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面圣
“老爷怎么了?”张问雁忽然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身旁丫头连忙扶住张问雁,?张问雁甩开丫头的手往前几步,厉声问:“给我清楚!老爷到底怎么了!”
来报信的厮哭得满脸眼泪鼻涕,不住叩头道:“太太,?老爷宾天(注1)了!今早的们进去服侍老爷起床,?才发现老爷已经没了气息……的们晚间都警醒着,?没敢懈怠啊太太!”
老爷死了……
朝阳缓缓从东方升起,?霞光刺得张问雁眯起眼睛,?眼前模糊。
死了吗?
“快去报给老太太!”张问雁听见自己的声音,“去太医院请太医来!请阖族中老爷们来!”
若老爷真死了,?那府中爵位就是……瑚儿的。
瑚儿袭爵,?等瑚儿成亲后,她就不再是荣国府的当家太太。
她昨儿才和鸾丫头……
若是瑚儿知道了……
张问雁觉得眼前越来越模糊,?她努力睁大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些,?偏觉得头也越来越晕,越来越痛。
怎么这么头疼?是昨儿没睡好?不行,?老爷若真没了,家里还有多少事儿。起码要把大事先商议完……
“太太!太太!”她听见丫头们的惊慌声。
“卫姨娘!卫姨娘您怎么了?”
翡翠?翡翠出什么事儿了?翡翠还揣着七八个月的肚子,?可别吓着她……
这是张问雁意识消失前,?最后的念头。
贾赦死了。
荣禧堂东边前后三间院落,从前往后住着贾元春王熙凤和王熙鸾。王熙鸾的院子正挨着张问雁正院。
已是将近卯正(上午六点),?王熙鸾已经梳妆扮毕,?预备出门找王熙凤贾元春一同去给张问雁问安。
可才走到堂屋门口,她便听见西边吵嚷起来。
来不及好好系斗篷带子,?王熙鸾快步跑到墙根底下听得一会儿,面上神色越来越凝重,心却跳得飞快。
贾瑚下手了。
怎么这么快就下手了?
昨晚发生了什么?
白鹭等也忙着跟上,看王熙鸾如此,?都不敢发出声音。
略听一会儿,白鹭等也听见了三言两语,惊得面面相觑。
王熙鸾道:“兰舟!你去告诉元春姐姐和凤姐姐,我先往伯娘院子去了!走!快跟我过去!”
着,王熙鸾已经一阵风似的往外走。
白鹭紧赶慢赶跟在她身边,皱眉悄声道:“姑娘,这事有些诡异,怎么赦大老爷忽然就没了?况且昨儿姑娘和张夫人还……咱们直接插手这事是不是不大好?不如还是和元春姑娘凤姑娘一同去。毕竟姑娘和瑚大爷还没……”
白鹭语速飞快,脑子也转得飞快,又道:“况且姑娘这身衣服不大合适……”
王熙鸾面无表情看白鹭一眼,把白鹭看得立时就住了嘴。她淡淡道:“人才没第一天,换什么衣服!况且我不是为了插手贾伯父丧事。你没听见那边喊卫姨娘的名字?卫姨娘她正怀着七八个月的身孕,万一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一尸两命。贾伯父是当家老爷,他一走,张伯娘也晕了,谁去管卫姨娘?我现在不是贾家媳妇,不用去哭丧戴孝,有这时间若能救人一命,也是给我自己积福。”
翡翠前两年帮她和贾瑚给贾赦下了几回药,次次都胆战心惊。如今贾瑚和她回来第一天贾赦就没了,这翡翠是没经过大风浪的,难保心里不会猜测贾赦死了下一个就是她。
她要给翡翠一个好结果,就必然会给她一个好结果!
飞一般的到了张问雁院子后面穿堂,王熙鸾提着裙儿三步并作两步往上走,正撞见几个婆子半抬半架着翡翠出来,翡翠面如金纸,嘴唇苍白。
王熙鸾立时问那几个婆子:“里头怎么样了?是谁在主事?卫姨娘这是怎么了?”
婆子们是尽知未来瑚大奶奶厉害的,况瑚大爷中了解元,老爷又没了,往后这府里不是瑚大爷当家?再过不得几年,她们就都要在未来大奶奶手下讨生活了。
因此那几个婆子听得问,争先恐后道:“回姑娘的话,太太在里边晕了,现在是太太身边的几位姑娘在主事。姑娘快进去罢。”
王熙鸾摇头,再问一遍:“卫姨娘是怎么了?”
那几个婆子忙道:“姨娘这是听得老爷宾天的消息晕了。姑娘们命我们先把姨娘抬回院子里,再给请大夫稳婆。”
王熙鸾道:“我不进去了,我跟着你们到卫姨娘院子里。别事我不好插手,等会儿你们回给老太太和伯娘,卫姨娘交给我罢。”
婆子们互相看看,都十分茫然,一时谁也没话。
白鹭忙道:“还请大娘们快些走罢,卫姨娘看着可不大好。”
“是,是。”婆子们见王熙鸾和她身边丫头们都一脸严肃,赶着重新动作起来。
往翡翠院子行去时,王熙鸾等正撞见贾元春和王熙凤,两人也是一脸焦急。
来不及亲自解释,王熙鸾给白鹭使个眼色,白鹭便停下和贾元春王熙凤了情况,又道:“两位姑娘,我们姑娘虽然有心帮忙,怎奈身份上不大合适,怕惹人嘴这未婚的媳妇还没进门呢就总插手夫家的事。还请两位姑娘快些去张夫人院子。”
贾元春郑重道:“你告诉鸾妹妹,请她只管安心守着卫姨娘,我必会回给老太太,不叫人鸾妹妹的闲话。”
此时王熙凤已犹豫完,也道:“鸾妹妹确实不好多插手,老太太到之前,我先过去无妨。白鹭姐姐,你和鸾妹妹,我会和张伯娘解释的。”
白鹭一礼,看贾元春王熙凤往前头去了,方才拔脚一路跑匆匆赶上王熙鸾回了话。
在行到翡翠院门前,王熙鸾已命身边人分别去二门上找人请大夫产婆——都这时候了就别顾忌太多,直接让王家的人去找,让厨房烧热水,开库房去参片来等等。她问得张问雁办事周全,虽然翡翠还有两三个月才生产,产房也已布置好,便命婆子们把翡翠抬到产房里。
院子里本来服侍翡翠的丫头婆子本见翡翠是横着回来的,惊慌不已。但见王熙鸾一项项交给她们任务,都觉有了主心骨,各自按着吩咐忙碌。
一个丫头回道:“鸾姑娘,姨娘这里有太太赏下来的参,不用再去取参。”
王熙鸾便命:“那快切了来给姨娘含上!”
屋内婆子们给翡翠掐人中,见翡翠眼睛睁开一条缝,惊喜道:“鸾姑娘!姨娘醒了!”
头上也疼,肚皮上也疼,翡翠才一清醒就险些再晕过去,可听得人叫“鸾姑娘”,她浑身一个激灵,立时就精神到一万分,头上和肚皮上也越发疼痛。
老爷没了!大爷和鸾姑娘才回来老爷就没了!鸾姑娘这会子不在太太身边来看她,是不是她也要死了!
翡翠浑身发抖,喉咙里一阵阵泛起恶心。
王熙鸾看屋内一眼,低声嘱咐白鹭:“着人去盯着正院,有什么动静立时告诉我。还有去和人听昨儿晚上出了什么事儿。特别要注意瑚大哥哥行动。”
白鹭表情严肃应下,王熙鸾方转身往产房内间进去,看两三个婆子围着翡翠些“姨娘只管安心有鸾姑娘守着呢”等话,道:“你们先出去看热水褥子都怎么样了,我和卫姨娘几句话。”
别走……别走……翡翠哆嗦着伸出手要抓婆子们,看见王熙鸾就立在地下,又不敢出声儿。
婆子们都往外出去,王熙鸾歪身坐在翡翠床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这事赖不到你身上。你别怕,好好把孩子生下来,我保你一辈子的平安。”
愣了半晌,翡翠眼角大颗大颗沁出泪珠,哆哆嗦嗦问:“姑娘的是真的?”
王熙鸾笑笑:“我答应过你,你怕什么?你若不信,我现在给你起誓。若你背叛我和瑚大哥哥之先我便对你起了歹心,就叫我和瑚大哥哥一辈子无后。”
“嗯……嗯……”翡翠把眼泪鼻涕咽下,想些什么,偏这时一阵剧痛从她腹中传来,疼得她面色煞白尖叫出声。
听得声音冲进屋内的白鹭等见王熙鸾身形僵硬,忙跑到她身边道:“姑娘,产婆和大夫都一会儿就来了,姑娘年纪尚,这里不是姑娘呆的地方儿,姑娘还是先出去等着罢。”
王熙鸾似是回过神,忽然紧紧握了一下翡翠的手,起身道:“卫姨娘且请安心,等会儿厨上有人送吃喝来,卫姨娘便是吃不下也多吃几口,省得生产时没力气。”
鸾姑娘的手松开她的手,翡翠察觉到她手心一粒药丸,不敢乱动,只忍着疼应是。
丫头们护着王熙鸾出了屋子,翡翠的婆子丫头们都各有事忙,一时屋里没了人。
肚子上的疼略缓,翡翠慢慢把紧握的手挪到面前,看手心里是一粒纯黑的药丸。
纯正的黑色,比青色更浓重百倍。
翡翠犹豫半晌,终于在门帘掀动,婆子丫头们进来之前,狠心张嘴把药丸咽了下去。
她肚里的孩子才七个多月不到八个月,才刚跌一跤动了胎气必要难产。老爷没了,太太也晕倒在地,鸾姑娘若要害她,只需把她放在这里不管,今日她便有七八分可能丧命。何必费心费神费事特特来这里给她一颗毒药,还是让她自己服下?
鸾姑娘……
翡翠紧紧闭上眼睛。
若妾身今日挣得命在,往后不论您叫妾身做什么,妾身绝无二话!
在大夫产婆请来之前,王熙鸾先知道了昨晚贾赦把贾瑚贾琏叫去喝酒,父子三个都喝得大醉,贾瑚贾琏都是被人抬回屋里去的。
王熙鸾听完,面色凝重,心里却在想贾瑚必不可能在贾赦面前——或者任何不可信任的人面前——喝成这样,必会保有几分神智。
那他就是装的。
“听喝到最后,赦大老爷大发脾气,把伺候的人都撵了出去。等过了两刻钟,是瑚大爷把人叫进来,赦大老爷和琏二爷都喝得睡在地上,瑚大爷看人进来了也睡着了。那时候赦大老爷还好好的活着呢。厮们抬动赦大老爷手略重些,赦大老爷还瞪眼骂人了。”白鹭越细节,王熙鸾越安心。
贾赦吃了她将近两年的慢·性·毒·药,不到两年大病三场,估计太医院御医太医们诊治过许多回,可没人诊出来过。
只要没人看见是贾瑚往贾赦嘴里喂药,那贾赦的死就是酒色过度伤身,昨日又喝得太多,意外身亡。
合情合理,毫无疑点。
其实能活到四十岁,在这时代也并不算短寿夭亡了。
*
荣国府袭爵的当家老爷贾赦没了,消息传出去不到一个时辰,不但贾政王宜和搀着贾母到了,东府里贾敬贾珍等也至,便是分出去的贾家族中贾代儒、贾代修、贾敕、贾效、贾敦等也都来了。
贾珠病重不能起身,贾瑚贾琏一大早被厮们摇醒,都顾不得宿醉头疼,忙着穿了颜色素净的衣服往荣禧堂来。
一见了贾母,贾瑚便闭眼落泪,哽咽道:“祖母,父亲他……”
贾琏早已扑入贾母怀中大哭,贾母轻拍贾瑚的肩膀,垂泪摇头道:“你带琏儿去看看再回来。”
因昨夜饮酒过度,又没休息好,是以便是心中全无悲痛,贾瑚面上也有几分苍白虚弱,再配上他面上泪珠和蕴含着深深悲伤的眼神,虽然他不似贾琏大哭伤心,叫众人见了,也都觉贾瑚这是在为父亲去了难过。
他一贯情绪内敛,贾母看他如此,甚至心内还感叹果然瑚儿是个面冷心热的。
领着贾琏去看过贾赦遗体,贾瑚心下安定果然看不出任何异样,贾琏却越发哭得厉害。
这子哭什么?贾瑚略有不解。
自这子出生到现在,只怕从没感受到过什么叫做“父爱”。
难道真是他太过冷血?
发觉自己竟在这么想,贾瑚心内哑然失笑。
虽有疑问,贾瑚却不问贾琏,拿帕子塞给他让他擦泪,道:“咱们去老太太那里。”
贾琏一把抹干面上泪水,看厮们都立在外边等着,低声抽噎道:“大哥,父亲走了,你我都要守孝三年,明年春闱,你是不是就不能去了?”
贾瑚微怔,略带疑惑问:“你是在哭这个?”
贾琏站起身,忍住泪水抬头:“难道大哥不遗憾?大哥为得中吃了多少苦……”
把手放在贾琏后脑,贾瑚掌心感受到他头上温度,轻轻摇头:“三年一考,等出了孝下回再考便是,你不必为这个伤心。”
他停顿一瞬,道:“从此之后,你再也不必但心他难为你了。”
贾琏抿嘴:“可是大哥往后就要自己做主,也太辛苦些……”
贾瑚轻轻道:“从来都是我自己做主,连你都是我养大的,这有什么。”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贾瑚道:“外人面前别露出半分。”
贾琏忙道:“大哥,我知道。”
等回到贾母身边,贾琏照旧扑到贾母怀里大哭,贾瑚也弄出些眼泪挂在面上,含泪问:“祖母,不知母亲在何处?”
平日对大儿子再有不满,到底是亲生的骨肉,又是白发人送黑发人,叫贾母怎能不伤怀?
且贾赦这两年常病,太医都是酒色过度。那年贾母为了把贾赦多拴在家里少出去惹事儿,特命张问雁多买些姬妾回来给贾赦,还真勾住了贾赦一时。听得太医这样,就算贾母心知贾赦本来便酒色上放纵,也难免偶尔会想,若她不给贾赦多买那些人,是不是贾赦身子便不会还未到四十就变成这样?
贾赦每隔半年便病上一场,好得越来越慢,贾母真心劝贾赦保养,反被贾赦当成驴肝肺,她也从此冷了心肠,随意贾赦去胡闹,再也不劝。
哪知贾赦就这么死了?
母子四十年,她和老大还从未交过心,从未如寻常母子那般亲密过……
老大开始学话的时候,最先会的话是“奶奶”,然后是“爹”,跟着是“姐姐”,直到最后才会喊“娘”……
但老大毕竟是她的亲骨肉,若她那时坚持再劝劝老大,他是不是能多活两年?
把这些思绪都咽下,贾母叹道:“你们母亲听见消息就晕了,现在屋里躺着呢。等会子御医来了给你母亲看看。”
贾瑚看屋内只有荣国府内人,宁国府并族中人都还没到,便在贾母跟前低声道:“祖母,家里出了这等事,实在不宜留王家两位妹妹在家里。”
贾母叹道:“我也是这么。可偏你娘晕的时候把卫氏吓着了,她七八个月的肚子……现在鸾丫头正在那边,等卫氏平安她再走,也算是她为了你父亲尽一份心。卫氏肚子里也不知是男是女,总归是你父亲的血脉……”
贾瑚道:“既是这样,家里还得多谢鸾妹妹相帮。”
贾母叹气:“很是。不然一大早乱糟糟的,不是鸾丫头,谁顾得上卫氏?别叫你父亲才走,还带走个孩子,真是作孽。”
真是作孽!
想到张问雁,贾母越发要叹气,这老大媳妇平日哪里都好,处处周全体贴,偏怎么这么经不住事儿!她老爷都没了,她撑不住理事,是要把事儿都给她办不成!
她也马上四十的人了,怎么连个孩子都比不上!鸾丫头才十岁,瑚儿要娶亲还得五六年,她最少得把这五六年给撑住了!
见贾母眉头皱得越发紧了,贾瑚在一旁低声劝道:“还请祖母节哀,父亲身子不好,这两年便见端倪。好歹父亲是梦中去的,走得安详,没受什么罪……”
贾瑚一闭眼睛,又挤出几滴泪。
贾琏从贾母怀中抬头,抽泣道:“祖母,我想去看看母亲。”
贾母道:“去罢,瑚儿也去。这会子人都还没来,趁这个空儿看看去。元春和凤丫头在,才刚派人回你们母亲已经醒了。”
贾瑚把贾琏从地上拽起来,两人对着贾母并贾政王宜和一礼,便往后院奔去。
张问雁床前,王熙凤端着细粥喂到她嘴里,贾元春在旁轻声满慢了她晕倒后的事,道:“大娘请放心,外头老太太来了,已经命人拿了帖子叫去请太医,卫姨娘那边有鸾妹妹守着,一有消息就会报过来。”
王熙凤给张问雁擦擦嘴角,道:“鸾妹妹还她……咳,不大方便插手,所以只有我和元春姐姐来了。”
张问雁从王熙凤手里接过粥碗,抿嘴要笑,眼泪却簌簌落在碗中,她勉强笑道:“鸾丫头也太心了。多亏了你们几个……”
贾元春问:“大娘是哪里不舒服?怎么忽然就晕了?”
张问雁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粥,咽下后道:“是昨儿没睡好,今早一听见消息就……”
她停了一会儿,又吃了一大口粥,道:“我没什么事儿,吃完就起来往前边去。总不能把事儿都扔给老太太和你母亲。”
贾元春忙道:“祖母了请伯娘安心歇着,若有不舒服不必勉强。”
张问雁摇头,贾元春和王熙凤对视一眼,都不再劝。
几口把粥吃完,丫头们忙给张问雁捧水漱口。张问雁勉力起身穿衣,看贾元春和王熙凤还都穿着艳色衣服,道:“我好了,你们两个也先回院子去罢。去罢,别担心。”
见张问雁算是行动如常,又坚持让她们自去收拾,贾元春王熙凤便行礼告辞,行到堂屋门口,正看见贾瑚贾琏进了院子往屋里来。
她两个迎上去,和贾瑚贾琏了张问雁情况。
贾瑚拱手:“多谢两位妹妹照顾母亲。”
贾元春叹道:“一家子骨肉,瑚大哥何必这样客气。大娘应还在梳妆,瑚大哥和琏兄弟可能要略等一会儿。”
王熙凤是退半步立在贾元春身后。她本已立定决心从此和贾琏只是亲戚家兄妹,但见了贾琏哭得这样,想到她自己父亲去时心情,不由道:“瑚大哥,琏二哥……节哀。”
虽然她和琏二哥哥父亲都混账不堪,但家中大变,想来琏二哥哥心里自然是难过的。
贾琏看向王熙凤,贾瑚看着贾琏。王熙凤完一句,便低着头不言语。
兄弟两个行礼谢过,王熙凤回礼。贾瑚贾琏让开道路,王熙凤跟在贾元春身边,垂首出了院门。
张问雁抖着手扶正发髻上银凤,扶着丫头的手出至堂屋。
贾瑚贾琏都垂首立在地上等她。
见张问雁出来,贾琏先往前迎,贾瑚跟随在后,垂泪相问:“母亲身子可大安否?若有不适,还请母亲保重身子。”
张问雁拭泪道:“你们父亲去了,我一时心痛难当,并无大碍。和你们父亲夫妻一场,他的身后事我总要替他办得风光。且老太太年纪渐大,怎好叫老太太一力承担?咱们这就往前头去罢。”
贾琏扶住张问雁的手,贾瑚却正和张问雁对上眼神。
这对“母子”在这一刻达成一致。
不管有什么话要,先把贾赦丧事这一关过了再谈。
张问雁到前面不久,宁府贾敬与其夫人带着贾珍等都来了。众人才厮见哭过一场,还未及多几句,便有人报:“太医院王御医来了。”
贾敬贾政忙领着贾珍贾瑚等去迎。张问雁王宜并贾敬夫人和贾珍媳妇便恭请贾母起身,先往后暂歇,也是防着一会儿族中人都来了,男女同处一室不便。
再四嘱咐若有消息立时报到后头,贾母才被众晚辈围随往后头走。
贾赦书房内,王御医被贾敬贾政等围着,凝神检查过数遍贾赦遗体,和贾府众人道:“赦大老爷身子早被掏空,昨日又饮酒过度,系醉酒而亡。”
贾敬等都哭叹:“早知如此,便是拼着他不乐,也要多劝几句!”
王御医连声道“节哀”,贾瑚在一旁道:“今早听得父亲去后,母亲晕倒在地。还请王御医替母亲也诊治一番。”
听得这话,王御医心里叫苦,却不得不跟着贾瑚贾琏往后过去,给张问雁诊治一回,道:“夫人这是惊惧忧虑太过,更兼这几日没休息好。我开一剂药,夫人吃不吃都可,主要是要……咳,心情放松,莫要太过悲伤,也莫要太劳累了。”
王御医觉得自己在屁话,是以完这话,他立时就去开方子。贾瑚贾琏忙引着王御医出至堂屋。
贾母领着贾敬夫人王宜和等从内间出来,才想话,张问雁忙道:“老太太,我身上无事,估计吃剂药就好了。”
坐在榻上看了张问雁一会儿,贾母道:“你无事,那我就当你无事。若有什么不舒服立刻告诉我。瑚儿琏儿和迎春已经没了父亲,你可不能这时候倒下。”
张问雁忙着应了是。
堂屋内,王御医匆匆写完药方交给贾瑚便要告辞。
贾瑚略觉不对。王御医和宁荣二府常往来,也算世交,今日贾赦没了是荣国府大事,怎地他这么急着走?
但这话不能明问,贾瑚便把药方子交给人命去抓药熬上,和贾琏把王御医亲送到二门处,含泪郑重道:“多谢供奉来送父亲一程。”
王御医正往北望,听得贾瑚这话,忙道:“贵府上想必有许多事要忙,二位爷不必再送了。”
贾瑚让林之孝好生把王御医送出去,想到王御医的古怪,也往北偏东方向看去。
那边是……
皇宫。
*
坐车到了宫门口,王御医看看天色,已是急得一脑门子的汗。
他跳下车,车前已有一个内侍等着,略带抱怨问:“您怎么才回来?”
王御医拿袖子擦汗,跟着那内侍一路往宫内行去,叹道:“贾将军夫人今早晕了,我给贾将军夫人也诊了脉才回来。”
那内侍脚步越发的快,急道:“万岁爷可等着您呢,咱们快走罢!”
本朝皇宫名叫兴庆宫,分前朝后宫,宫殿依中轴线对称排列。前朝从南往北,分别是含元殿、宣政殿和太极殿三大殿。含元殿是举办大朝会大庆典之所,宣政殿则用于举办日常朝会,太极殿便是圣上日常起居理政的居所。
从宫门口到太极殿足有数里,王御医年纪上了五十,体力自然比不上那才十几岁的内侍,但他纵然跟着内侍跑得气喘吁吁,脚步也不敢放慢分毫。
终于到了太极殿前,王御医看着高耸的台阶,抹抹额上下巴上汗珠,一鼓作气爬到上头。
太极殿门口也早有等着的太监,王御医见了,先张开双手让那太监搜了遍身。那太监没搜出什么,才领着王御医迈入殿门。
年已五十有五但精神矍铄皇上已等待王御医多时了。
王御医低头进入殿内,脚步又轻又快,在离圣上御座还有三丈远时便停下脚步,拜行大礼,口称万岁金安。
“,荣国府什么情况。”
王御医不敢抬头,回了贾赦死因。
圣上面上辨不出息怒,语气平静,问:“照你如此,贾赦之死是自然身亡,与其子贾瑚并无关系?”
王御医毕竟在宫内服侍多年,听见圣上此等问题,压住心慌尽量镇定道:“回陛下,贾将军身上未见任何中毒迹象,也无任何内外伤痕。昨夜是贾将军主动叫其两位贾公子饮宴,微臣过去时,两位贾公子都步伐虚浮,是宿醉之相,微臣还能闻到两位贾公子身上酒气。”
殿内略寂静一时,圣上开口:“你去罢。”
王御医冷汗滴在光可鉴人的石砖上,道:“微臣告退。”
圣上随意挥手,把目光放在他面前案上。
案上有薄薄几张纸,纸上用蝇头楷写着荣国府长房长孙、一等将军贾赦之子贾瑚的生平履历。
圣上把这几张纸拿起,看过一遍,命:“传贾瑚来。”
自有太监往荣国府去传旨。圣上踱步到一扇窗前,负手沉思。
太子是他的嫡子,也是长子。先帝还在时,为国朝稳固,不但立他为太子,还立了他嫡长子为皇太孙。
那时他心喜先帝信重盼望,等先帝去世,他坐上皇位,先帝如何培养他成为一国之君,他就如何培养太子。太子与他弟弟们不同,几乎是他亲手养大,一应礼仪规制只与他差半阶,太子聪颖,他对太子寄予厚望,父子几亲密无间。
可随着太子年岁渐长,皇后也渐生野心,他们母子一步步试探,意图染指皇权。
太子越发成长,他却一年年老去。看着皇后和太子日益旺盛的野心也权欲之心,他才惊觉原来他们母子在盼望着他衰老死亡。
他是今日之君,但太子是明日之君。
太子是先帝所立,在太子位上二三十年,地位稳固。他前些年一力培养太子,不知何时已让许多朝臣围在太子身边。
他对皇后和太子渐生提防,但前些年在他的默许下,太子在朝中美誉甚多,又并无任何过错,他骤然发难,不是动摇自己皇位,也是对先帝不敬?
便是只从私心上论,他也不想和亲手养大的儿子反目成仇……
为了压制太子,他把老二从边关调回来,放在九门提督位上,又让老三入了工部,默许工部上下跟随老三。他要让这天下知道,他才是皇上,太子就算是太子,也要听从他这君父的话。他不仅只有太子一个儿子……
老三母妃是戚贵妃,只比太子略差些。戚贵妃出身不低,他要防着戚贵妃和老三也生出异心,所以老三只能在工部。
但老二生母只是个宫人,相貌才情性格都不过平平,人早就没了,死的时候不过是美人,是他看在她好歹给他生下个皇子的份儿上追封了祥嫔。既要提拔老二,他便把老二生母追封为贵嫔,还告诉老二,若他忠心立功,那他母妃的追封自然会越来越高。
老二母族全无,妻族也不过平平。老二就算再蠢也该知道他只能靠着他这父皇。
坐上九门提督之位的前几年,老二确实对他忠心耿耿,并无二心。可他既把老二抬高,自然有人奉承到老二头上,弄得老二也渐有私心,开始私下招揽朝臣。
不过老二是个武夫,为人粗鲁,文臣都不屑与他相交,主动投到他门下的不过都是些武将,加上老三,正好和太子互相制衡,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但老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念头到他的人身上!
想到贾瑚得中解元,东平郡王竟替二皇子兜揽贾赦,圣上眼中浮现怒意。
连太子知道贾王林几家忠心为他便再不和这几家主意,老二竟然妄想把贾家纳入麾下?
那贾瑚虽然年轻,但十六岁就得中解元,他先生是林海,未来岳父还是王子腾,老二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那贾赦也是蠢蛋一个!难不成贾赦以为他会不知他们私下勾结那些事!
还是贾王几家根本没和贾赦商议过……
圣上眼中怒火消下,又转为沉思。
怎么就那么凑巧,贾瑚刚回到京中,贾赦就死了?
若不是贾瑚动手,不想让贾赦给贾氏一族惹事,那贾赦真是凑巧死的?
圣上又走回案前,把写着贾瑚生平的几页纸翻过一遍。
三岁开蒙,四岁正式上学,五岁幼弟出生母亲病倒,祖母偏心,父亲不管,还有二房叔叔婶子下绊子的情况,他借祖父之力护得母亲弟弟周全。
九岁出远门跟随姑父读书,十二岁进学,连中三元。同年秋,与父母幼弟商议清除一批府上贪污下人。五城兵马司的兵丁为难他,他一个孩子竟把一个在军中十几年的成人倒。
十四岁春日和比他六岁的王子腾之女定亲,其姑母林海之妻亲自千里迢迢去提亲。定亲后入国子监读书,今年十六岁,已经是新科解元。
他那未婚妻王子腾之女也早慧聪颖。贾瑚一向不喜女子近身,唯独对这王熙鸾不同。仪鸾卫猜测是因贾瑚看出王熙鸾将来必是贤内助,所以不顾年龄差距劝得长辈们同意婚事。
仪鸾卫情报从来无误,还写从贾瑚连中三元开始,荣国府史太君一应大事都与贾瑚商议,反把其父贾赦瞒着。
若真如此,贾赦一个袭爵的当家人不知自家倾向还真有可能。
这贾瑚如此有才干,还忠心向他自然是好。可其父便是再有不妥,毕竟是他生身父亲,若贾瑚为了家族前程竟能害死生父,这等狼心狗肺之人便是再有才能也不能用!
圣上问:“贾瑚怎么还未到?”
太监忙回:“陛下,荣国府离宫中有两三刻钟的路,只怕传话的人才到荣国府上。”
圣上冷哼一声,命把折子拿来,先翻看起奏折。
过了半个多时辰,终于等到人报贾瑚带来了,圣上合上奏折命:“带进来。”
他端坐看向门口,太监领进来一个生得耀眼夺目的少年人。那少年人和已去的荣国公面上略有几分相似,身姿挺拔,丰神如玉,剑眉下寒星般的双眼周围都是哭过的红晕,神情端素中透着哀伤。
看见贾瑚生得这等模样,圣上疑心立时略消了一二分,命:“起来话,近前来。”
贾瑚略上前几步,垂首听命。
圣上自御座上起身,来到贾瑚周围,负手绕着他走了半圈,叹道:“荣国公才走不过五六年,贾将军又撒手人寰,可见天不怜朕,尽让忠臣离朕而去。”
他完,便从斜后方看贾瑚动作。
那贾瑚闭眼强忍哀伤,面上浮现两行泪痕,复睁眼忍痛道:“学生替学生父祖多谢圣上垂怜。祖父在时,便常与学生遗憾身上不好,不能为圣上尽忠出力。若祖父得知圣上此言,想必学生夜间梦中便能见祖父笑颜了。”
圣上略有动容,叹得几声,却忽然道:“荣国公便罢了,可朕却知道贾将军几不曾管过你。你跟着林布政使读书,亲事是史太君和张夫人定下,贾将军偏宠姬妾,害张夫人滑落两胎病了数年险些身亡,你年纪照顾幼弟,受尽折磨辛苦。你便不恨贾将军?”
贾瑚愣了几瞬,似乎是没想到圣上对他家里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
见贾瑚不言语,圣上道:“不知贾解元可否给朕解惑?”
贾瑚转身面向圣上,怔怔道:“圣上……话虽如此,可父亲是学生的生身父亲,对学生有生育之恩,这便是学生无论如何也回报不完了。而且父亲并非不管学生。学生往姑父处上学,每临行之前,父亲都会对学生殷殷嘱托,盼着学生进益。怕学生吃苦,父亲年年给学生的银钱都花用不完。学生得中回家,父亲还特设了宴庆贺。学生……学生从上学便知忠孝……”
作者有话要: 来啦!
贾瑚:我演技真不错……MD有点恶心。
注1:委婉语。谓帝王之死,亦泛指尊者之死。因为原书中贾敬死亡用了“宾天”二字,所以很多人考据贾敬之死是隐喻帝王之死。但是此处只指贾赦之死无隐喻,如果使用错误会更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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