 热闹难当。包厢却相对安静, 一扇门隔绝掉一切噪音。室内室外, 分出两个世界。

    正是因为安静, 老爷子的话才显得掷地有声。

    顾砚钦心里担心姜意南, 一时之间有些没接上爷爷的问题。

    他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意南是个很好的姑娘。”

    这是压根儿就没听明白自己的问题呢!

    顾老爷子从容不迫,换了个问题:“你什么时候认识南南的?”

    “我认识她好几年了。”

    “那你觉得自己了解她吗?她有没有跟你提过她的父母亲人这些?”

    顾砚钦这才反应过来,老爷子究竟想问些什么。

    他一语道破:“您是找人查了意南吧?”

    老人家一贯谨言慎行, 凡事讲究分寸,很少会冲动。他不会无缘无故问顾砚钦这些问题, 定然是查到了什么, 手头“有料”, 才会向他开这个口的。

    老爷子倒也不回避,坦然承认:“我并非有意查她,只是觉得她身世成谜,我有些不放心。我们顾家虽然不是什么显赫世家,但历来也是清流门第。我们不求儿媳妇是什么豪门千金,只希望她家世清白。”

    顾砚钦理解老爷子的顾虑, 到底还是怕他吃亏。毕竟他娶了个家世一无所知的女孩。但事实上, 他和姜意南只是协议的假夫妻。

    他也没心思再继续进食了,搁下筷子,端起手边的白瓷杯递到唇边。

    鼻尖立刻捕捉到一缕清幽玫瑰香,他垂眸一看,这才发现清透的茶水里飘着几朵细的玫瑰花苞。

    难怪刚才就没见姜意南把杯子放下过,一直端在手上。

    顾砚钦细细呷一口。茶水透凉, 顺着食道往下滚,胃里具是寒凉。

    他喝了一口就放下了。他胃不好,不宜饮冷茶。喝多了,老毛病该犯了。

    他慢条斯理地开口:“爷爷,您都查出什么来了?”

    “砚钦,连老鬼都查不出她的身世,你觉得这会是普通人家的女儿么?”老爷子声色沉沉,眼神担忧。

    老鬼是业内首屈一指的私家侦探,凡事经他手,就算再隐秘,再鲜为人知,就没有他查不出来的。

    可惜到了姜意南这里,连老鬼都不行。

    老鬼给顾砚钦发来的那封邮件里,只有寥寥数语,记录了姜意南十八岁之后的资料,在此之前一片空白。她的父母,她的亲人,她十八岁之前就读的学校通通未知。好像有人特意抹去了她十八岁前的一切。

    老鬼还特意走访过姜意南在青陵电影学院就读的老师和同学,大家都她是孤儿。所有要求填写父母资料的地方,她都是空在那里的。而且大学四年,她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自己挣的,一个人做好几份兼职,比大多数学生都要拼命。

    甚至连“谭嘉南”这个名字还是姜意南亲口告诉顾砚钦的。老鬼都没能查到。

    而姜意南对外的身份——出生于梵于的一个书香世家,父母都是老师。这都是公司为她捏造的假身份,纯粹是为了应付网友和粉丝的。

    顾砚钦温言细语, “这些我都知道。”

    顾老爷子问: “那你什么想法?”

    年轻人耸耸肩,坦然表示:“我没什么想法。”

    顾老爷子:“……”

    老爷子摸不着年轻人的态度,这反应未免也太平静了些。

    老人家的神色倒是异常凝重,“你有没有想过,祁俨生日那晚,有那么多人歇在雅舍,而同一层也有那么多个房间,为什么南南偏偏就走进了你的房间?”

    顾砚钦:“……”

    顾砚钦赫然抬眼,面色惊诧万分。

    顾老爷子斜他一眼,没好气地:“你别这么看我,你以为你和南南卖力演演戏就能把家里人全糊弄住了?也就你妈那人神经大条没往深处想。你一声不吭就对外宣布结婚,我不怀疑?何况你俩之间那么疏离陌生,像是认识好几年的?”

    顾砚钦:“……”

    果然,老爷子在这个圈子混了好几十年,不是白混的。他早就练就出了一双火眼金睛。自己和姜意南的这点事儿压根儿就不可能能瞒住他。

    顾砚钦不由捏紧了手中的白瓷杯,茶色眸子转了几转,“您的意思是,那晚的事儿是有人故意设计的?”

    老爷子给他一个眼神,面容深沉,“你自己想想看,有人把南南怀孕的B超单都曝到了网上,B超单这么私密的东西是一般人能拿到的吗?这分明就是一个局,不是针对你的,就是针对南南的。”

    实话,爷爷提出的这个问题,顾砚钦不是没考虑过。从出事到现在,他反反复复想了好几十遍。将那晚的所有细节都逐一串联起来,生怕错过哪个至关重要的线索,可惜还是没有任何头绪。

    其实这件事儿无外乎两种情况——要么真就是巧合,姜意南醉酒后误误撞进了他的房间。要么就是设局之人做得太过完美,天衣无缝。

    但就后面的B超单来看,绝对是后者。

    那么设局之人究竟是谁?这个人想干什么?

    而姜意南又有如此神秘隐晦的身世,设局之人的目标多半是白兔。

    顾老爷子屈起手指敲了敲桌面,“这些你问过意南没有?”

    顾砚钦摇摇头,“没有。”

    顾老爷子:“……”

    “为什么不问问?”

    “觉得没必要。”

    顾老爷子:“……”

    “什么叫没必要?那可是你媳妇儿!”结婚了,孩子都有了,他对自己媳妇儿居然还是一无所知。

    “正是因为是我媳妇儿,我才什么都不问。每个人都有秘密,是没法宣之于口的。她不,我就不问。这是夫妻之间最基本的尊重。”

    “该你什么好!”老爷子语气激动,“就没见过心这么大的人!”

    结婚了,孩子都有了,对媳妇儿还是一无所知。

    “都不重要,爷爷!”顾砚钦的脸上波澜不惊,表情平静。他注目着老人家充满智慧的眼睛,逐字逐句道:“我娶的是意南,不是她身后的人。她有没有父母,是不是孤儿,还是来自某个了不得的大家族,这些对我来都不重要。”

    实话收到老鬼发来的邮件时,顾砚钦不是不震惊。

    可震惊过后,又释然了。

    他只认准姜意南,只要是她就好。而她在他眼里只是姜意南,无关其他。

    顾老爷子:“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

    “好奇又如何?我俩已经结婚了,孩子也有了。难不成让我们分开,掉孩子不成?”

    顾老爷子:“……”

    确实,木已成舟,好不好奇都无济于事了。

    “罢了!我老了,懒得管你们年轻人这些个糟心事儿,随你们怎么折腾吧!”老爷子的后背往椅子上一靠,双手抱臂,直接不管了。

    顾砚钦却郑重其事地:“爷爷,意南她值得,能娶到她是我的福气。”

    ——

    姜意南在洗手间洗了个脸。再回包厢,明显恢复自如,看不出任何异样。

    她的治愈能力一向很强。

    包厢里祖孙俩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于是这顿饭就此结束。

    顾老爷子不住剧组酒店,而是歇在一个老朋友家里。

    把人送到目的地。两人再折回酒店。

    因为距离不远,姜意南提议走回去,顺带散散步。

    浅都这座滨海城市有着最绵长的海岸线,琳琅满目的岛屿,风吹在脸上都是温柔的。往年冬天都是避寒圣地,外地人扎堆前往这边旅游度假。

    可是今年受极端天气的影响,当地突然冷了下来。时隔多年,这里总算有了过冬的气氛。

    天冷,却丝毫不影响浅都人民的热情。大街上行人匆匆,路旁的饭店食客聚集,烟熏火燎,一出出别样的人间。

    姜意南最近两年,不是扎根剧组就是在上各种综艺,全年无休,愣是发挥出了拼命三郎的潜质,把自己活成了一台永不停转的机器。

    她很少有自己的时间。外面狗仔扎堆,私生饭成天盯着她,她很少敢出门。即使出门也必须全副武装。像这样随意自由地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更是前所未有。

    感谢有了这个孩子,她才短暂地找回了过去空缺的生活。

    两人迎着海风慢慢往回走。路灯明黄斑驳的光束千丝万缕,静悄悄地从棕榈树宽大的叶片上倾泻下来,一地静谧。

    远处灯塔亮着灯,星火斑斓。

    这样的夜晚实在太美好了。

    刚刚在饭桌上因为想起奶奶的那点哀伤怅然被这么温柔的海风一吹,顷刻间就烟消雾散了。

    顾砚钦自然地牵住姜意南的手。他们并排而行,脚步一致,出奇的和谐。

    路上有贩举着糖葫芦在卖,红彤彤的山楂在灯下散发出醉人的光泽,勾人味觉。

    一看到就下意识觉得甜。

    贩面前站了一家三口。一对年轻的夫妻带一个三四岁的女孩。

    “妈妈,我想吃糖葫芦。”奶声奶气的童星。

    “糖葫芦吃了蛀牙。”

    “爸爸,给我买糖葫芦好不好呀?”

    “好,爸爸给你买。”

    “你就惯着她,她已经有两颗牙蛀掉了,你还给她买。”

    “偶尔吃一次两次,又不是天天吃。”

    ……

    夜风送来一家三口的话声,窸窸窣窣,缠绕耳畔。

    看到他们,姜意南忍不住陷入沉思,等宝宝出生,他们会有这样幸福的时刻吗?

    应该不会的吧!毕竟等孩子出生,她和顾砚钦就要分道扬镳了。她以后会给宝宝买糖葫芦吃。顾砚钦也会。但他们不会同时给孩子买。别人是一家三口,而他们只是一对年轻男女加一个共同的孩子。

    想到这里,姜意南眸光莫名暗淡了几分。

    顾砚钦见这姑娘一直盯着对面的糖葫芦,以为她想吃,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倏然一笑,“孩,你想吃吗?”

    他一笑,眉宇间一贯的冷清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温和。

    孩,这可真是一个温柔宠溺的称呼啊!

    姜意南恍然一怔。

    待她回神时,顾砚钦早已迈开长腿走向了对面的贩。

    他背对着她站着,大衣修身,撑起他颀长挺括的身形,堪比料峭新竹。

    视野里只有稀少的灯光,其余尽是风声。海边的夜晚,风声携裹了温润的水汽。

    姜意南突然被这阵水汽迷了眼睛,神经一阵刺痛。

    淡薄的灯光透过睫毛,在她眼底投下几缕细细的阴影。长睫扑闪,眼中的情绪炙热翻滚,呼之欲出。可又被她死死压制住。

    她有多久没想起那个人了?

    一年?

    两年?

    还是三年?

    好像已经很久很久了。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谁忘不掉的?

    她姜意南就忘记了。

    可是为什么今天又会再次想起?

    难道就因为这一个相似的背影?

    “妈不在,没人监督你,给你解解馋。”顾砚钦举着糖葫芦,微微一笑,“不过不能贪嘴哦!”

    “谢谢。”姜意南抿嘴微笑,眼底的哀伤一闪而过,比流星还快。

    一两秒后立马恢复如初。一切都好像是顾砚钦的错觉。

    可他明白,他没有看错。

    她这一刻的笑容和平时太不一样了。这双狐狸眼本该明亮澄澈,熠熠生辉的。可今日明亮不再,只余暗淡,光彩全无。仿佛蒙上了一大片厚重的云雾,一团朦胧。

    姜意南举着这串糖葫芦,并不急于吃。而是盯着它看了许久。似乎想从中看出什么来。

    她那复杂的眼神,让顾砚钦心中五味杂陈。

    糖葫芦是普通的糖葫芦没错,只怕始作俑者还是糖葫芦背后的人。

    他不忍她一直身陷其中,无法抽身。他及时出声提醒:“意南,你都要把它盯出花来了。”

    姜意南:“……”

    姜意南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经意间就泄露了自己心底最真实的情绪。她现在是姜意南,而不是谭嘉南,她不该这样的。

    她心翼翼地扯掉外面的包装皮,咬下一颗。丽嘉

    口齿间满是酸甜,刺激着她的味蕾。

    她慢慢咀嚼,嚼着嚼着发觉舌尖有些发苦,鼻头泛酸,泪意汹涌。

    顾砚钦看得出她今晚情绪不对劲儿。但他什么都没问,只当不知道。

    每个人的心底都住着一头野兽,它是梦魇的开始,是另一个脆弱困顿的自我。

    而现在,恰好只是她心底的野兽复苏了。

    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故意调侃道:“意南,吃串糖葫芦就感动成这样?我寻思着平时也没虐待你啊!至于吗?”

    姜意南心底的那些秘密没法对顾砚钦宣之于口。它们被岁月掩埋得太久,经年累月不见太阳,早已发霉腐蚀,面目全非。捡不起,也捞不出,结结实实地和血肉长在了一起。

    要想扒出它们,必须剔掉皮肉,再往深处使劲儿剜一剜,把记忆整个掏空。那样,她也半死不活了。

    何况,人家顾老师有什么义务去听她的秘密?

    所以不能,也不敢,让它继续扎根心底的某个角落,不被发现。

    姜意南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再开口,嗓音都明晰了,“顾老师,这个糖葫芦好吃哭了!”

    白兔故作坚强,想哭又不敢哭的样子着实让人心疼。

    顾砚钦的眼睛被刺痛了。

    他抬手捏了下姜意南被风吹红的脸颊,柔声低语:“孩,你可真傻!”

    ——

    很短的一段距离,两人走走停停,差不多走了四十分钟。到酒店都快九点了。

    顾砚钦一到酒店就直接洗澡了。

    姜意南整个人陷进柔软的沙发,耳畔浮着一点澜澜水声,或近或远,或高或低。

    这个点她其实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给宝宝放胎教音乐,最好是昆曲。宝宝喜欢听。每次听到昆曲,胎动就会变得频繁。

    也可以给宝宝读读故事书,她买的那一沓故事书还有一大半没没读。

    或者去练练瑜伽,出出汗,晚上好入睡。

    再不济她就刷刷手机,上网吃吃瓜。

    可是现在她完全不想动。所有按照计划应该进行的事情,她一样都不想去做。

    姜意南突然之间觉得很累很累。心房塌陷了一角,她整个人支离破碎,再也无法拼凑完整。

    顾老爷子来浅都,她和顾砚钦一起去机场接他,陪他吃饭。明明这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惜回忆被猝不及防撬开了一道口子,某些久远的片段接踵而至,好心情就全给搅合了。

    姜意南从行李箱里翻出那只巨大的许愿瓶,抱着它坐到了书桌前。

    复古的香薰玻璃台灯悠悠散发出晕暖柔和的光线,填充整个房间,将周遭的环境蒙上了一层朦胧光影。

    空气中一点点清淡的木樨香纠缠鼻息。

    这点香气却无法让姜意南找回真实感。她的心很空,无论丢进多少东西,它也无法被填充满。

    她轻轻开了许愿瓶的玻璃盖子,伸手往瓶子里掏出几朵纸玫瑰,逐一展开。

    【2007年1月13日,我讨厌跳舞!】

    【2007年2月17日,除夕,爸爸妈妈永远离开了我。】

    【2007年2月21日,我被接到谭家。】

    【2010年11月1日,我有一个秘密。】

    【2013年5月1日,秘密破碎。】

    【2013年7月3日,ㄨㄨㄨ和许卿订婚。】

    【2013年8月30日,凑齐学费。】

    【2013年12月25日,ㄨㄨㄨ和许卿结婚。】

    【2015年12月26日,《山茶花之恋》试镜成功。】

    【2016年3月10日,ㄨㄨㄨ正式成为外交部新闻司副司长。】

    ……

    这些都不是。

    姜意南随手丢在一旁。

    她又往底下掏。

    【2016年2月15日,《山茶花之恋》入围柏林电影节。】

    【2016年6月25日,我大学毕业。】

    【2016年12月1日,偿还谭家第一笔钱。】

    【2018年6月1日,我不欠谭家了,我自由了。】

    【2020年4月21日,ㄨㄨㄨ将作为外交部发言人正式开始主持外交部的例行记者会。】

    【2020年7月27日,奶奶去世,我没有回去,我不孝!】

    【2020年8月2日,我把顾砚钦睡了。】

    【2020年10月25日,我怀孕了,孩子爹是顾砚钦。】

    ……

    姜意南反复掏了几次,桌面上摆了一堆拆开的便签纸,五颜六色,好多已经褪色,纸上的字迹也早已泛黄模糊。

    终于在最底层掏出一朵白色的纸玫瑰,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字迹——

    【2013年7月2日,ㄨㄨㄨ给我买了一串糖葫芦,我的心稀巴烂。】

    姜意南盯着这句简短的话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了三遍。

    2013年7月2日,那是她离开谭家的前一晚。也是那个人和许卿订婚的前一晚。

    在人流如织的大街上,那个人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

    他举着糖葫芦,面容藏在昏黄古旧的灯影下,看不真切。

    她还记得那个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雪域之巅——

    “南南,人生很长,这个世界很大。你还,应该去看看外面的风景。等你见识过山河壮丽,岁月辽阔,便再也不会执拗于这一方的天地,和一个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